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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祭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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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妄问他是不是天道欲念?
白玉京没应声,不是觉得冒犯,而是不知怎么答。
就像当年在邺城书楼里,离荧惑的那声,天道白玉京。
他说的不算,而非不是。
在那沉寂的远古,他们谈论过天地万物,却未有一言清楚说及各自来历。他按所述以为是生灵死后衍出的,可偏偏被这一句“也不算谬误”推翻了前言。
万物所思也可成煞,而在当时,除了那个死去的生灵以外,只有天道。
他曾扯着玄霜,仰起脸问他到底是万物不甘死去留下的东西,还是你俯世时生的妄念?
换来的只是一声轻笑,和那句微生,又在多思。
可如果真只是多思,为何要避而不答?
离荧惑说他不会说慌,一旦牵扯到不愿答的话就顾左右而言他,现在仔细想想,这倒是学了个十成十模样。
想来是报应吧,他不想将离荧惑牵扯进来,想让人干干净净地走所以不欲多言,而祂也为某种不能言说的原因,不愿答复。
不过他们都不适合做这事,也可能是非要对着个能晓人心的扯话,再怎么不动声色也会被察觉。
也可能是因为,重要的不是言它,而是那藏在避而不答下的本意。
白玉京没由来的有些难过。
他望了会青天,想起那间隔愈久的长风,没再提起过这事。
也没机会了。
……
白玉京第一次听闻长眠,是在予了剑后不久。
祂说,祂要寻个地方睡一会儿。
白玉京从未想过祂会离开,扯着衣尾说,你答应过我的。
祂揽着人耐心地哄着,跟他说怎么舍得扔下他?不过是因待在尘世太久,对九州与万物都不好,所以要寻个地方缓一会儿。
白玉京依旧不大情愿,好半响才开口,闷声问一会儿是多久?
祂有一搭没一搭顺着毛,近几无声道:“几年几百年说不准……可微生,你不能总这样,你还有很多个万年,你得找些有意思的事,不然……”
不然什么?祂没再说下去,似怕一语成谶。
祂离开后,白玉京一个人孤零零待在深山,每日除了招猫逗狗,便是去被祂划出来的池边坐着。
这回除了看人外,他还时不时往人迹罕见的山脉或万里天牝看,妄图找到些蛛丝马迹。
后来察觉这个方法根本行不通,祂无身无形,就算找到了也看不见。
可他不改,依旧周而复始地找,春秋在不经意间轮转上几回。
深山也不总这样寂静,当年逃出去的人回到族群,半数人已经昏迷,剩下的拼拼凑凑将来龙去脉讲清。
“此地有神灵”这一消息马上被传遍各个族群,没有那个上位者不心动,隔一段时间便有人摸过来。
他们在外围打转,逃出去的人虽没死,但遍布全身的伤口,能在这个受伤只能靠熬的世道,慢慢吞掉一条命。
有人熬过去了,也变得疯疯癫癫,每日嚷着听不懂的话。
在现世的人看来,这就是神灵降罪。
冒犯的下场摆在面前,他们不敢进,但又担忧有人捷足先登,所以陆陆续续有族群迁至深山附近。
他们每日对着深山忏悔祈求,渴望神灵能出现。白玉京没有驱逐,也不想理会。
但有些事不是靠闭上眼,就能回到从前的。
他不是天道,只能在这世间徘徊,所以自那日起,就注定了扩散的传闻和越来越多的人,总有一天会将他扯进红尘。
最先闯进深山,见到白玉京的不是那些蠢蠢欲动的族群,而是一抹浑浑噩噩地煞。
那是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个约摸七八岁的孩子,据所言是因与另一个族群起了冲突,因不敌后领地被吞没,族人相继被杀,只有她带着孩子跑了出来。
她跑了好久好久,无数次跌倒又爬起来,可那些人紧追不舍,为了活命她进了这片神灵寄居的深山。许是上苍怜悯,让她找到了旁族苦寻多年也见不到的神。
她可能没察觉到自己已经死了,跪在地上狼狈攥着脚踝,断断续续求他。
白玉京垂眸望着那个女人,这种事他在池边见过不少,几乎每年都有上百个族群在斗争中消亡。
可能是他的眼神太过于淡然,女人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些,她手紧了紧,抖着身躯喊道:“只要能救下孩子,我愿做人祭。”
她别无他物,思来想去只有这个能让神灵点头。
人祭?
白玉京依稀记得,这是一种将人或兽残杀,用来祭祀神灵的法子。
“很多神都爱食人祭!”女人忙不迭地讲起人祭多好,她甚至抬起手,神色癫狂道:“您避世而居,可能没试过,你尝尝,真的很好吃,很好吃的……”
食人祭的不是神。
白玉京闭了闭眼,说:“你已经死了。”
女人怔怔低头,见伸出的手已经扭曲到看不出原样,还止不住地冒黑气。她拼命从唇舌间挤出一喃喃,“怎么会呢……”
她重复着这句话,脑中模糊的记忆一点一点清晰起来,她想起来,自己的确是死了。
胸口裂开一个黑洞洞的窟窿,她慌慌张张捂住,好像那样就可以掩盖事实。
她嗓音嘶哑的开始哭,嘴里翻来覆去念着颠三倒四的话。
“我不能死,死了就做不了人祭了。”
“没有人祭她可怎么办,她活不下去的,她还那么小……”
她像是觉得是自己的死害的女儿跟着遭殃,一直在不停自责。
“我不食人,也不会救人。”白玉京淡声道:“在这跟我哭有什么用?你若真想让她活,便趁着自己还未散,找个相熟的族群托付。”
女人哭着摇了摇头,哽咽道:“我族已亡,谁会愿意交恶另一个族群,白平无故收留她。”
白玉京静静看着她,“若不是平白无故呢。”
这一句话让女人愣怔在原地,她恐惧害怕但她不傻。
她伸手摸着身上的窟窿,并不清楚怎么回事,也没时间去探究,模糊的神志告诉一直在提醒她撑不了多久。
窥了眼不远处神情淡然的神灵,她想了很多,死了的确做不了人祭,可万物天然对死亡有敬畏感,她现在这副模样,能做得更多。
转瞬间她就想好了对策,恭恭敬敬带着孩子冲白玉京叩首,谢过神灵怜悯,而后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白玉京来到池边,水面上浮现着一群面容惊恐的人,他们地指着被捅穿的尸身,嘴巴开开合合。
就在这时,他们亲手杀掉的人,抱着孩子走了出来。
从此以后,世间便有了神灵通天彻地,起死回骸的说法。
世人对此深信不疑,还为有仙缘的人设下“祭司”一职,以便沟通神灵。
白玉京望着池面将这些尽收眼底,就算没尝试过也清楚,他根本做不到。
但在那天之后,他的确多了些东西。
也长大了些。
……
刚察觉到这件事时,白玉京有些讶然。
他见过许多人的诞生,看着他们从稚童慢慢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然后一脚迈入中年垂暮,在寂静中消亡。
白玉京不一样,他恍若被岁月遗忘,无论化作什么都是一成不变。所以刚决定以人行走世间时,有过前车之鉴的他,央着天道给他捏的高大些。
得到应许后,小团子难得活泼的绕来绕去,努力在空中比划,然后得到了副还没祂腰高的壳子。
白玉京踮了踮脚尖,垂下了头,扯着衣袂闷闷不乐。
祂问怎么了?白玉京闷声将想法告知,末了还憋出了句“你骗我”。
“没骗你。”祂伸出指弯抬起下巴,看了会说:“谁告诉你长不大的?”
这事当然没有人能告诉,是白玉京自己推测出来的。
他这样说了,得了句祂一声轻笑,“瞎琢磨。”
白玉京似懂非懂,问道:“所以我也能长大,和那些活物一样?”
祂“嗯”了一声。
白玉京不太相信,又问:“那为什么我先前都没变过?”
祂嗓音沉沉道:“因为缺了点东西。”
当时缺了什么祂未言明,只说往后就知道了。
后来白玉京入了俗世,被红尘缠身不得解脱时,终于明白了那抹转瞬而逝的悲悯。
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学会了许多东西,长得也快,一下子就从还没人腰高,会为一句话闷闷不乐的团子,变成了被供奉高台,受人敬仰的神灵。
所有人在面对他时,都会将欲念小心藏好,白玉京懒得看他们作戏,宁愿将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
书祈和祝言就是在那时琢磨出来的,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东西,比如观星,地勘。
有时候白玉京也会想,如果他们要一直如此,留在这未必不是一个好去处。毕竟万物皆有灵,逃不过私心妄念,他也不会因人窥探便生气。
可恶欲吞心,他们到底拿起来刀,伸向了这位看起来不谙世事的神灵。
饮血延命不够,他们见白玉京未发怒,被贪欲喂大了野心的人们,一个个跪在地上,向神灵祈求长生。
……长生吗?
白玉京慢慢地弯起眉眼,应了下来。
人们欣喜若狂,奔走相告,耗费无数人力,在平原上搭建起了一座高约百米的汉白玉祭台,其间用血绘满了书祈。
他们围在房子外,将路堵得水泄不通,一遍又一遍在门口打转,有的是心急,有的是想再从他这求点什么。
日升月落,终于到了定下的日子。
赐福那天,白玉京戴着繁复的花树步摇冠,行动间金枝上的花萼轻颤,雀鸟振翅,垂落的叶片作响。
他披了件红衫,走在青木铺成的道间,两侧是跪在地上的众人,一路自门口蔓延到了祭台。
他慢慢走上祭台,斜坐在玉榻上。松松垮垮的衣尾迤逦了一地,和书祈混在一起,分辨不清。
他半阖着眼,眸光深长地望向祭台下俯跪的人,乌泱泱看不到头。
明月高悬在身后,朦胧的流光落在身上,点缀着满身艶色,浸出一道近乎凛冽的冷。
他有些恹恹地垂下头,金叶摇晃,叮叮当当响成一片,交织着那个温凉的声音蜿蜒入耳。
白玉京忽然很轻地笑了下,似薄冰碎裂。
随着低浅的尾音落下,祭台下俯跪的众人间响起几声短促的尖叫,带着肃穆的寂静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漫天哀嚎。
这些祈求长生的人,大半撕破了皮囊,露出狰狞扭曲的爪牙触手,变成了没有神志的妖物。
剩下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四肢发软,呆呆跪在地上,妖物毫不留情地扑上来吞吃。
白玉京斜倚明月,垂下眼帘俯探人间。
目光所及之处,祭台化尸山,血河延万里,座下信徒皆成妖。
长风骤停,玄霜聚成一个长身玉立的人,几步行至玉榻旁,伸手捂住白玉京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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