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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鹿川还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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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冬时分,寒意料峭。
  昨夜落了场雪,纷纷扬扬散了满城,屋檐街景银白交错,清冷萧索。
  啼鸣破晓,天色却仍旧灰朦。
  鹿川城内,有零星几户人家已早早迎门掌灯,扫除阶前积雪,伴着扫帚声声,街上人迹渐多。
  巷角包子铺,热气腾然,香气萦绕在空中,盈盈转转飘向城外。
  城门下,戍卒乌泱,银甲执锐,列阵森严,静谧无声。
  为首的几位将领,身骑高头大马,静立寒风,几人肩头甲胄已覆上层层薄雪。
  卓宁皱皱眉头,抬眼看了看天色,日头升起,晨光熹微,他视线缓缓落回紧闭的城门:“这个时辰,便是京城也早开了城门。”他紧了紧手中缰绳,面色不悦,低叱:“这鹿川知县治下未免太过散漫。”
  凌霜唇边抿成一条直线,“此等延误之事若生在军中,这人便该就地斩杀,以儆效尤。”她面若寒月,一出口便是凛然寒意。
  桓央凝视着城门,静默不语,瓣瓣绒雪落在纤长眼睫,凝作晶莹。她手中攥着缰绳,虎口处生了厚茧,是累年习武刻下的印记。许是感知主人情绪,身下的枣红大马躁动不安地踢踏着前足,打了个鼻响,白气成雾。
  大周实行军户屯田,各地设卫所,如遇战事,便可就近调兵以作急应。此行与禺知一战,除京中随行千余精锐,其余兵力皆由沿途各地供给。如今,战事平息,依律,当故地还兵。
  桓央扯过缰绳,调转马头,眼前士卒无不满面风霜,又经连日赶路,形容已是憔悴,可再仔细瞧瞧,他们眼中却俱是不可撼动的坚定。
  皆是随她征战两年的功勋之臣。
  “想家吗?”她声音略微低沉。
  将士们闻言一怔,左右顾盼着欲言又止。行伍中,不知是谁先扯着粗粝的嗓子应了声:“想!”引得众人纷纷效仿,响声震天。更有甚者以长枪杵地,红缨飞扬,其声铮鸣,惊起梢头团雀四散而逃。
  风雪飘摇,战士如山。
  桓央心头动容,缓缓捏紧了手中缰绳。
  正适时,城楼上飞快闪过几道人影。紧接着,便听城门内,伴着几声诶哟传过一道急切的声响,“快!快开城门!”
  厚重的城门缓缓开出一缝,不待城门大开,里头便有一人影急不可耐地钻了出来。
  桓央扯着马缰前踏两步,微微眯眼,见一名腆着肚腩的中年男子匆匆上前。
  那男子身形肥硕近圆,头顶员外帽,鼻下勾着两撇小胡子,一身赭色交领棉衫沾染了几处雪泥,斑斑驳驳,倒似方从阶上滚落下来。他圆头圆脑,一溜烟似奔来,却一时不察脚下,跐溜载满个跟头,近爬也似地滚到马下。
  滑稽得活像个圆球,直引得卓宁暗暗发笑。
  又见其身后慌慌张张追出几名随从,忙将人搀着扶起,那人哎呦几声,才不紧不慢地端正了仪态,上前向桓央躬身行礼。
  桓央低眼审视,却见这人眼睛也甚是溜圆,不似当官的,反像个精明的富商。
  王汝阒自觉失礼,略微拂去衣衫上的泥点,又悄摸抬眼,见将士肩头都已落了层霜雪,拂衣摆的袖口便顿了住,一时面上讪讪,又拱了拱手,“将军得胜而归,是下官失仪,恳请将军责罚。”
  桓央翻身下马,“可是鹿川知县,万檠,万大人?”
  王汝阒躬了躬身子,挤出两抹谄笑:“将军误会,卑职乃鹿川县丞,姓王,名唤汝阒。大老爷染了风寒,现下正卧病在床,这公务便有些耽搁了。这……这…不知将军今日造访,有失远迎,是鹿川之罪。”
  “耽搁?”桓央重复着。
  公务是万檠耽误,罪名是鹿川一县之罪。
  桓央轻笑着,低眼瞧王汝阒两颊肥肉颤颤,一片推诿之辞,倒是急着将自己择了干净。
  王汝阒憨笑着连声应是,又探头瞧了瞧桓央身后的士卒,“将军,这城外怪冷的,不若先入城安置?”
  “王大人这话有意思。合着教众人在风雪里生冻半晌的人,反是我们不成?”卓宁横过一记冷眼,吐出得话却是带着笑。
  凌霜也凛了眉眼,手已搭上剑柄,一时间剑拔弩张。
  “小…小人万不敢有这个意思,军爷可千万别误会小人啊。”王汝阒慌张辩解着,身子越躬越低。
  桓央瞧着,缓缓弯了眉眼,笑意却不达眼底。有或没有,现下都不是计较的时候,遂即侧身上马,眼尾一扫,睥睨着尚且深垂着身子的王汝阒,浅浅道:“依你,入城。”
  城门大开,衙役在前引路,浩浩汤汤一队人马缓缓穿过城楼。
  城中百姓见状,先是静谧一瞬紧接着便如锅中水沸,腾然潮起,纷纷穿梭在人群中搜寻着自家亲子,摇臂高呼,噙泪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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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衙,后堂正屋,地龙烧得正旺,暖意融融。窗外却是风雪哭嚎,拂动窗牖,吱呀作响。
  软塌上,正半卧躺着一形容枯槁的老翁,眼尾耷拉着尽显疲态,发丝散乱花白凌乱,下颌留着的缕须髯也染了几分霜银。他干瘦的手臂搭在床边,眉间紧锁,胸膛起伏着深深呼出一口浊气。
  “大老爷。”细微的人声自门外传来。
  万檠偏过头,微微眯了眯眼,门扇上光影遭拢成一人影。
  门外长随躬身垂首,“大老爷,前厅那边,茶水已过三巡了…..”
  伴着几声咳嗽,里头传过一道年迈苍老的嗓音:“进来回话罢”。
  长随诶了声,推门入桕。
  门扇翕忽,几片绒雪蹭着人身飘旋进室,热气一腾转眼化作凝珠。
  长随立在床边,双手奉上一封折子:“老爷,与军中交接的令状,照老爷说的,已托了二老爷代笔上疏,现就差印了。随军的士卒们也先遣回家了,赏钱什么的待后日发个官榜便是。”
  万檠接过来一面看着一面听长随禀报,微微点了点头,“鹿川百姓终是能过个安生年了。”他眼睛不抬一下,指了指院外的方向,“印在书房,去取来。”
  小厮双手交错紧握着,踌躇着不肯挪步,抬眼瞧了瞧老爷的脸色,欲言又止,“老爷,军里那几位说,得亲眼看着您盖印才肯。”
  万檠指尖点了点折子,不以为意:“王汝阒惦记这位置不是一天两天了,便也教他代劳罢。”
  “老爷,不成!小人原也跟几位军爷说了,您重病未愈,不好过了病气。可桓将军坚持要见您,说不见您一面心头不安,还说您若不露面,她便一直在前厅候着。”
  “桓?”万檠缓缓将视线从文书移至小厮面上,语速略急:“哪个桓?与禺知交涉的,难道不是昌文侯?”
  长随先重重点头,后又急忙摆头否认,“原先也听说是乔屹小侯爷,可不知怎的,来人反是,反是…”他身子颤颤,直直跪了下去,双唇蠕蠕,“是昭武大将军的千金,也是已故昭毅将军的胞妹——桓央啊。”
  万檠眼眶瞬间瞪大,浑浊的眼底一片惊诧。
  似有所应,寒风倏而破窗侵入暖室。万檠遭冷风一灌,呛了满心满肺,抚着胸口止不住地咳喘,手中折子也滑落在地,墨迹散开铺了一片,他伏在床畔,无声喃喃,“这传闻,竟是真的。陛下竟当真允了她一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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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王汝阒搜肠刮肚似地讲罢鹿川地界的人情风貌,又掰着指头开始细数历届县官任上趣事,口干舌燥地着下人再添茶水之时,长随推着万檠绕过山水画屏,缓缓到了前厅。
  王汝阒一见,腾然起身,“诶哟大老爷,您老说一声,我们过去见您便是了。这外头风这么大,千万仔细您老身子啊。”王汝阒殷切上前几步,从小厮手中接过轮椅,又半蹲着将万檠身上厚重的绒裘往密了掖紧。
  万檠拍了拍王汝阒的手,“你啊,有心了。”语毕,抬了眼看向款款向他走过的三位,可只这一抬眼,便怔了住。
  在沙场滚打过的,身上都卷集着一股肃杀之气,便是丢进人堆也极好辨认。眼前这三位便是卸了甲站在他面前,也极易分辨。可为首这位,身形挺拔,眉眼英气逼人,银甲束身更显气魄。
  往昔的记忆好似折叠得以重合,万檠有一瞬恍惚,不禁犹疑低喃:“……定北大将军?”
  桓央脚步一顿,瞳眸深了深,彼时的桓家远戍边外,曾护佑北境三府多年,定北二字便是老将军尚在鸡岭关戍戎时,先帝所赐的封号。
  桓央微微躬了身子,抱拳问道:“前辈可是识得家父?”
  万檠摇了摇头,眼中却俱是惦念,“老夫只是有幸遥遥见过几面罢,老将军身子骨可还好?”
  思及父亲,桓央嘴角也弯起了弧度,恭敬着应,“多谢前辈挂碍,家父身子硬朗,一切都好。脾气也一直火爆着,不曾削减半分。”桓央顿了顿,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王汝阒,继而道,“老先生体恤百姓,待民如子,晚辈便是在京中也曾多次听闻老先生圣名。您老须多多保重身子才是,您身子康健,鹿川百姓才有得依仗。晚辈冒昧坚持见您……”
  万檠一字一句听着,笑意却渐渐凝固,耳畔渐渐失真,眼底也如混沌蒙上迷雾,待雾散云开,站在眼前的赫然变了模样,那人逆着光束面目不清,却白袍银甲,身姿昂然,手持一杆盘龙金云枪。
  万檠眯起眼睛想看仔细了,却始终薄雾遮眼,只远远瞧着,那人神情远非昔日所见的温润,周身透露出的是无尽狠戾,不由得教人心头发颤。
  “大老爷?大老爷?”王汝阒见人出了神,矮下身子,轻拍了拍万檠膝头,悄声道:“将军问您交接文书妥了没有?军爷该回营了。”
  万檠瞬间醒神,对上桓央从容淡然的神色,他扯了扯嘴角,微微垂落眼眸,眼底是一闪而过慌乱,再抬起时,眼中已重归长者的慈爱,他缓缓道:“小将军方才说的是。”说罢,招手示意随从递上折子,“文书已盖了官印,将军瞧瞧,若无差错,衙内正点备着酒宴,小将军若不嫌弃,便歇个脚,暖暖身子再回营吧。”
  桓央翻看着文书,末了,朝万檠微微躬了躬身,“多谢前辈厚爱,只是营中尚有军务亟待处理,不便逗留,晚辈便就此告辞了。”
  万檠面容温和,又出言挽留几句,却见桓央去意坚决,便着王汝阒前去相送。
  王汝阒引着人绕出回廊,他一路恭谦着身子,吃得溜圆的面上腆着讪笑。
  “将军,小人方才听闻大营驻在郊外尧山附近。去那尧山啊,倘若按来时走中正门,绕了远不说,些个热心肠的,兴许还拦着您几位回家中吃过汤饭再走。将军不若从西城门出城,沿着河道行个三四里路便到了。西城门那边住的百姓不多,几位尽管纵马,也不必忧心惊扰各家。”
  桓央听罢,脚下顿时停住,缓缓侧过身子,眼尾凉凉扫过王汝阒,看他一眼并未搭话。一旁的卓宁却已按捺不住,他双手环抱,自鼻腔发出一声冷哼,满眼不屑,“你的意思是,西城门离尧山近了许多?”
  王汝阒连连躬身应是,他笑得诚恳:“若去尧山,自然是出西城门更近一些。”
  卓宁嗤笑一声,还要再说,却被桓央眼神制止。
  军中扎营前,定是要勘查周遭地势的。这附近的城池、沿途各道,哪处近哪处远,营中早就了若指掌。若从官家颁制的舆图上看,尧山离西城门确是更近,不假。可两年前,那条路段突然多出几个大坑,那坑洞极深,人掉了进去竟是尸骨无存。也因着这个缘由,鹿川县衙便将那段路封了起来,来前往去的都须得绕着关丘走一遭才是。这算下来,可并不比走中正门近多少,若细细丈量着,甚至还要多出三四里路。
  官制舆图十年一更,外乡人不知便算了。王汝阒可是鹿川任上待了十几年的老县丞,他如何能不知。
  卓宁撇了撇嘴,背过了身。眼瞧院门就在不远,干脆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桓央无声端详了会儿,淡淡道了一声谢:“如此,便多谢王大人一片好意了。府门便也到了,王大人回吧,不必再送。”
  三人跨马上鞍,待离县衙远了,卓宁侧眼瞧了瞧桓央,“将军,那王汝阒心里还不知盘算着什么呢,咱们难道就听他的出西城门啊?”
  桓央缓缓道:“他言语虽有蹊跷,却有一条是真——出西城门确不会惊扰百姓。”
  “可这,这……”
  “区区一个县丞,量他也不敢算计到我们小姐头上。”凌霜抚摸着刀鞘,阴测测出声。
  桓央见了不禁失笑,“走吧,脚程快些,赶在天黑之前回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