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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百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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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厕所里的人是黑桃。
他并没有按照与乔宗琼的约定尽快逃走,而是蛰伏在沧澜楼,这栋偌大的别墅的地下室。
沧澜楼建的时候还是天下太平,主人家在后花园开辟出来一片菜园子,随手在旁边建了一口地窖。战火四起,装满弹药大飞机在头上三尺嗡嗡飞过,冷不丁投下一两颗炸弹,把平整的土地炸得像满脸痘坑的少年人。沧澜楼也顺应时事扩宽了地窖,弄成了个能够容纳十几口人生活的防空洞。
周玄玉看见黑桃的第一眼,扬手反手甩了两个巴掌。
“一个是替组织打的,叫你背信弃义,一个是替乌鸦打的,叫你不仁不义,落井下石。”周玄玉沉声说道。
黑桃听到“乌鸦”二字,脊梁骨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脑袋斜耷拉在肩上,脖子上的褶子堆在下巴底下,灰得发白的头发像干草一样胡乱披在脑后,呜呜哭起来,脸上沟壑一般生硬发黑的皱纹被泪水填满。
“乌鸦在沧澜楼。”黑桃说。“他是为了掩护我离开才舍身进的沧澜楼,他进来了就走不掉了。我不走是想帮他,大不了最后一块死。我逃掉了,这辈子都不得安宁。”
“你说乌鸦在这里?”周玄玉心砰砰直跳,仿佛有千万匹野马肆意踢踏。他脱口而出:“他是谁?”
黑桃的双唇抖动着、嗫嚅着,似乎一直在等待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他下巴两边耷拉的两坨肉在颤抖。“乌鸦,乌鸦是...任何人!”
“任何人?”周玄玉皱眉。
“我从来没见过乌鸦长什么样子。每次联络我会把食堂的钟表拨快四份三十二秒,他就会在凌晨差四份三十二秒之时出现在门口、窗外或者任何放得下一张信纸的缝隙的背后。你看不见他的模样,听不了他的声音,唯一能够知道的是信纸上的字迹和淡淡散发的香水味。”
周玄玉俯视面前这个失魂落魄、尊严全无的中年男人,眼底难藏厌恶。如此狭小逼仄的空间,空气闷热浑浊,令人窒息。即便这样,他还是来回踱了两步,这表明他在疑惑、在思索、在试图从蛛丝马迹中窥得真相。
忽然,周玄玉抬头问:“你的女儿呢?你为了女儿连组织和信仰都可以弃之不顾,怎会让她一个人逃亡他乡?”
“你说我的义女。她是个可怜人。从小没了爹娘,我从乡下把她接过来,要不然她连去年冬天都过不了。我托我二表哥照顾她,他们两上了轮渡,必须由两个人上船——检票的人是乔宗琼的眼线,他如果没见到我和我女儿上船,肯定会起疑心。”黑桃止了哭,可是他说得断断续续,不能让周玄玉信服。
在与周玄玉会面的最后,黑桃苦口婆心地劝告周玄玉:“千万当心乔宗琼,他就是山林中的老虎,沼泽里的毒蛇,聪明,霸道,野蛮,阴狠,稍有不慎就会被他咬一口。”
周玄玉心里当然明白这些,他在接下靠近乔宗琼的任务之前就已经立下血誓,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了。
从厕所里出来后,周玄玉直奔大厅,他脊背笔挺,乔宗琼给他买的意大利进口皮鞋的鞋帮子一步一步踩在瓷砖上,有节奏地发出铛铛声。周玄玉的心情和外边乌云密布的天空一样阴沉,他冒着暴露的风险联络黑桃,本是想让他传递情报给国王,可当他见过那萎靡衰老、犹豫不决的黑桃,他决定自己把情报传出去!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绝佳的不会让人起任何注意和疑心的机会...
周玄玉到了大厅,宽敞的大厅里九个人各坐在四周,除了正在接受审问的孙甘棠全在这了。
大厅有三扇排窗,其中两扇大打开,楼外湛蓝的天空、修剪整齐的草坪花园、大铁门以及门外喧嚣热闹的街道一览无余。西边最里面那扇没打开的用厚重的红丝绒帘布遮盖住的窗户前面,摆了一扇山河屏风,上面题了四句诗:羌笛梅花引,吴溪陇水情。寒山秋浦月,肠断玉关声。
“下午的袭击让大家受惊了,出于对大家身体的考虑,现在进行例行检查,排成一列到屏风后面来逐一检查。”
“等等,谁来检查?”顾盼梦第一个发问。
“我。”周玄玉面含春风说。
“你又不是医生,能检查出来什么毛病?不如让孟医生和宋护士来。”顾盼梦说。
“谁?”周玄玉问。
“顾小姐说的应该是我们。”
周玄玉转过头来,看见一个三十出头的穿绛紫马褂的男人坐在扶手沙发上,左手斜勾了根胡木烟杆,右手边站了个穿旗袍的女人,面若红桃,肌肤白皙。
“我是孟百越,孟子的孟,百二秦关的百,三千越甲的越。我旁边这位是宋护士长,宋朝晴,木字宋,朝朝暮暮的朝,道是无晴却有晴的晴。”
“你是医生?”
“小时候老爹是兽医,多少会一点,后来进了部队,边学边看,看多了就会了。”孟百越一双丹凤眼眯成一条缝,眼睛里的神采被细密的睫毛完全遮挡住。
“那也行,你和你的助手检查其他人,我检查你。”周玄玉走到屏风前,面上依旧温润和善,他对孟百越说:“来吧,孟医生。”
屏风支起了容纳两三个人的隐蔽空间。周玄玉和孟百越相对站立,周玄玉开口说:“孟医生,衣服你自便吧,动作快点大家还在等你。”
孟百越的丹凤眼眯得更紧了,他陪好地笑了笑,眼睛弯成月牙。他把烟杆放在身后的小方桌上。
“周先生,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我不喜欢在脱衣服的时候被人看见,你能不能转过身去?”
周玄玉双手抱胸,转过身去,“我只给你十秒钟。”
腕表的机械指针在忘我地跳动,齿轮咬合碰撞的动静传到皮肤上,让脉搏跳动的频率也近似于钟表严丝合缝的时间规律。
十,九,八,七...周玄玉听见背后窸窸窣窣的脱衣声,之后一切都安静了。
周玄玉有些不耐烦地说:“好了吧?”
“吧”字还没说完,周玄玉忽然感觉脖颈被人从身后用胳膊勒住,嘴巴紧接着塞进一大坨衬衣,衣服的料子是极好的棉布,吸水后在唇齿膨胀,塞满了口腔里每一寸空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孟百越!你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
周玄玉在脑中搜寻着任何有关于孟百越的信息,他清楚地知晓自己从未见过孟百越,为何孟百越一见面就想灭口?肯定与检查有关,孟百越的身上有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他就是开枪的人!
知道答案后,周玄玉没有迟疑,迅速弯腰肘击孟百越,右手用力抠进脖子上的胳膊里,俯身低头侧转。孟百越的肋下三寸吃了痛,胳膊一松,顷刻间被周玄玉夺了上风,胳膊被反剪在身后抵在墙上。
周玄玉闻到弥漫开来的血的味道,他先是看见孟百越缠了三四圈的右大臂,洁白的纱布已经渗出了鲜血,而后看见孟百越腰间纹的莲花刺青,瞳孔一缩。
千载难逢的机会,让他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