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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灼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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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愈发毒辣,无情地炙烤着塑胶跑道,蒸腾起扭曲的热浪。操场上的喧嚣并未因时间的推移而减弱,反而在男子三千米破纪录的震撼余波中,发酵出更加躁动的气氛。
林光依旧僵坐在看台角落,手中的书页早已被汗水浸湿,边缘卷曲皱褶。他试图将注意力从那个身影上剥离,却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终点区附近。
陆离站在那里,被几个体育老师和兴奋的同学围着,似乎在确认最终成绩。他依旧站得笔直,神情平静,偶尔颔首,应对得体。但隔着一段距离,林光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同——陆离的脸色比刚才更白了一些,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额角的汗珠似乎也密集了些,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他喝水的时候,喉结滚动得有些急促,握着水瓶的指节微微泛白。
是太热了吗?还是…刚才那场超越极限的奔跑,终究是消耗过大?
林光的心莫名地揪紧了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悄然滋生,与他拼命维持的冷漠外表激烈冲突。
就在这时,广播再次响起,声音穿透热浪:“请参加男子一百一十米栏预赛的选手到检录处集合!重复,请男子一百一十米栏选手集合!”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陆离闻声,对身边的老师点了点头,放下水瓶,转身便朝着检录处走去。他的步伐依旧稳健,但林光注意到,在他转身的刹那,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晃了一下,极其短暂,快得让人以为是热浪导致的视觉扭曲。
但他看见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住,呼吸一窒。
跨栏…那种需要极强爆发力、精准节奏和协调性的项目,以他刚才消耗的体能和现在这种状态…
林光几乎要站起身,某种冲动驱使着他想要阻止什么。但理智很快压下了这荒谬的念头。他以什么立场?又凭什么阻止?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身影走向起点,走向另一场注定引人注目的比赛。
检录,热身,准备。陆离的动作依旧流畅,看不出任何异常。他甚至没有做太多拉伸,只是简单活动了一下脚踝和手腕,神情专注地检查着起跑器。
发令枪响!
十道身影如同猎豹般冲出,跨越第一个栏架!
陆离的起跑并非最快,但他的跨栏技术近乎完美——蹬地有力,腾空高度精准,过栏动作干净利落,栏间步伐节奏稳定得可怕。很快,他就追平并超越了其他选手。
阳光刺眼,热浪扭曲着空气。那道深蓝色的身影在跑道和栏架间起伏跃动,充满了一种力量与韵律结合的美感,冷静而强大。
看台上的欢呼声震耳欲聋。
林光的目光死死跟随着他,心脏随着每一次起落而剧烈跳动。他看得比任何人都仔细,以至于捕捉到了那些被完美技巧掩盖的细微差别——陆离的呼吸似乎比平时急促一丝,落地时的脚步偶尔会有一毫米的迟疑,额角的汗水汇聚成股,滑过苍白的脸颊。
他在硬撑。
这个认知让林光感到一阵尖锐的心悸。
最后一个直道!冲刺!
陆离依然领先,但他的速度似乎达到了一个极限,无法再像三千米最后那样进行非人的二次加速。他与第二名之间的距离在缩小。
冲线!
陆离以半个身位的优势第一个撞线!
欢呼声再次爆发。
然而,就在冲过终点线的下一秒,异变陡生!
陆离的脚步在缓冲跑动中猛地一个踉跄,身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仿佛所有的力量在瞬间被抽空。他勉强用手撑了一下地面,试图稳住身体,但膝盖却不受控制地一软——
“陆离!”
惊呼声四起!离得最近的裁判和几个同学立刻冲了上去。
林光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在看清楚发生什么之前,他的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猛地从看台上站了起来,撞开了旁边的同学,跌跌撞撞地冲下台阶,朝着终点线方向狂奔而去!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耳膜,盖过了一切喧嚣。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感攫住了他,冰冷而窒息,远比任何恨意都更加汹涌和真实。
他挤开围拢的人群,心脏快要跳出喉咙。
透过人群的缝隙,他看到了——
陆离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撑着灼热的跑道,另一只手无力地垂着。他的头低垂着,湿透的黑发黏在额前和颈侧,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汗水大颗大颗地从他下颌滴落,砸在滚烫的塑胶地面上,瞬间蒸发。
几个体育老师蹲在他身边,焦急地询问着。
“陆离!陆离你怎么样?”
“是不是中暑了?”
“快!拿水来!扶他到阴凉地方!”
有人递过矿泉水,陆离却没有接,只是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摇了摇头。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呼吸急促而沉重,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力。
那不是中暑。
林光的心脏骤然缩紧。他见过这种状态!千年前,在天山秘境,陆离强行催动过度仙力封印暴走的灵脉后,就是这般模样——力量透支后的极度虚弱,甚至牵动了某些旧伤!
可那是仙力!现在是凡人之躯的运动会!怎么可能?!
就在他震惊失神的刹那,陆离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
他的目光穿越了嘈杂的人群,越过那些关切或好奇的脸孔,精准无比地、直直地锁定了刚刚挤到前方的林光!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陆离的眼神不再平静,也不再是赛场上那种冷冽的专注,而是充满了某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剧烈的痛楚、深深的疲惫、一丝来不及掩饰的脆弱,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看到特定之人时的…依赖?
那眼神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光的心上,瞬间击溃了他所有的防线和伪装。
林光僵在原地,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双眼睛,那双仿佛诉说着千言万语、承受着无尽重量的眼睛。
下一秒,陆离眼中那微弱的光彩迅速黯淡下去,支撑着身体的手臂猛地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倒!
“陆离!”
惊呼声中,离他最近的体育老师连忙伸手去扶。
但有一道身影比所有人更快!
几乎是在陆离眼神涣散、身体软倒的同一瞬间,林光像一颗出膛的子弹,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在陆离彻底倒地之前,险险地接住了他!
沉重的重量猛地撞入怀中,带着滚烫的体温和淋漓的汗水。林光被撞得踉跄一步,却死死抱住了怀中的人,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陆离的头无力地靠在他的颈侧,滚烫的呼吸拂过他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那重量是真实的,那虚弱是真实的,那透过薄薄衣料传递过来的、细微而不受控制的颤抖,更是真实得令人心慌。
“陆离…陆离!”林光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和急切,“你怎么样?醒醒!”
怀中的身体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愈发急促和微弱的呼吸声。
“让开!都让开!散开点!保持空气流通!”校医提着药箱急匆匆地挤进来,蹲下身检查。
“可能是中暑脱水加上体力严重透支!”校医快速判断着,拿出藿香正气水和生理盐水,“先抬到医务室!”
几个男老师上前,准备帮忙抬起陆离。
“我来。”林光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他拦开了其他人的手,双臂用力,试图将陆离扶起。陆离比他想象中要重,全身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林光咬紧牙关,额角青筋凸起,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将他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半扶半抱地撑起他。
陆离毫无意识地靠着他,头垂在他的肩窝,滚烫的额头贴着他的颈侧动脉,每一次微弱呼吸都像羽毛般刮过他的皮肤,带来一阵阵陌生的、令人心悸的酥麻和刺痛。
林光撑着他,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医务室方向挪动。阳光炙烤着他们,汗水从两人紧贴的地方不断渗出,滑落。周围的人群议论纷纷,拍照声、关切声、惊呼声不绝于耳,但林光仿佛都听不见了。
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肩上沉重的重量,颈侧滚烫的呼吸,和心中那翻天覆地、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海啸般的震动。
为什么…会这样?
仅仅是中暑和透支吗?那为什么…那瞬间的眼神,那虚弱的状态,会与千年前的记忆如此相似?
还有自己…这不受控制的恐慌,这不顾一切的冲上前,这宁愿独自背负的重量…又算什么?
恨意呢?那支撑了他千年的、刻骨铭心的仇恨呢?
在这一刻,在那真实的、沉重的、脆弱的重量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不堪一击。
走到树荫下,一阵微风吹过,带来片刻凉爽。
靠在他肩上的人似乎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极弱的呓语,模糊不清,却像一根细针,猛地刺入林光的心脏。
他听清了。
那不是一个完整的词,更像是一个破碎的音节,一个压抑的…呼唤。
那个音节,千年前,只有一个人会那样叫他。
光…
林光的脚步猛地顿住,脸色瞬间血色尽失,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靠在自己肩上那张苍白如纸、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侧脸。
一个荒谬绝伦、却无比强烈的念头,伴随着那声模糊的呓语和千年的记忆碎片,如同挣脱囚笼的猛兽,咆哮着冲垮了他最后的理智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