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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因缘客来蓬门始开(三) ...

  •   三日后,凌霄山下,乌泱泱的一群人站在百步梯上对守山门的小和尚寺静此起彼伏地问道:“劳烦这位小兄弟,我等皆是听闻怀远大师立定成佛一事前来吊唁,你就放我们进去吧。”

      寺静一袭袈裟色五衣,在深林树影之间光头锃亮,他扫飞台阶落叶,将那围住他逼问恳求的人全都是一扫帚扫退。

      他将扫把丢下,转过身来见这面前三四十号衣着打扮各异的人物,眉清目秀的脸本该让人看了岁月静好,如今却暴躁道:“说了不让进就是不让进,你们听不懂人话吗?”

      众人一时竟然被震住了。

      寺静见状,又忽然慈眉善目念念有词道:“各位施主的心意,我替我师叔心领了,只是如今主持有令,若无令信,不得上山,各位施主还是回去吧。”

      这一群人怎么会甘心打道回府,从人群之中又走出来一身着黑衣腰佩赤红色双剑的中年男子,他向寺静一拜手,言辞恳切句句真心道:“小兄弟,我乃留春山赤红双剑李一帘,与怀远大师乃是忘年至交,听闻他之事实在是心痛不已,算我求你,便让我们上山入寺最后祭别一句又何妨呢?”

      寺静回一句阿弥陀佛,脸上也是遗憾道:“施主,不行。”

      李一帘神色一僵,又从袖子中拿出一三指金蟾说:“既然小兄弟说要信物,不知这怀远大师曾赠与我的三指金蟾可否算信令?”

      寺静还要拒绝,忽然从人群之中走出来一个黑金圆领袍、腰系红丝带、头戴锥帽面纱的青年,看不清脸,他背后却背着一把莫约宽两指半长的黑剑,剑尾一条红色流苏随着他的步子轻轻晃动,那青年一掌推开挡路的李一帘,拾阶而上,就要往山上去。

      寺静扫帚一扬大声道:“你若再不止步,我就不客气了!”

      那斗笠青年全当耳旁风一般越过他就要走,寺静大喊一声,一扫帚劈上去,还没近到这青年的身,便被那青年闪电出手揪住了领子甩到一旁去,连人带扫帚就滚到台阶下去了,直接头磕到青石板上砸昏了。

      青年往上走,李一帘左右一看,便也跟上那青年开出来的路顺阶而上,众人也都你挤着我我挤着你蜂拥而去,只留下砸晕了的寺静倒在台阶上。

      -

      “这有个晕过去的小沙弥。”

      寺静幽幽转醒,眼前晕晃晃的画面逐渐清晰,一个唇红齿白的青衣少年郎正蹲在自己身前,黑发混着一条细长的白色发带凌乱地搭在半边肩膀上,见他苏醒,朝他伸出手笑道:“我扶你起来吧。”

      月千里见这小沙弥额头磕出了血,从身侧拿出一小瓶止血粉给他,细长的手指指指自己额头道:“你这里流血了。”

      寺静站直了还有些呆愣,又见这少年身后慢步走来两男一女,其中一个腰间别着一条重紫鞭,应当是九鞭派门人。

      池意三步并作两部走到月千里身边问:“怎么你这么一个守山门的小弟子模样如此狼狈?谁欺负你了?”

      寺静提起这一茬就大怒,一边直接用袖子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血,一边忿忿不满道:“一群江湖侠士吵着要上山,我不放行,他们便强闯!”

      池意道:“原来如此,我乃九鞭派石娘子座下弟子迟漪,携门下弟子前来拜会怀净大师,此乃师父信物,还望小师父帮忙相告。”

      寺静回身行礼,接过池意手中的令牌:“原来是迟漪女侠,久闻大名,冒犯了。”

      池意笑吟吟道:“小师父快去吧,我们在此处等你。”

      寺静还未动作,自百步梯上又飞跃而下一身着袈裟眉目俊朗的男子,他本意是要教训一下自己放人上山的小师弟,只是看见来者四人,立刻肃然道:“见过迟漪少侠,没想到你们已经到了。”

      寺静道:“寺妄师兄……”

      寺妄止住他话头,对池意道:“我师父已经收到石娘子飞鸽传书一事,特意让我下山接应诸位,请随我来吧……寺静,你也跟上。”

      寺静应好,众人跟随两人迈步上阶,只远远听见长乐钟鸣,惊起千声鹤唳。

      -

      天王殿内,弥勒佛座下,怀净转身对着来人道:“各位施主若是为吊唁怀远师弟而来有失远迎,只是如今怀远金身已入浮屠塔超度,而浮屠塔乃我千佛寺重地,旁人不得入内,怕是给不了最后相见一面的机会了。”

      李一帘站出来道:“大师,我们皆与怀远乃兄弟手足之情,闻此悲痛,如今你不让我们见他也就罢了,可我与怀远乃至交好友,如今江湖上人人都在传怀远因天地无私走火入魔暴毙而亡,总该是要给我们一个交代啊!”

      众人七嘴八舌道:“就是就是!”

      李一帘神色隐忍不发,言辞恳切神情深重:“若真是如此也就罢了,万一是被人陷害至此,我怎可放心!还望大师要么让我们见一面怀远遗体,要么告知我们这走火入魔流言背后的真相。”

      怀净长叹一声:“李少侠,我知你与怀远情深义重,但江湖传言怎可相信,怀远是走火入魔练功过度而死,与天地无私真无半分关联。”

      又一人道,“怀净大师,难就难在这江湖上传谁不好,怎么不是你不是我不是他,就落在怀远身上!”

      “怀净大师,你在江湖上德高望重,我们皆尊您敬您,相信你所言非虚,只是若是不亲眼一见,我们心中确实仍旧难以信服。”

      “大师,如今天地无私现世,江湖上人人得知,瞒与不瞒又能如何呢?你若将怀远大师从浮屠塔拉出来让我们看一眼,孰真孰假,我们自有分辨,又何至于在此僵持连连叨扰。”

      “对啊对啊!你让我们亲眼见见!”

      怀净须发苍白,只是一直捻着一串佛珠,大叹:“老衲所言句句属实,诸位少侠却不信,难不成非要将千佛寺掘地三尺、阻碍怀远往生之路才肯罢休吗?举头三尺佛祖在看,切莫迷失本心啊!”

      他身后弥勒佛醉卧含笑,左右四大护法天王神圣威厉,眼神落在他们之上,竟然真掀起一阵冷风寒颤,似要将这群亏心之人盯穿在地。

      李一帘从袖中拿出一三寸金蟾道:“大师,我知举头三尺有神明,但我问心无愧,我与怀远为挚友,只求进浮屠塔见怀远最后一面,若他真是自己走火入魔练功过度而死,我再无话可说。”

      他虽然退一步,却语气坚决,绝对不见到怀远尸体不罢休。

      “大师,你说浮屠塔乃你门中圣地旁人不得入内,你不让我们进去也罢,那我们让李大侠进去见一面总归要允许吧。”

      “李大侠与怀远大师相交甚笃,他若是信,那我们也便信。”

      “对!我们不瞧,让李大侠亲眼瞧瞧,若是真的,我们也心服口服!”

      一时此起彼伏,怀净接过李一帘手中的三寸金蟾,确实是怀远信物,只有与他亲近之人才得,怀净无法,只道:“既然如此,老衲也无话可说,便让李大侠入浮屠塔亲眼见上一面怀远,了结诸位心结。”

      他道:“只是浮屠塔阵门开合非我所能控制,每隔七日午夜才会自己打开,诸位只能再等三日,这三日,便暂居我寺门下吧。”

      众人倒不急于等这儿一时半会儿,他们有些路远而来的,行半月一月皆有,总归是不差这几天的。

      不过有人又道:“怀净大师高风亮节,门下弟子日夜礼佛修炼规行矩步,自称坚守本心,绝不贪图外物,想必是绝对不会做出真得了天地无私真迹而和门下弟子偷偷藏起来之事吧?”

      李一帘眉头一皱:“大师已经同意我等进浮屠塔圣地,你又何必在这里暗自试探阴阳怪气,怀净大师在江湖上德高望重,还轮不到你这无名小辈在此指点质疑。”

      众人道就是,那人面色涨红,反驳道:“我又怎知?”

      怀净看那出声男子,神色肃然:“诸位施主心有疑虑老衲知道,但怀净也敢在佛祖前放言,我与门下弟子绝无可能私藏天地无私。”

      “诸位在我千佛寺若找出一个品行不端之人,我便自裁于佛祖前不得转生,万世忏悔。”

      众人都是一惊,片刻以后,均半跪于地抱拳齐声敬重道:“我等相信大师!”

      众人态度分明,那出口狂言揣测怀净的男子左右张望,羞愧又恼怒,他难不成有说错半个字,这些人方才明明咄咄逼人,他不过是将他们心中所想说出来而已,怎么反倒显得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虚伪至极!

      他蹲下身,也如其他人一样,只不过从喉间挤出来几个字,及其不情愿道:“刘蒙冒犯大师了!”

      怀净未置一词,只是道:“寺文,引诸位少侠前去歇脚吧。”

      寺文自他身旁暗处走出,鼻尖有一颗小痣,应道:“诸位少侠,请跟我来吧。”

      众人稀稀拉拉退出天王殿后,怀净长叹一声又道:“楚少侠,你上山就罢,何故伤我门下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弟子,他不过是履行职责,实在是无辜啊。”

      楚渺寒背着那把黑玄重剑,他摘下长长的黑纱斗笠,露出一张削瘦到病态的脸,右脸上竟然有一块状如桃花印的红色胎记,而眼瞳竟然是红如滴血般的颜色,似乎是反应了一会儿,他才声音沙哑又机械道:“挡路者,杀。”

      怀净立刻阿弥陀佛:“楚少侠,佛祖前不谈杀机。”

      楚渺寒上前一步,离近了才能发现,他那张右脸上的桃花印根本就不是胎记,而是如皮下万千丝血管凸起充血交缠而成,血液流动之间,宛如八足触手,牢牢吸附着蠕动。

      怀净神情凝重,并未觉得有什么恶心,只道:“楚少侠,你这千情丝之毒,已经越陷越深了,千情丝并不难解,只是……”

      楚渺寒的声音常年如细细沙雪,对怀净之语并不作答,只道:“大师,告知我那日夺走令牌之人是谁。”

      怀净很难办,停下捻着佛珠的手道:“楚少侠,我有心告诉你,可关键是,老衲也不知晓那夺走盟主令的人是谁。”

      当时那人也是同样的黑纱锥帽遮脸,一身黑衣,武功招数毫无门派痕迹,拿到盟主令便消失不见,如今又未见江湖上有他露头风声,实在是难办。

      楚渺寒上前一步,用一双血瞳毫无情绪地看着他:“大师,当时武林大会,那人拿走武林盟主令,你可是追上去的。”

      怀净拍拍他的肩膀,叹道:“楚少侠,人这一生,并非只能浸淫于杀戮征战之中。”

      楚渺寒不答。

      怀净见此,道:“也罢,我这里确实有一关于这武林盟主遗留之物。”

      楚渺寒终于瞳孔动了动,又听见怀净道:“但我不可随便交于你,我与你师父那里曾听闻几分你的身世……既然你到访千佛寺又想从老衲手中拿此物,不如就止戈三日,将你身后斩长鲸交于我保管,将般若禅林替我将损坏经书抄录干净,我便将这盟主遗留职务赠与你,圆你心愿,如何?”

      楚渺寒道:“可。”

      他将斩长鲸自背后拿下,丢在地上,玄铁重剑巧夺天工,锋未显剑自寒。

      怀净道:“我曾听闻百年前宋将军曾经有一柄御赐佩剑名叫三尺水,与这斩长鲸乃是同一锻剑大师鸿蒙子所铸,只是三尺水跟随宋将军征战沙场成为当世名剑收于天琅阁,斩长鲸却随着敌国大将被斩于马下而消隐江湖,最后被你师父捡到,如今又回到你手中,真是命运轮回。”

      怀净拍拍他的肩膀:“孩子,去吧,愿这三日,你能静性养心,找到自己想做之事。”

      楚渺寒戴上黑纱斗笠,转身走了。

      他出殿左转,身影一消失,月千里同池意等人便从长阶之上而来,进了大殿。

      池意道:“大师,在下九鞭派石娘子座下迟漪,携友人一道,特意前来拜会大师。”

      怀净微微一笑,冲她回行一礼,看见池意身后的江不夜与月千里,瞬间怔住了,片刻后打破:“这位两位施主瞧着,实在是有些眼熟。”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怔,池意循着他视线看去,见是说得月千里与江不夜,便吐了吐舌鼓起腮帮子摆手道:“大师说笑了,我这两位朋友此前从未上门拜访,大师又怎么会觉得眼熟?”

      怀净回神,再自己一看,惭愧道:“老衲年岁已高,的确是糊涂了,竟然将其看作了从前两位故人。”

      月千里笑道:“怀净大师乃武林元老,所谓故人定然也不同凡响,倒是我二人沾光,有些受宠若惊了。”

      池意面不改色地编谎也从善如流:“实不相瞒大师,此番前来是有要事相求,我与这几位朋友下山游历,无意与一人交手,均受了些伤急需修养,同时,我们从这人手中无疑夺得一枚不知是何的丹药,我飞鸽传书与师父,得师父告诉我贵派有一珍藏百年的藏经阁名为般若禅林,存书万卷,想要借藏书阁一览,查查此丹底细。”

      怀净道:“我收到石娘子之信,已经知晓此事,不知可否把这禁丹予我一看?”

      池意道自然,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个小瓶子,这瓶中之物的确是从百道石窟之中搜出来的,与皇甫离服用之丸无二。

      怀净拿在手中观察了一下,摇头道:“此丸确实未曾见过,也难怪你们要进般若禅林一查,既然还受了伤,便在此修养几日亦无妨。”

      池意拱手道:“多谢大师!”

      怀净招来寺妄道:“寺妄,你带池姑娘去群房休息去吧。”

      寺妄应好,如此便算是顺利在千佛寺住下了。

      寺静站在一旁大声抱怨道:“师父,那强闯上山的人难不成这几日也要在寺里面住下吗?他们蛮横无理,还推了我一把。”

      怀净摸摸寺静的头,微微一笑,露出几分亲切和蔼:“无事,佛祖在上,不可高声语,随他们去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因缘客来蓬门始开(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