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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最是美好年少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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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萄架上的新藤抽出第七轮嫩芽时,施云佳的白球鞋已经比去年大了一码半。十五岁的少女站在初夏的阳光里,踮脚去够最高处那串泛红的葡萄,马尾辫在脑后划出一道轻盈的弧线。
陆云飞不知何时出现在竹梯下方,他的校服袖子卷到手肘,晒成小麦色的手臂稳稳扶住梯子——这个动作他已经重复了十一个夏天。
"左边那串更甜。"他仰着头说,喉结随着话音上下滚动。云佳低头看他,阳光透过葡萄叶的间隙,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不知从哪天起,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已经比她高出大半个头,说话时声音里带着青春期特有的沙哑。
蝉鸣在午后突然热烈起来。云佳摘葡萄的手顿了顿,指尖沾着晨露的凉意。
她忽然发现云飞的目光没有看向葡萄,而是落在她手腕上——那里系着去年生日他送的玻璃珠链,彩色的珠子在阳光下折射出虹光。
"接住!"她慌乱地摘下葡萄扔下去,紫红色的果实划过空气,被少年稳稳接在掌心。
汁水在云飞指间迸裂,顺着他的手腕流到校服袖口,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两人同时想起七年前那个午后,也是这样四溅的葡萄汁,也是这样无措的对视。
那时候的夕阳总是格外绵长,像融化的蜜糖般黏稠地涂抹在大院的红砖墙上。
陆云飞站在自家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门框上那道记录身高的刻痕——去年量的那道已经矮了他半个头。
他望着三十米外施家的窗台,那里摆着一盆开得正好的茉莉,在晚风里轻轻摇曳。
"哥!"云扬从屋里冲出来,十岁男孩的冲劲撞得他一个趔趄,"佳佳姐答应教我折纸船了!"弟弟的眼睛亮得惊人,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彩纸。
云飞低头看着那张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脸,忽然伸手揉了揉弟弟刺猬般的短发:"作业写完了?"
"你带我去嘛!"云扬拽着他的衣角摇晃,这个动作像极了小时候的云佳。
云飞抬头,正看见施家的纱窗被推开,云佳探出半个身子,发梢还滴着水珠,在夕阳下折射出细碎的金光。她冲他们招手时,腕间的玻璃珠链叮当作响——那是去年他送的生日礼物。
三人行总是这样开始的。云扬蹦蹦跳跳跑在最前面,故意踩着水泥路上的裂缝;云飞走在最后,目光落在云佳随风轻扬的裙摆上;而云佳总会在拐角处回头,眼睛弯成月牙:"云飞,快点呀!"她的声音混着葡萄架下的蝉鸣,在夏日的空气里荡开涟漪。
李阿婆的藤椅还在老位置,只是上面的漆又斑驳了些。她眯着眼看三个孩子分食井水湃过的西瓜,忽然对云飞说:"你长得越来越像你爸年轻时候了。"
云佳闻言抬头,西瓜汁顺着她的指尖滴在白色凉鞋上,像一颗小小的红宝石。她看着云飞骤然泛红的耳尖,忽然想起去年躲在葡萄架后,看见隔壁班女生给他递情书的场景。
"佳佳姐!"云扬举着沾满西瓜汁的手扑过来,打断了她的思绪,"明天我们去看荷花好不好?"他仰着脸的样子天真无邪,却不知这个请求是谁在早饭时"不经意"提起的。
云佳掏出手帕给弟弟擦脸,余光看见云飞正用树枝在地上划着什么——那分明是个歪歪扭扭的爱心,又很快被鞋底蹭花了。
雨季来临时,云飞总会在书包里多备一把伞。放学路上遇到突如其来的大雨,他就能名正言顺地把伞倾斜向云佳那边。
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两人之间织成一道透明水帘,云扬在中间蹦跳着踩水花,完全没注意到哥哥的校服左肩已经湿透。
"你头发上沾了花瓣。"某天雨后,云飞突然伸手拂过云佳的发梢。他的指尖在碰到她耳垂时微微发抖,那片根本不存在的花瓣最终飘落在两人之间的空气里。
云佳低头数地上的鹅卵石,睫毛在脸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谁都没提那本被借来借去的《小王子》里夹着的电影票根。
中秋节三家聚餐,大人们笑着说起孩子们名字里的"云"字。醉醺醺的陆爸爸举着酒杯说:"这三朵云啊,永远飘在一起才好。"
云佳正给云扬剥螃蟹,闻言差点被蟹钳扎到手。她抬头看向对面,发现云飞正把月饼里的蛋黄挑出来——那是她最爱吃的部分,从小就是。
那是个闷热的午后,教室窗外的知了叫得人心烦。
刚打完篮球的云飞满头大汗地往教室走,白衬衫后背湿了一大片,贴在少年初现轮廓的脊梁上。
拐角处突然闪出个扎蝴蝶结的女生,脸蛋红得像熟透的苹果,手指颤抖着递来一个粉色信封。
"陆同学,请、请你......"女生的声音细如蚊呐。
云飞脚步都没停,沾着篮球灰的手随意摆了摆,带起的风把信封掀落在地。他身后传来小声的啜泣,但少年满脑子都是今早云佳扎的新发带——浅蓝色的,像雨后的天空。
放学铃一响,他就箭一般冲出教室。云扬正在校门口啃冰棍,见哥哥来了立刻蹦起来:"哥!今天......"话没说完就被拎着后领拽到树荫下。
"跟佳佳姐说,"云飞掏出纸巾给弟弟擦嘴,声音压得极低,"周末人民影院放《乱世佳人》,我买好票了。"说完又觉得太刻意,急忙补充:"你就说......就说你想看。"
云扬眨巴着大眼睛,冰棍汁顺着手指往下滴:"可我想看《变形金刚》......"
"看完给你买三盒大大泡泡糖。"云飞急得去捂弟弟的嘴,却没注意自己耳根已经红透。
小机灵鬼立刻会意,撒腿就往初中部跑,边跑边喊:"佳佳姐!我哥请你看......"后半句被追上的云飞一把捂回肚子里。树上的知了突然集体噤声,仿佛也在偷听这场幼稚的密谋。
当晚的饭桌上,云扬啃着鸡腿突然开口:"妈,哥今天拒绝了个女生的情书。"正在喝汤的云飞差点呛住,桌下的脚狠狠碾过弟弟的拖鞋。
"然后让佳佳姐周末陪他看电影。"小叛徒说完就躲到妈妈身后,露出半张狡黠的脸。
陈红梅盛汤的手顿了顿,嘴角浮起意味深长的笑:"你哥那点心思......"话音未落,云飞已经夺门而出,身后传来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
月光下的葡萄架爬满萤火虫,云佳正在那里晾衣服。听到脚步声,她头也不回地说:"云扬都告诉我了。"晾衣绳上的白衬衫在风里摇晃,像面投降的白旗。
"那个......是云扬自己想......"云飞结结巴巴地编着拙劣的谎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葡萄架上的老藤。忽然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上他滚烫的脸颊——是云佳递来的汽水,玻璃瓶上凝着水珠。
"票买了几点的?"她仰头喝汽水时,脖颈拉出优美的弧线。萤火虫落在她发间的蓝色发带上,像星星坠入海洋。
夜风掠过晾晒的校服,把少女带着笑意的回答吹散在夏夜里:"笨蛋,直接给我不就好了。"
葡萄架下最后一场电影放映时,云飞偷偷在板凳扶手上刻了颗星星。他的小指偶尔会碰到云佳的手背,像蝴蝶停留般一触即离。
银幕上的男女主角在雨里拥吻,云扬在椅子上睡得东倒西歪。黑暗中,云飞的手心出了汗,那句练习了无数次的告白,最终消散在夜来香浓郁的气息里。
放学路上飘起细雨时,云佳总会故意忘带伞。两个身影挤在云飞的单车后座,她的书包贴着他的后背,隔着两层校服能感受到少年绷紧的肩胛骨。
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滑到下颌,滴在她攥着车座的手指上,比葡萄汁还要滚烫。
初三毕业晚会上,云飞被起哄表演吉他。他弹《童年》时总看错谱子,因为余光里云佳正和女同学们分享一包话梅,舌尖偶尔会碰到涂了透明唇膏的下唇。
散场时他们在储物柜前偶遇,同时伸手去拿那本《飞鸟集》,书页间夹着的银杏叶标本飘落在地——那是云佳去年秋天偷偷夹进去的,叶脉上用铅笔写着极小的"给云飞"。
暑假最后一天,他们照例去李阿婆家帮忙摘葡萄。云飞的指甲缝里沾着紫色汁液,忽然说:"我爸想送我出国读高中。"
架上的葡萄叶沙沙作响,盖过了云佳折断葡萄梗的脆响。她低头整理筐里的果实,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挺好的,你英语那么好。"
机场送别那天,云佳穿了条崭新的蓝裙子。飞扬已经长到云飞的肩膀高,举着手机要给他们合影。
取景框里,少女的裙摆和少年的衣角在晨风中短暂相触,又很快分开。云飞转身时,云佳突然往他背包侧袋塞了什么东西——是玻璃罐装的糖渍梅子,罐底压着张纸条:"等葡萄熟时。"
飞机掠过葡萄架上空的云层时,云飞打开罐子。梅子的酸甜里混着很淡的茉莉香,是云佳洗发水的味道。
他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他们蹲在槐树下埋时光胶囊,他偷偷放进去的纸条上写着:"长大后我要娶云佳。"而现在,那张纸条会和童年的弹珠、糖纸一起,永远留在那棵树下。
出国前夜,云飞独自在槐树下挖出了时光胶囊。那张泛黄的纸条还在,只是字迹已经模糊。
他把纸条放回去时,添了张新的照片——去年校运会上,云佳在跑道边给他加油时被抓拍的瞬间。照片背面写着:"要像云一样自由。"可他知道,有些云注定要飘向不同的天空。
机场告别时,云扬哭得撕心裂肺。云佳把脸埋在弟弟肩膀上,始终没抬头。
云飞拖着行李箱转身的瞬间,听见什么东西轻轻落地的声响——是那串玻璃珠链,最中间那颗蓝色的珠子滚到了他脚边。他弯腰去捡时,一滴水珠砸在透明的珠子上,分不清是谁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