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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无CP/完)力量的咒语 ...


  •   盘木部落的战士们讨论了很久,怎么盘算都觉得此战必胜。带着这种亢奋,他们三五成群地散去了。议事大厅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却,只留下几簇火把劈啪作响。火光色泽温暖,敌不过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夜凉。
      首领雷火独自坐在冰冷的头领石椅上,耳边仍然回响着支持出征青苍部的同袍们的呐喊,震耳欲聋。可身下厚实的狼皮垫子,正渐渐透出寒意。
      今年是个荒年,采集回来的果子太少了,能狩猎到的猎物也都瘦弱不堪。为了过冬,唯有抢。他们得抢在落雪前,夺下青苍部刚刚成熟的黍米。整个部落已是箭在弦上。
      今夜是开战的前夕。明天,等天一亮,他就要像过往每一次那样,带领族人冲向敌人的矛尖。这就是他八年前从老首领手中夺来的命运:扛起图腾、代表正义、养活族人,无论什么手段。盘木部若是一架战车,他就是掌辕者。
      可为什么,这一次,他直觉到的前方不是坚实的大地,而是深渊之上的一层薄冰?
      “……咝……咝……”一段模糊的音节,从记忆深处泛起。音调古怪,尾音嘶哑,如同蛇的信子。不知为什么,他突兀地想起很久以前遇见的一个来自极西之地的奴隶。那个奴隶声称,这段音节是一个咒语,只要反复念诵,就能汇聚许多、许多人的力量。强大的力量。
      “嘚……咝……”雷火的舌头笨拙地模仿,却只尝到一股苦涩。他猛地甩了甩头,想驱散这不相关的联想。他告诉自己:胜利不需要咒语,只需要锋利的矛尖。即便祷告,也唯有祷告给盘木大神听。
      雷火霍地起身,大步踏出议事厅。厚重的皮帘在他身后剧烈晃动,将他完全抛入浓稠得化不开的夜色之中。

      这是一个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的夜晚。天空漆黑,仿佛被盘木大神吞进了肚子里。大巫乌加说,这是神谕。此刻,她正在占卜吉凶。待明日太阳升起,她将在祭坛前施行血祭,并向全族的战士宣告神意。
      占卜和战争,是部落顶顶要紧的两件事,关乎存亡。神灵的旨意和战士的骨头,是部落前行的两条车辕,由乌加和他分别执掌。
      以往的每次战争,他从不提前去见乌加。可今夜,他不安地想:现在就该去和她谈谈,问问神明究竟是什么意思。

      部落空地上零散点着几堆篝火,映照出人影幢幢。
      嘶咔……嘶咔……石头刮擦骨矛的声音此起彼伏,像盘木大神在睡梦中磨牙。雷火心里不踏实,躲避着磨矛声,将身形隐入阴影里。
      最近的一堆篝火旁,阿牙也在打磨他的长矛。火光勾勒出他单薄的身影——他还是个刚生出胡茬、喉结也只有轮廓的少年。
      雷火注视着阿牙,目光穿透岁月,看见当年与阿牙的父亲并肩北上、抢夺巨骨部粮食的时候。他们是生死兄弟,而兄弟的骨头,早已埋在他记不清的某片远方战场上了。
      明天,他就要亲手把兄弟的儿子,推向同一个结局。
      他的心被这沉重的悲伤往下拽。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老了,老到开始嗅到热血之下死亡的冰冷。
      嘶咔……嘶咔……那磨矛声,就像在打磨他自己的骨头。

      篝火突然一爆,火光骤亮,将雷火从阴影中推到阿牙眼前。
      “首领!”阿牙看见雷火,立刻提着那柄打磨得发亮的骨矛小跑过来。少年清澈的眼里燃烧着两团火焰,兴奋、恐惧、对荣耀的渴望、被煽动的狂热,都是柴,烧得他脸颊通红。
      “我把矛尖磨得再锋利些!”阿牙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明天,一定让它第一个尝到东边人的血!”
      雷火沉默地伸出手。阿牙愣了一下,恭敬地将长矛递上。雷火握住矛杆,指尖拂过矛尖。骨矛冰冷、锐利,能轻易撕开皮肉、切断喉咙——无论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你是好样的。”雷火声音干涩。他把长矛递回去,拍了拍阿牙还没长开的肩膀。那瘦削感,让他心里一抽。“你的矛很锋利。东边人的皮甲,挡不住你。”
      阿牙大受鼓舞,满腔激荡地立誓:“首领!我们都准备好了!跟着你,我们能撕碎任何敌人!”

      一阵风卷过,卷起火星,飞向猎猎作响的部落图腾旗。盘木部的盘木大神是一条狰狞的毒蛇,沿权杖盘旋而上。蛇头高昂,信子嘶吐,恰好在杖头之上,俯视着它的子民。
      阿牙的呼喊点燃了四周。更多双眼睛从火光中抬起,望向他们的首领,眼中闪烁着与阿牙同样的饥渴。
      雷火感到了那些灼热的目光。他必须说点什么,必须成为他们期待的那个战神。他昂首望向图腾,朗声道:“对!冲过去!燃烧热血,跟着矛尖的指向,把东边人踩在脚下!”
      “吼!吼!”
      战士们向着图腾、也向着雷火聚拢。他们以矛尾顿地,发出整齐的轰鸣,汇成狂热的浪潮。
      “像蛇一样咬死他们!”一个脸上带疤的老战士嘶吼。
      “跟随雷火首领,我们一定能爬到最高的地方!”几个年轻人激动地涨红了脸附和。
      可雷火心中却响起了一声沉重的叹息。青苍部的战士比盘木部多出两倍不止。而盘木部的战士里还有许多和阿牙一样,年轻得脸上未曾留下一道伤疤。他们如何能明白受伤有多疼、战死有多快、命运有多冷硬?
      众人的声音愈发汹涌,雷火不得不再次提高音量:“盘木大神保佑我们!”他双臂交叉于胸前,向图腾郑重行礼。战士们随之敬礼,发自心灵的敬畏令他们姿态虔诚。

      雷火转身离去,身后“嘶咔、嘶咔”的磨矛声再次响起,比先前更密、更紧,仿佛无数毒蛇正争先恐后地攀爬权杖,鳞片疯狂刮擦。
      他走得越远,眼前的光越暗,手掌的纹路越看不清。可方才阿牙肩膀上那瘦削、稚嫩的触感,执着地黏在他的掌心。还有战士们灼热的目光,清晰地烙在他眼前。
      推着族人奔向凶险战场的,正是他自己。他用那几句不得不说的鼓舞,给这架战车又加了一鞭。
      他摊开双手,就着稀薄微光看去,掌心一片模糊的暗红。他分不清这是篝火的残光,还是部落战士的血。

      八年之前的灾荒年头,老首领不肯去抢,是他雷火,带着一群忍饥挨饿的青壮,为部落抢回了活命的口粮。
      他们把粮食分给族人,在族人狂热的欢呼声中,集体投票流放了老首领。他,成了新首领。
      而今年,又是一个灾荒年头。不去抢,就等死。

      大巫乌加的兽皮帐孤零零地立在营地边缘,与族人聚居地隔开一段距离。她是神选中的使者,唯有她能解读盘木大神的旨意。
      越是走近,那股专属于巫帐的气味便越发浓烈。那是草药的涩、虫血与泥土的腥、陈旧皮子的膻,还有不知烧了什么的燎得嗓子疼的焦糊臭味。这股气味令人敬畏,平日里,很少有族人来打扰大巫。
      今夜,远离了战士们的亢奋之后,这味道钻进雷火的鼻孔,寒意爬过他的脊梁。他在恐惧。他肯定不是恐惧乌加那个干瘦女人本身。他徒手就能拧断她的脖子。

      帐篷的门帘缝隙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在黑暗中既是指向又很刺眼。雷火深吸一口冰冷的夜凉,才掀动了那厚重的皮帘,带一股冷风入帐。
      乌加背对着他,跪坐在帐中央的火塘边,专注地摇晃着手中一个颅骨罐子。骨骰在里面哗啦啦地碰撞。
      雷火站在门口,手仍紧紧攥着门帘,心道自己莫不是恐惧她与鬼神沟通的能力?
      哗啦一声,乌加将罐内的骨骰尽数倒在地上。她在旁边悬挂的一张鞣制过的皮子上,用指甲熟练地戳了一个小洞,然后从骨骰中捻起一颗塞了进去。那皮子上,已经拼出了一个不很圆的圆形图案。
      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回过头。她的五官平平无奇,但脸上用靛青和赭石颜料画上了盘木大神的蛇形纹路,使得她的每一个表情都显得诡异。“族长来了。”她咧开嘴,似笑非笑地,“进来说话。门外的寒气,会惊扰到徘徊的神灵。”
      雷火松开帘子,强迫自己步伐沉稳。“盘木大神有什么旨意?”他声音洪亮,充满威严。恐惧只要不露在脸上,便不算恐惧。作为族长,他绝不能让人瞧出他的心怯。
      乌加拿起一节炭笔,在那张嵌着骨骰的皮子上添了几笔,画成一个首尾相衔的蛇环图案。“神的启示:开始处便是终结,终结处亦为开端。族长不觉得,明日一战,颇有似曾相识之感么?”

      似曾相识。
      这四个字瞬间将雷火带回了八年前那个风雪之夜——战士们带回来的粮食,族人们贪婪的眼睛,老首领绝望的沉默,以及……当时还是少巫的乌加在祭坛上高声宣布的神谕:“新星已入神眼,唯最尊贵之泪可护佑部族!”
      “最尊贵之泪”,自然被解读为老首领的血。他们流放了老首领,也一并流放了上一代大巫。
      无论他的心如何被八年前的风雪吹得冰凉,雷火昂起头,高傲而威严地冷哼:“哼,每一次出战都似曾相识。我盘木部打过的仗,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乌加蛇一般的眼睛洞穿了他。她就着那衔尾蛇,用炭笔续画了一段蜿蜒的蛇尾,使图案看起来像一条毒蛇正缠绕着向上攀爬。
      “那便如此吧。如果这样想能让族长的心安定。神也说:缠绕攀升,乃我部大兴之兆。”
      “你!”雷火终于按捺不住,怒喝出声。他恼怒于乌加的毫不掩饰,更惧她肆意诠释神谕的权柄!
      乌加的权力,像深渊之上的薄冰,映照出了雷火对于无法完全握住权柄的恐惧。盘木部这架车辕,乌加成了掌握车辕的人,而自己却沦为车轮。
      “你究竟干过几次这种事?”他逼近一步,声音愤怒得沙哑,“这就是你必须处死加特的原因!”
      乌加平静地看着雷火,将那张画衔尾蛇的皮子拎起,随手丢进了火塘。火焰猛地一暗,迅速吞噬了那图案,升起一股夹杂着毛发焦臭的浓烟,熏得雷火抑制不住地连声咳嗽。
      “加特说的没错。”乌加走到一旁厚厚一摞皮子旁,慢条斯理地挑拣,语气平淡,“占卜,怎么解释都行。那些骨头落下的形状,和天上的云彩、河流的波纹没什么不同。加特听不见神的声音,我也听不见。”
      她如此直白地承认,让雷火浑身一僵,斥责的话一时竟说不出来了。
      “但是加特说错,”乌加停下手,抬眼深深望着雷火,“作为大巫,并不能随意解释神谕。我若占卜出大神不许我族战士去抢青苍部……”
      她略微停顿,声音愈发清晰:“你们会第一个把我绑到图腾柱上,为你们祭旗。雷火,谁告诉你大巫代表神的意志的?我代表的,从来都只是最多的族人最想听见的声音。”
      她抽出一张新皮子,俯下身去重新画“神谕”,慢慢把最后一句说给一脸震惊的雷火听:“我和你是一样的。我们一同驾着盘木部这架战车。我负责告诉大家,前方是光明大道;你负责挥舞鞭子,驱赶他们向前。若有一日这战车坠下深渊……”
      她笔下画出了一条新的、向上攀升的蛇,比先前那条更精致,更显气势,“也休要互相怨恨。”
      雷火冲出了大巫帐篷,狠狠抛开那厚实的门帘。冰冷的空气涌入肺中,扎得他心口疼。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恐惧乌加了。他怕的就是她和自己一样
      ——同样地攀爬上权杖,同样地抓住了族人里最多的声音,同样地利用了这股力量,也同样地,被这集体的盲目贪婪驱使着。
      嘚……咝,那个遥远的西方奴隶所说的咒语,关于凝聚起力量的,再次在他脑海中响起,越发洪亮。

      嘶咔……嘶咔……
      当磨骨声重新钻入耳中,雷火才惊觉,双腿已将自己带回到家门口。
      首领的帐篷立在部落最高处,檐下悬挂蓝染布,象征着他的荣耀。这座宽大、厚实的帐篷,是他用战功换来的,安放着他的牵挂。
      帐内,妻子云叶正就着火光,用一块软皮一遍遍擦拭他的皮甲。她的手专注而缓慢,反复抚过胸甲,指尖微微颤抖。
      雷火望着妻子,火光勾勒出她已不复年轻时窈窕的轮廓,却沉淀出磐石般的安稳。他心中涌上疲惫,还有说不清楚的委屈。他很想能像年轻时那样,将头埋进她温暖柔软的怀里。可他很多年没那么做过了,自从成了首领。
      首领的肩膀是用来承担重量的,他不该脆弱。
      云叶看到了他,缓缓抬头。光照见了她眼角被岁月和悲伤刻下的细密纹路。雷火心中酸涩,恍然察觉她与自己一样,在这一夕之间老去。
      外面的喧嚣隐约传来,衬得帐篷内的寂静更沉重。
      “明天……”雷火想说些宽慰的话,让云叶放心。可千头万绪的,阿牙单薄的肩膀、乌加冰冷的眼睛、被缚上祭坛的加特、明天那场他没有把握的战争……太多东西压在他心里,让他挤出这苍白无力的两个字后,便不知该说哪一句。
      云叶走到铺着兽皮的睡榻边,拿起一件雷火平日穿的旧袄,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摩挲,“东方发白的时候,你们就要出发了。”她望向东方,压抑着哽咽,“去年,青苍部的阿姐塞给我一把黍米种子。她说这个耐旱。我种在了西边坡地上,再过几天就能收了。”
      雷火的视线也望向东方,但他眼前浮现的,是青苍部那连绵的粮垛,“他们的已经熟了。这几天正在抢收。现在去打,正是好时候,能抢到最多……”
      “我们不能和他们谈谈吗?”云叶过身,眼中带着祈求,“我们拿皮子和腌肉,去和他们换一点粮食。我们熬过这个冬天,明年,我们自己也多种一些!就在那片坡地,能开垦出很多……”
      “没人想种地!”雷火打断了妻子。他怕自己被她说动……他也许已经被她说动了,但是,“种地哪有抢劫来得快!如果……”他想,如果早一些,在荒年来临之前,也许……“不!不……云叶,你只看到抢劫的残酷,却没想过如果我们不够强大会怎样!你还记得三年前,黑山部是怎么袭击我们外围的猎队的吗?如果不是我们足够凶狠,让他们怕了,现在被磨矛声吓得睡不着觉的,就是我们了。这世道,弱本身就是罪。”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因为他心里清楚,这些都不是他必须带着盘木部去抢夺别人的真正理由。青苍部从不抢劫别人,青苍部也好好的保护了他们自己。
      他颓丧地挨着云叶的背坐下。“没人会想种地的……”他喃喃自语。只有在她身后,他才能让他短暂地卸下重负。他靠在妻子的肩膀上,放任脆弱流露出来。

      好一会儿,雷火听见好像雁鸣穿透秋天一般的声音:“……有的。”
      云叶握住雷火粗糙的大手,拉过来,合拢在自己温暖的掌心。“我们想的。我们姐妹去采集野果、纺麻织布的时候,都说过。”她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眼中蓄满了泪,“每次你们抢了东西回来,大家围着篝火又唱又跳、大吃大喝的时候,我们说,种地虽然也辛苦,但不用每次出去都担心回不来。我们说,抢来的东西会吃完,而仇恨却像野草,烧不尽,吹又生。可欢呼簇拥堵住了你们耳朵。”
      雷火感到羞愧和恼怒。他想抽回手,想大声辩驳,想告诉她部落的男人们是如何流血才换来这一切。但云叶的手却像有千钧之力,握着沉甸甸的真相。
      她转过身,将她的男人紧紧地搂进怀里。她的脸颊贴着他冰冷的鬓角,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从八年前,你带着人抢回粮食,大家欢呼着把老首领推进风雪里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了。雷火,从那天起,盘木部这架车,就被赶上了悬崖。你以为是你在驾车,其实,是车在拖着你,拖着我们所有人,往下冲。”
      “你既然早看透了,那你……想过要抛弃我吗?”雷火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是他绝望的回避,偏又固执地要问出来的不甘。
      “从来没有!”云叶的眼泪汹涌而出,双手捧住他的脸,“我爱你。就算你变成了现在这样,我闭上眼,看到的还是那个每次打猎回来,不管收获多少,都会偷偷在我帐篷外放上一把新采的、带着露珠的野花的傻小子。我也爱这个部落,这片土地。我一个女人,离开部落,在这荒野上,能去哪里?恐怕死得比明天战死还难看。”
      雷火想将云叶搂进怀里去。他好像做错了很多事,他的后知后觉让他不敢盯着她的眼睛。然而云叶轻轻放开手。她站起身,走向那盏摇曳的火。
      “还有,雷火,”她背对着他,声音里是一种缴械投降的坦然,“我必须承认,作为你的妻子,我也……习惯了。习惯了食物比别人充足,皮裘比别人厚实,习惯了族人看见我时的敬畏目光。这些由抢劫和鲜血换来的东西,穿着身上,是暖的;吃进肚里,是实在的。它们让我和我们的孩子,少受了许多苦。我享受了这些,所以,我没有资格指责你。我们,”她终于转过身,脸上是泪痕,眼神却直接,“是绑在一起的。”
      这番话,比乌加冷酷的对照更让雷火无地自容。它揭穿了他,也揭穿了她自己。他们不是谁拖累了谁,而是骨血相融、休戚与共。在这赤裸的、包含爱意的真相面前,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
      雷火望着他爱了一辈子妻子,原来她如此坚强。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在胸口冲撞,最终,只化作一句颓丧却真心的叮嘱:
      “明天,别等我了。”

      夜已经太深,深得那些嘶咔声都消失了,篝火也黯淡得不成样子。营地好像死去了一样。雷火却还有一口气,不肯被这死寂吞没。
      他走向了祭坛。
      祭坛由粗糙的巨石垒成,中央矗立着至高无上的图腾柱。盘木大神——那条狰狞的毒蛇,借由远方最后一点将熄的篝火,投下扭曲、跳跃的阴影。
      少巫加特,被紧紧地绑在这根柱子上,绳索勒入皮肉里。一整天的捆绑,让加特的头无力地垂在胸前。
      雷火走近了。他以为自己会看见一张被恐惧和绝望扭曲的脸。然而,没有。加特脸上沾满尘土与干涸的血迹,神情却平静。这张脸,纯净与污浊、生命与死亡,都那么清晰。
      雷火伸出手,有些粗鲁地托起加特的下巴,迫使这张年轻的脸朝向自己。“后悔吗?原本绝不会轮到你的。”
      加特缓缓睁开眼,眼神清澈地迎向雷火,唇角勾起一丝笑,平静得推心置腹似的,“我说的是真话。”
      雷火像被踩了尾巴,为什么这年轻人敢说真话!他恼怒地低吼,急需用现实的残酷去碾碎这天真的勇气,“真话也不能说!尤其是在这种时候!战士们需要的是火把,不是冷水!”

      加特以年轻人特有的纯粹执拗,平静地迎接雷火的羞恼,“人人都因畏惧而沉默,假话便会落地生根,长成吞噬一切的怪物。大家都相信抢劫是唯一活路,和抢劫到底能不能让部落真正活下去,是两回事。”
      “可大家都相信的,就是对的!就是力量!”雷火对着加特咆哮起来,更是在对自己坚守多年的信条进行争辩,“多数人的意志,就是法则!你反抗它,就是找死!你没预见,我告诉你,你现在后悔了吗!”
      加特坚定地摇头,绳索因此勒得更深。“就算这样,我也不能说谎。坚持对的,才是力量。”
      说完,加特不再看雷火,而是望向了漆黑无星的天幕。那双清澈的眼底,仿佛点亮了一片星光,映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
      “总有一天,当太阳升起时,人们醒来是为了播种,而非厮杀。土地上生长的会是金黄的谷穗,而非暗红的血痂。部落里回荡的将是孩童的笑语、老人的歌谣,而非战矛的碰撞。没有灾荒,没有掠夺,人人都能凭自己的汗水吃饱穿暖。”
      加特眼中的光彩更盛,仿佛真的看到那一天了,“当每个部落的田地丰收、仓廪充实,我们便不再需要竖起篱笆、握紧长矛。盘木部、青苍部、黑山部……这些名字还有什么意义?那一天,我们不再需要巫,也不需要首领带领我们争夺和屠杀……那才是真正的活着。”
      加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似乎进入了那个遥远得没人会相信的梦里。
      雷火望着加特年轻的脸上圣洁的光辉,心中竟没有涌起嘲讽。他知道加特的梦话有多么的愚蠢,那是绝不可能来临的一天,就像盘木大神绝不可能降临到他们身边。
      可是,真美啊。
      像远山之巅的雪光,纯净、冰冷、遥不可及,却美得惊心动魄。
      而这美好想象的代价——只是想一想,就要付出加特的血。
      雷火再也无法对加特说出任何话了。他为什么来问加特?他想看见他后悔,这样就能原谅自己了。但他的期待落了空。他猛地转身,踉跄着逃离了祭坛,将加特,将那可笑的梦想,连同自己心中被唤起的天真,一起遗弃在了身后那片浓稠的黑暗里。

      雷火踉跄着回到部落的议事大厅,重新被这片空洞的权威所笼罩。浓稠的死寂压下来,全世界似乎只剩下他自己粗重而紊乱的心跳声。
      他走向权座旁的石台,那上面放着他那对伴随他征战多年、饮血无数的战斧。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斧柄上冰冷的皮革。斧柄上的每一道磨损的纹路,是一场厮杀,一次掠夺,一级台阶,将他推上权力之巅、又推向此刻的深渊。
      他拿起一柄斧,拾起脚边一块粗砺的磨石,蹲下身,开始狠狠地磨砺。
      嘶咔……嘶咔……
      这单调刺耳的声音,成了死寂大厅里唯一活着的东西。
      他用力地推着磨石,仿佛要将今晚所有的恐惧、虚伪、羞愧和绝望都磨掉。脑海中,一双双眼睛不受控制地闪过:老首领浑浊而悲凉的眼、被杀死的别族战士临死前的惊愕、少年阿牙狂热、乌加蛇一般的凝视、云叶泪眼中的宽容、加特仰望星空时那纯净的光……
      他们都看懂了,他们早都懂了——democracy
      雷火的动作猛地停住,磨石卡在刃上。他粗重地喘息着,汗水从额角滑落。
      他终于记起那个西方奴隶反复叨念的咒语了:democracy——凝聚多数人意志而获得的力量与权利。

      那年,那个瘦骨嶙峋的奴隶望着他,用这句咒语卑微地祈求自由:
      “当众人一起饥饿,就是去抢的权利。当众人一起害怕,就是杀说真话者的权利。当众人都相信你,哪怕谎言也是真相!”那奴隶附在他的耳边,就像盘木大神缠在他的脖子上,对着他的耳朵吐出诱惑:“这句咒语,能让你获得这种力量!只要你放过我,我就把这咒语教给你!”

      “呵……呵呵……哈哈哈……”雷火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低沉笑声,这笑声在空荡的大厅里回荡,比哭更难听,“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Democracy——
      这哪里是什么力量?这哪里是什么智慧?
      这分明是盘木大神降下的诅咒!缠绕在整个部落每一个人的脖子上!
      盘木部里的每一个人——欢呼的民众、冲锋的战士、诠释神谕的巫、挥舞斧头的首领,还有沉默的妥协者和被谋害的祭品——这是全族的狂欢、全族的堕落、全族的悲剧,无论愿不愿意,他们都在同一架战车上、同一场暴政里。
      而他,雷火,是这疯狂战车上被绑得最紧的祭品!
      他低头看着手中被磨得寒光刺眼的战斧,这曾被他视为力量与荣耀的象征,此刻却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这荒谬、可悲、双手沾满血污的一生。

      还有机会吗?现在还来得及回头吗?
      他不再磨斧了。再锋利的斧头也斩不断盘踞在整个部落头顶的诅咒。那是需要挖出心脏、换尽鲜血才能迎接的新生,是他这颗已被诅咒浸透、已然老去的心脏,再也无法承受的命运。
      他唯一能做的,或许只剩在最后时刻喊出真相,然后成为另一个加特——用鲜血去印证一个无人愿听的道理。
      多么愚蠢。多么愚蠢啊!
      他抬起头,透过议事大厅顶部的窗子,望向外面。吞噬一切的漆黑正在缓慢褪色。东方天际已经透出了光。
      黎明到了。
      结局来了。
      ——全文完——
      ——2025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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