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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龙塌余波,青梅暗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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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那龙涎香混合着血腥与药味的窒息感,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苏琳。康熙那双洞悉一切、带着审视与疲惫地锐利眼眸,还有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十三待你,倒是不同”,在她脑中反复回荡...
帝王心术啊。这哪是闲聊,分明是敲打,是警告,更是将她与胤祥之间那尚未挑明、甚至她自己都未曾细究的微妙情愫,赤裸裸地摊在了权力的砧板上。
手腕上,那串带着一道细微裂痕的金鳞佛珠,沉甸甸地贴着皮肤,伽楠香的温润此刻只余冰凉。它既是护身符,也是悬顶之剑,更是将她与这九重宫阙、与龙椅上那位心思难测的帝王,死死捆绑在一起的锁链。
“苏姑娘,请。”引路太监尖细的声音将她从混乱的思绪中惊醒。厚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乾清宫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苏琳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脚步虚浮,后背的冷汗被风一吹,激起一阵寒颤。
“吁--!”
一声清亮的马嘶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骤然停在宫门外不远处的石阶下。尘土微扬中,一匹神骏的乌云踏雪不耐烦地刨着蹄子,马背上,一身石青色骑装、额角还带着薄汗的胤祥,正勒住疆绳,一双明亮的眼睛精准地锁定了刚踏出宫门的苏琳。
“哟!这不是咱们刚给皇阿玛‘定过神’的金鳞散主嘛!”胤祥利落地翻身下马,动作潇洒不羁,随手将马鞭丢给身后赶来的小太监,几步就跨上台阶,脸上挂着惯常的、带着几分痞气的笑容,凑到苏琳跟前,“怎么着?皇阿玛的头风...没为难你吧?”他语气轻松,目光却如同探照灯,飞快地将苏琳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尤其在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和手腕上那串佛珠上多停留了一瞬。
苏琳被他突然的出现弄得一愣,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因这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调侃而微微一松,但随即又被康熙那句警告拉紧。她垂下眼睫,掩饰住眼底的波澜,屈膝行礼:“奴婢给十三爷请安,皇上洪福,龙体已无大碍。”
“得了吧,跟我还装什么‘奴婢’!”胤祥大大咧咧地一摆手,顺手极其自然地虚扶了她胳膊一下,触之即离,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仿佛只是怕她行礼不稳,“瞧你这小脸白的,跟被霜打了似的。走,爷刚得了两坛好酒...哦不,刚得了两筐上好的川贝枇杷,送你霉坊润润嗓子去!”他故意说错,冲她挤了挤眼,试图驱散她眉宇间的凝重。
这笨拙又直接的关切,像一股暖流,悄然渗入苏琳冰凉的四肢百骸。她看着胤祥阳光下明朗的眉眼,那里面是毫无遮挡的担忧和试图逗她开心的努力。这与乾清宫里那无处不在的算计与冰冷,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一丝极淡、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掠过她的唇角。
“谢十三爷挂心.只是...”她刚想婉拒,回霉坊疏离那一团乱麻才是当务之急。
“只是什么只是!”胤祥不由分说,直接对旁边候着的、属于苏琳的粗使小太监道,“去,告诉你们霉坊的人,你们姑娘被爷‘征用’了,晚点回去!”说罢,也不管苏琳同不同意,直接牵过自己的马,将缰绳塞到她手里,动作带着点不容置疑的霸道,却又透着熟稔的亲昵,“走着!陪爷溜溜马,透透气!这宫里闷得人快长毛了!”
苏琳握着带着胤祥掌心余温的缰绳,看着他阳光下神采飞扬的侧脸,拒绝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或许...暂时离开令人窒息的宫墙,让脑子清醒一下,也好。
两人一马,并未走远,只在宫墙外围相对僻静的夹道缓缓而行。高大的红墙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午后的阳光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
胤祥牵着马,走在苏琳身侧半步之前,高大的身影替她挡去了些许炙热的阳光。他不再嬉皮笑脸,沉默了片刻,才状似随意的开口,声音低沉了些许:
“刚才...吓着了吧?”他没提乾清宫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这句话,已然表明他知晓绝非寻常。
苏琳摩挲着微凉的缰绳,轻轻“嗯”了一声。面对胤祥,她紧绷的神经似乎可以放松一丝。“佛珠...裂了。”她低声说,抬了抬手腕,那道细小的裂纹在光线下异常刺眼。
胤祥脚步一顿,猛地转头看向她的手腕,瞳孔微缩,脸上瞬间凝重起来:“什么时候的事?!”他伸手想去触碰,指尖却在离佛珠寸许的地方停住,最终只是紧紧握成了拳。御赐之物出现瑕疵,这本身就可能引来大祸.
“回霉坊之前。”苏琳将看到太子旧仆刺青、借佛珠文化、老太监暴毙、佛珠惊裂等一系列事情,隐去了“玄蛇卫”和德妃药匣的具体字眼,只含糊地说查毒药线索时突生变故,佛珠无端开裂,紧接着就被急召入宫。
胤祥听得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粘杆处押的人......太子旧仆?你查毒药线索查到他身上?”他明锐地捕捉到了关键,“然后人就死了?佛珠就裂了?紧接着皇阿玛就犯病急召你?”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沉沉地锁住苏琳,“小晚,你告诉我,你到底...卷进什么里面去了?”那声音里没了平日的戏谑,只剩下全然的严肃和深切的忧虑。
苏琳迎着他担忧的目光,心头五味杂陈。胤祥的关切是真诚的,毫无保留的。可康熙的警告犹在耳边。她张了张嘴,那些关于灭门惨案、鬼方文、玄蛇卫的惊涛骇浪几乎要脱口而出,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疲惫地叹息:“十三爷,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安全,您就当...我是在烂泥塘里摸鱼,不小心踩到了不该踩的东西吧。”她不能把他拖下水。
胤祥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眼底的挣扎、疲惫和那抹挥之不去的惊悸。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斑。他忽然抬手,不是去碰她,而是...极其快速地、用指关节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记!
“咚!”
声音清脆。
“哎哟!”苏琳猝不及防,捂着额头,愕然地看着他。
“笨!”胤祥收回手,脸上重新挂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眼底的担忧却更深,“踩到东西不会喊人啊?爷是摆设?下次再敢一个人往泥塘里钻,看我不...”他扬了扬拳头,作势威胁,却没把话说完,只是深深地看着她,语气放缓,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坚定,“记住了,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在爷这儿,你这颗会制药的脑袋,比什么都金贵,别犯傻!”
这笨拙又霸道的维护,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苏琳心底的防线。鼻子有些发酸,她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眼底泛起的水光,闷闷地“嗯”了一声。胤祥的“高”,能高得过紫禁城的红墙?高得过乾清宫的龙椅吗?她知道这承诺的脆弱,却又无法抗拒这份温暖。
“走吧!”胤祥仿佛没看到她微红的眼眶,重新牵起马缰,声音恢复了轻快,“送你回你的金鳞洞府!再磨蹭,你宝贝罐子里的金疙瘩怕是要饿死了!”
四贝勒府,书房。
空气依旧沉静压抑。胤禛端坐案后,手中朱笔悬停在一份奏折上方,久久未落。他的目光并未聚焦在文字上,而是落在书案一角--那里放着一个打开的锦盒,盒内丝绒衬垫上,静静躺着苏琳呈上的改良药枕和那张写着穴位推拿要点的绢帛。
苏培盛垂手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他能感觉到主子身上散发出的、比往日更甚的冰冷气息。
“...她入宫多久了?”胤禛的声音毫无波澜的响起,打破了沉寂。
“回主子,约莫一个半时辰。”苏培盛小心翼翼地回答。
“乾清宫那边...有消息吗?”
“刚递出来的信儿,说是...苏姑娘施针用药后,皇上龙体已安,歇下了。皇上...还留苏姑娘说了会儿话。”苏培盛斟酌着词句。
“说了什么?”胤禛的笔尖终于落下,在奏折上划下一道凌厉的红批。
“这...奴才不知。乾清宫的口风紧”
胤禛没有再问。书房内只剩下朱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单调而压抑。苏培盛偷偷抬眼,瞥见主子握着笔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眉宇间那熟悉的郁结和疲惫似乎又回来了,甚至比苏琳推拿之前更甚。
苏培盛心中暗叹气。主子这头痛,怕是一半在头,一半...在心。苏姑娘这剂“心药”似乎弃了反作用。
良久,胤禛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几乎被理智完全压制的烦躁:“那药枕...味道太冲。拿去,换些安神的寻常香料。”他指的是苏琳精心调配、加入磁石的药枕。
苏培盛一愣,连忙躬身:“嗻!”心中却道:那药枕的菊花决明子香,分明清雅德很...主子这脾气...
就在苏培盛上前准备拿走锦盒时,胤禛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张摊开的绢帛。上面娟秀的字迹清晰地标注着风池、太阳、百会等穴位,旁边还有简笔勾勒的人头图示。他的目光在“风池穴”三个字上停顿了片刻。
百日里,那双微凉却异常稳定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精准按压此处的触感...那瞬间缓解的、令人几欲疯狂的剧痛...还有她专注沉静的侧脸...
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胤禛冰封般的眼底深处漾开,快得几乎无法捕捉。随即,便被更深的、如同万年玄冰的幽暗覆盖。
他猛地移开视线,仿佛那绢帛上带着灼人的温度,冷声道:“都拿走!”
“嗻!”苏培盛不敢再耽搁,迅速抱起锦盒和绢帛,躬身退了出去。
书房门轻轻合拢。胤禛维持着执笔的姿势,一动不动。窗棂透过的光线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折,象征着无上的权利与沉重的责任,也像一座无形的牢笼。
他缓缓闭上眼。脑海中挥之不去的,不是万里江山图,不是朝堂纷争,而是...
乾清宫急召,她仓皇入宫时苍白的脸。
还有...老十三那小子策马拦在她宫门外时,阳光下那副刺眼的、毫不掩饰的关切模样!
一种陌生的、冰冷的、如同蚂蚁咬噬般的情绪,悄然盘踞上心头。无关风月,却关乎...掌控。他胤禛看中的“利器”,岂容他人染指分毫?即便是亲兄弟,也不行!
朱笔被重重搁下,在紫檀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头痛,似乎更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