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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0.变质 ...


  •   李锦希又说谎了。

      其实是因为李家村的义工团人手不够,所以黄梅没有回滨海市。

      可是。
      妈妈——

      李锦希很想念妈妈,又害怕妈妈。只要她一回来,往家里一坐,李锦希忍不住汗毛炸立,时刻提着心眼。

      妈妈正在快速地被李家村的某种东西同化。

      黄梅住在三百公里之外的李家村住了三年多,与村民接触的时间远超一家团聚的时间。每次逢年过节小假期团聚,李锦希就会敏锐地发现,妈妈身上越来越有令人讨厌的那类长辈的特质。

      去年暑假,黄梅回到滨海市,前来坐客的亲戚们像是沙漠中闲得发慌的旅人终于找到玩具,隔三差五就以做客之名上门,并且很有默契地一改口风,突然间再没有人说“黄梅撇下俩孩子和老公自己跑去躲清闲”,也没有人敢议论妈妈“连自己的老公都管不了,只能自己出去工作”,更没有人敢当着妈妈的面说“拜佛吃素瘦成这样真造孽”之类的丧气话。

      前来做客的宾客们其乐融融,妈妈本人乐在其中。

      她其实很忙,除了小学教师的工作,还要负责义工团的统筹。
      寒暑假去世的老人家最多,义工团忙得不可开交,许多工作细节需要黄梅疏通,所以妈妈基本上没有空闲的时间,经常捧着手机,一旦求助电话响起,她就会像个陀螺一样,不停地打电话、接电话。

      虽然每天电话不断,但依旧热情欢迎上门的客人。

      姆妈们即使看到黄梅电话不断、没空应付他们,也不肯走,赖在沙发上,等到饭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自从外公去世后,妈妈对佛教更加虔诚,在老家参加了“生命关怀”义工组织,经常和老人家打交道。只要得空,妈妈就会去组织帮忙。愿意吃苦的人不多,几年下来,妈妈在义工组织地位特殊,成为义工团长的助手。

      姆妈们对此表现出好奇,不过二姆的演技差一些,她的嫉妒完全写在脸上,会直白地问“做死人生意是不是很赚钱”,把旁边的大姆和妈妈惊呆而不自知,像个前额叶没发育完全的蠢货。

      三零三室的房主名称上写着爸爸妈妈的大名,可是爸妈从来不敢下逐客令,怂得像是三零三室的客人,任由他们蹬鼻子上脸。
      ——大人都很会伪装。
      ——妈妈明明能察觉到他们的不怀好意,居然还开门让他们来家里做客。
      ——其实妈妈也不喜欢他们,为什么要给他们开门。

      李锦希觉得好扎眼,看到妈妈满脸欢喜地迎接客人,傻乎乎地笑,好碍眼好火大。
      ——你为什么会流着李家村的血液。
      ——你没有资格祭祖,我们都没有资格祭祖,为什么要给他们开门。

      妈妈被那些表面亲切转头就说三道四、黏腻如鬼的家伙同化了。
      ——还我,还给我。
      ——把我柔弱爱哭善良努力的妈妈还给我。

      不过这次暑假,李锦希终于可以享受短暂地一个月清闲时间了。只要妈妈不在,家里几乎不会有客人登门。

      今年夏季天气异常,李家村往生的老人家很多,黄梅连回复李锦希的时间都没有,李锦希连续发过三条问候,没有得到任何一条回复。

      一开始李锦希以为妈妈只是没有回复自己的消息,从爸爸口中得知,李勇斌连续发了几条信息,又打了几次电话,黄梅的回答模棱两可,说是可能会回来,又说可能不回来。

      李锦希又气又委屈:“为什么妈妈回复你不回复我?”

      李勇斌顿时手足无措:“那、那我跟她说一下?叫她回你?”

      “不用!都过去这么久了!没意义了!”

      气死了!

      和贾思敏告别后,李锦希在小区附近的商业街闲逛。李锦希有点近视,走在街上喜欢用看不清人脸的眼睛到处打量,背着手,悠哉悠哉,眼里的一切都有种能回到过去的错觉。

      ·

      自从去书店和贾思敏打了个照面,李锦希已经有四五天没有去书店了。

      这天,李锦希在房间写作业,家门响起钥匙声。李锦希吓了一跳,立马从钥匙扭动的速度判断出来人是谁,跑去主卧叫醒爸爸。

      李勇斌揉着惺忪睡眼从房间出来,奶奶在沙发上斜躺着抽烟,细小的眼睛盯着李勇斌的一举一动,笑容慈祥,像个卧佛。

      奶奶捏着烟——她抽烟姿势很奇怪,不喜欢用两指夹着烟,喜欢用食指和拇指捏着烟头,比划成OK的手势——在吞云吐雾中,笑着对李锦希说:真好啊,你爸爸还留在滨海照顾你,他多疼你啊。

      李锦希勉强地笑了一下,看向爸爸。

      李勇斌羞赧地低下头,仿佛偷偷做的好事被发现了:没有没有,应该的。

      李锦希瞬间就笑不出来了。
      ——真好啊。
      所有的卫生都是我做的,你还能落得个照顾子女的好名声。

      到底是谁在照顾谁啊?
      李锦希一阵反胃,头晕目眩。她如果太生气的话会有强烈的眩晕感,连忙找借口离开。

      可是走在街道上,李锦希忽然又不知道自己可以在哪里待着,于是迷迷糊糊地下意识走去书店,将上次没看完的小说扫尾。

      ·

      恐怖悬疑小说分区里坐满了人。

      美满的,破碎的,神奇的,瑰丽的,恐怖的,离奇的,玄幻的,神秘的,琳琅满目,数不胜数。
      刺激恐怖的情节让李锦希感觉到大脑久违地活过来。小说看完,外面天色已黑。

      李锦希揣测着奶奶大概已经离开,才慢悠悠地乘上公车,抓着把手,随车晃荡。她看见玻璃窗上的自己又挂着死气沉沉的脸,于是将垂下的嘴角往两边拉扯,抿嘴微笑。

      走进小区大门时,李锦希发现大门附近有几个阿姨围在一起聊天,其中被簇拥在正中间的身影非常熟悉。

      “妈妈?”

      李锦希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走到跟前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黄色渔夫帽,亚麻色T恤,玫红色的裤子,棕色棉布鞋,诡异的配色,不羁的穿搭,瘦削的身影,熟悉的声调,是她没错。

      可是妈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李锦希惊疑不定地一步步走近,那位看上去穿得像小学生一样窄小瘦弱的女人缓缓转过来,蘑菇头里掺杂着几根不太明显的白发。女人下垂的眼角看上去很和善,快速地扫了一眼李锦希,那种打量的眼神让李锦希浑身难受,起了一手臂鸡皮疙瘩。

      “嗯?李锦希,你怎么在这里,去哪里玩了,不用复习吗?”

      李锦希即刻被问得羞愧起来,连质问妈妈为什么不搭理自己的短信都忘了。
      “你回来怎么不说一声?你居然有力气回来?不累吗?”

      “你舅舅载我回来的。”
      妈妈平淡地应了一声。

      这是什么反应?看见我不开心吗?

      李锦希顿时郁闷,垮下脸了,小声跟另外两位阿姨打招呼。

      “锦希又瘦了?脸颊都凹陷下去了,你们家的女人真辛苦啊。”
      其中一位阿姨先行离开。“下次聊,我要回去煮饭,不然我老公又要说我。”

      黄梅扶稳帽子:“改天聊啊。”
      “好啊。”

      黄梅不再像从前那般体弱多病,但不论天气如何,她依旧会顶着帽子,在邻居们面前到处晃。

      另一位阿姨留意到黄梅脑袋上的帽子,“今天最高温39°,你还戴帽子?”

      黄梅:“怕吹到风头疼,不过,我家老李之前陪我去看过医生调理,现在好多了,还有力气出门走走!挺好的!”

      阿姨欣慰地笑了,“那就太好了,佛菩萨保佑!”
      黄梅也笑:“是啊!老天右眼,做善事真的会有回报的!他现在很少抽烟赌钱!真的在慢慢变好!”

      李锦希默默观察着。
      谈论起爸爸,妈妈脸上神采明亮。

      她明显体力好转许多,而且现在的妈妈似乎不爱哭了,甚至有时候偏向于“冷酷无情”——李锦希没想到某一天自己居然会用这样冰冷的词形容妈妈。

      黄梅甚至有力气打李勇斌——更多时候是开玩笑的打,嘴角在笑着,说话时也在笑着,可是总伴着几句咬牙切齿地诅咒。

      『你看看你,我帮你在外人面前说好话,你连装都懒得装,还叼着烟!还叼着烟!我说这么多有什么用!戒不戒烟!』
      『李康时,怎么不去大伯二伯家玩?你是男孩子,要开朗点,多跟他们来往啊!作业写完了吗!为什么拿着笔一动不动?到底在写作业还是在玩腿毛!』
      『李锦希,你怎么这样折衣服?这么小!扫把放冰箱旁边的墙缝,不要放在垃圾桶旁边,我说了一千次一万次了!你怎么这么蠢呢!』

      在外面却对陌生阿姨笑得那么开心。

      李锦希撇嘴。

      “咳咳!”
      黄梅突然清了清嗓子,眼珠子骨碌一转,瞥过来。

      心有所觉,李锦希突然感到一阵不安。

      像是农村村口八卦情报处的特务,既想要表现得不在意,又实在需要隐晦地传出某种讯息。黄梅眼珠子一转,酝酿一番,清清嗓子。
      “燕阿姨的女儿也在实验读书,而且当过晚会主持人呢,还有你们班那个谁,听说他在奥数比赛得了一等奖。”

      听到这样的前缀,李锦希警惕起来,咯噔一声。果然,下一秒,黄梅突然抬起指尖摁在太阳穴,另一只手扣紧帽子,微微蹙眉,期期艾艾地长叹。
      “想一想就觉得头疼……你有时候也能考进前三十啊,为什么人家就能……哎,要是你成绩能稳定些就好……当然,妈妈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李锦希反驳:“我怎么可能考得比她好?”
      “怎么不可能?”
      “……”李锦希不想说话了。

      黄梅的笑容在明暗交界的黄昏中显得高深莫测,幽深诡谲。“你这死丫头,就是单纯的不想学习,所以找各种借口。”

      又来了。
      李锦希干脆闭口沉默,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黄梅。

      要怎么样你才能满意呢。
      ——还我,还我。
      ——李家村,把我妈妈还给我。
      ——你到底是谁。

      “黄梅,别这么说,锦希有多辛苦,我们这些老邻居都看在眼里的。”
      一旁的阿姨脸色尴尬,“现在的孩子物质生活好,可是精神压力大,又是青春期,心事憋在心里已经很难受了,别这么说。我辅导我家小孩作业的时候啊,有时候我和我老公一起琢磨都看不明白。”

      “真的假的?”黄梅奇怪道,“你和你老公都是研究生学历,怎么可能会被高中的题难住呢?”

      “当然是真的啊,你回去看看锦希的作业题目就知道了……啊,不好意思,我总是忘记你经常在李家村,根本没注意过你女儿。”
      看着黄梅满脸不相信,阿姨知道点到为止相当于白费力气,于是不欲多言,“走啦,下次聊。”

      李锦希快步离开。直到身后的妈妈跟不上脚步,李锦希才停下,恨恨地回头瞪了一眼。

      黄梅后知后觉从李锦希的眼神里读出了谴责,眼神有些飘忽。“我问过老家的同事,你说的情况是神经病才会有的,你怎么可能有神经病呢?多丢脸啊。”
      “……”

      “哎呀,又是这种表情。我随便说说而已,怎么又生气了?你这动不动就生气的性格能不能改一改?小小年纪这么敏感,以后可怎么办啊。”
      “……”

      “这学期都没见你抱怨眼睛出现幻觉,你要相信人体的力量,会自己慢慢好起来的,爸爸的情绪病不是也好起来了吗。”
      李锦希捂着耳朵尖叫起来:“那是因为我早就习惯你们不把我的诉求放在心上了!”

      当然,我没有那个意思——每次听到这样的强调,妈妈的嘴脸莫名就变得阴阳怪气起来。

      心底的泥潭在迅速变得晦冥惨淡。

      黄梅哼了一声,不去看李锦希。“哎呀,又生气了,算了算了,说不了你,一说就生气。”

      李锦希嘀嘀咕咕地小声生气道:“是我们说不了你!说你两句又哭!反驳两句就头疼,是我们害得你头疼!”

      两人沉默着打开三单元的大门,爬上三楼。打开家门之前,李锦希习惯性地伸长脖子在门缝里嗅了嗅,才打开家门。

      烟味很淡,估计只有奶奶抽烟。
      果然,他提前知道妈妈会回来。

      为什么不告诉我。

      黄梅在旁边大笑:“嗅什么?你这个样子像老家邻居的狗!”

      李锦希沉默地打开家门,看见哥哥居然也回来了,不知道在和爸爸聊什么,两人双双沉默,朝屋门的方向看过来,看到李锦希身后钻出一个滑稽又瘦小的身影,立马同时起身,夸张道:“热烈欢迎!”

      “突击检查!”黄梅气还没喘匀,双手叉腰横在玄关,“我倒要看看你们平时是在什么样的蟑螂窝里生活的!”

      李勇斌和李康时殷勤地凑过来,将黄梅迎接到沙发上,又是按肩膀又是倒茶水,其乐融融,氛围融洽。李勇斌的开心完全写在脸上,一半欢喜一半小心翼翼,看上去确实像个普通的正常人。

      这样的一家三口才像是正常家庭吧。
      李锦希酸涩地想,慢吞吞地换鞋进了厕所,鞠起一捧水,潦草地洗脸,抬头时,眼眶微红。
      我在生气什么呢。
      因为妈妈不回我消息而生气吗。
      因为他们其乐融融的样子生气吗。
      因为奶奶在家里抽烟而生气吗。

      李锦希恨恨地瞪着镜子,镜子里的人同样狠狠瞪着李锦希。

      ·

      有黄梅在家坐镇,李勇斌的状态就肉眼可见地快速好转,一天只抽一包烟,连电脑都不碰了,从“专座”退下来。

      连续观察几天下来,李锦希惊讶于爸爸的自制力的进步之神速,泡了一下午书店后又一次回家,惊喜地发现家里只剩下佛龛上酥油燃烧的煤气味,于是腆着脸硬着头皮夸赞:“你今天居然没在家抽烟?”

      李勇斌先是因李锦希主动说话而震惊,然后羞赧地挠挠后脑勺,那样子看上去像是纯情的老实人。
      “戒了,在戒烟,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各位父老乡亲同胞们共同监督哈。”

      旁边的黄梅闻言,从沙发上举起手来,手舞足蹈地炫耀:“看!我在老家天天祈祷是有用的嘛!老天保佑!佛祖菩萨保佑!祖宗有灵!世界上真的有菩萨!头顶七寸有神明!”

      李锦希心底冷哼。

      世界上哪有佛。

      李锦希小时候相信世界上有佛。越长大,看过的故事越多,对其中的一些不适用当下社会的歪理非常嗤之以鼻。
      她深刻地记得,小时候烧到39°,家里没车,大伯外出,二伯外出,附近借不到一台车,妈妈依偎在爸爸怀里哭,爸爸沉默着,想了想,将李锦希抱到佛龛前。妈妈心有所觉,跪在蒲团上念佛。

      李锦希清楚地记得,当时佛龛里那尊雪白的瓷像菩萨开口了,殷红的嘴唇翕张:想跟我走吗?

      那声音非男非女,有点磁性,又很庄严,像是从遥远的西天传来,从出生起就看着妈妈拜佛的李锦希吓晕了过去。

      后来是舅舅提前下班,从葫芦大厦赶过来,急忙想接李锦希去医院。
      李锦希被抱上车,又被舅舅的大怒吵醒:烧成这样?你们都没工作,白天在干嘛?看股票吗?我这么近为什么不来找我?

      当时舅舅还没搬离春花园小区,“婆家”和“娘家”还是紧密联系的同一棵树。

      后来的事,就算爸妈守口如瓶,李锦希也能猜出来。舅舅大概是不想再继续当“伏姐魔”,所以一气之下和妈妈大闹“分家”。
      事情闹得过于激烈,大伯二伯肯定知道,所有人默契地没有提起这件事。

      “……”
      “李锦希!”

      李锦希吓了一跳,骤然回神,看到妈妈在瞪着自己。哥哥自觉跑去厨房洗菜了,客厅突然只剩下三个人,包括李锦希。

      黄梅用胳膊肘戳了戳老公:“你爸在跟你说话呢!耳朵聋了?”

      李锦希翻了个白眼。妈妈根本不知道平时爸爸是怎么忽略自己的,这会儿只是一时间没听到爸爸的呼唤,妈妈居然恶毒地说‘耳聋’?
      “我刚刚在发呆。怎么了?”

      “晚上想吃什么?叫你哥顺便洗好。”李勇斌有些笨拙的开口。

      “什么都行,不要太油。”
      李锦希一顿,忽然眉头一拧,“你煮?”

      黄梅拍着李勇斌的大腿,像在夸赞一个得意门生:“那当然,这三年不都是爸爸在照顾你们兄妹吗?你哥哥去外地上大学了,爸爸也一样每周给你做饭啊。”

      “……”
      李锦希惊呆了,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爸爸越垂越低的脑袋,呆愣半晌,对妈妈冷笑道:“我的天啊,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是不是快感动哭了?”

      “什么?”
      黄梅没明白李锦希的意思,“那晚上喝粥吧,中午的粥没吃完,不能浪费啊,一粒米就是一座须弥山啊。”

      妈妈说话越来越抽象,真不知道李家村那些义工团在骗妈妈学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李锦希扫了一眼,这才发觉自己很久没有正眼看过爸爸妈妈了。

      有老婆坐镇身旁,爸爸变得非常乖巧,学着妈妈的样子打坐,双腿盘坐于沙发,眼皮耷拉成大小眼,看上去像是陪妈妈看电视,其实已经困得灵魂出窍了,脑袋一点点地往下掉,嘴巴微张,露出隐约的黑牙。

      戒烟的人很容易犯困,而且不知是否出于突然断烟的缘故,没有了尼古丁的支撑,爸爸看上去突然瘦削很多,两边的脸颊凹陷下去,上一秒还在说话,下一秒可能就会昏睡过去。
      突然,一声惊雷鼾声,爸爸被自己吓醒,用力揉了揉眼皮,坐直了身板,重新看着电视上老法师的讲座,眼神稍微清明了些,眼屎沾在睫毛处,被他粗粝的手指揉了下来,抬手时,李锦希看到爸爸的指尖泛着不明显的暗黄色,像是灰指甲前兆,又像是被烟熏的。

      一个多月没有看电脑的眼眶恢复了丝丝神采,爸爸的眼神不再如往常癫狂混沌,反倒是让李锦希想起下午贾思敏的充血的眼睛。

      妈妈也变得有点苍老。

      吃斋五年多的瘦削身板,气血不足而蜡黄的脸色,青白的嘴唇不断念叨着佛号而微微张合,眼睛炯炯有神看着电视,整个人端坐得像一块茶宠,仿佛是正在吸□□气的某种法器突然成精……这样形容自己的妈妈不太好,但此时此刻李锦希就是这么认为的。
      妈妈的表情像是数学课代表看到很难的奥数题一样又专注又兴奋,平日走路时摇摇晃晃的双腿盘坐在沙发上,手里盘着一圈舅舅送的昂贵菩提珠,在指尖转个不停——据说每抠一粒珠子,代表妈妈在心里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总之,现在的妈妈更有“居士”的气质了。

      黄梅察觉到李锦希的眼神,扭头看来,指了指电视。

      “要不要一起看?听老法师的讲座,可以增加智慧哦。”

      李锦希冷笑。“那我可以不看教材专读佛法去参加考试吗?”
      “你这是偷换概念!”

      李锦希其实不讨厌佛教本身。但一想到佛教浩瀚的知识和华丽的美学被盲目的信徒们用来胡乱宣扬、让人误会佛法,李锦希就升起无名怒火;随即脑子又忍不住自动联想到‘妈妈是李家村的生命关怀团的骨干成员’这一事实——

      血亲妈妈竟然是盲目的信徒,李锦希有点生理性反胃。

      好讨厌,好讨厌好讨厌。
      怎么讨厌的事情那么多,看什么都不顺眼。
      我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家里。

      “喝不喝啊?别浪费。”妈妈再次催促。
      “晚点喝,我写作业。”
      李锦希关上房门,坐在书桌前发呆。

      烦躁。
      令人恼火的世界。乱七八糟的社会。
      身边全是蠢货。

      无法分辨是非的妈妈。

      贾思敏会观察到逐渐老去的父母吗,现在的她看上去像是陈美姬的信徒。
      妈妈什么时候才能发现我对哥哥的嫉妒呢,连糊涂迟钝的哥哥都隐约有所察觉了。

      李锦希看了一眼桌上的日历,粗暴地扯下一页,胡乱涂鸦,笔尖划破了纸张,墨水漏出,黑色在日历纸上蔓延,把垫在下方的草稿本染黑一大片。

      烂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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