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夜饮 ...

  •   永历元年。

      南明的军帐里。

      祝云端坐在矮案后。
      矮案上放着一个酒坛和一个粗瓷酒碗。
      酒坛是满的。
      酒碗是空的。
      帐内烛火昏暗,将他的影子拉长在帐壁上。

      他伸出手,手指触碰到冰凉的陶制酒坛。坛身粗糙,带着泥土的气息。他提起酒坛,沉甸甸的,倾斜坛口。琥珀色的酒液无声地注入粗瓷碗中,撞击碗底,旋转,聚集,直至盈满碗沿。他放下酒坛,发出一声闷响。

      端起酒碗。冰凉透过粗粝的碗壁渗入掌心。他看着碗中静止的酒液,浑浊的液面上摇曳着模糊的烛光倒影。他凑近碗沿,张开嘴唇。冰凉的酒液涌入,带着辛辣和一丝陈年的苦涩,滑过喉咙,落入腹中,燃起一道微弱的热线。空碗落回矮案,发出一声清脆的“嗒”。

      他抬眼,目光穿透昏黄的烛光,牢牢锁住那厚重的灰色帐帘。帐帘紧闭,纹丝不动,将帐外的夜色隔绝。帘布上凝固着不知名的污渍,底部那道狭窄的缝隙里,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没有任何光,也没有任何影子移动。

      崇祯皇帝自尽那天。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入酒意微醺的心湖。那一天,京城的天塌了。喊杀声、哭嚎声、烈火的噼啪声……混乱像滔天的巨浪将他们冲散。他是大明的将军,赵景桓也是。一品大将,曾经并肩擎起这破碎山河的一角。他记得混乱中最后看到景桓兄那双布满血丝、写满决绝的眼睛,然后便是人潮裹挟,天各一方。酒碗空了。碗底残留的水痕正在快速收缩、变淡、消失。

      他再次提起酒坛。坛身似乎轻了一些。酒液注入空碗的声音显得空旷了些许。倒满。端起。烛光在酒液里碎成更小的光斑。他仰头饮尽。熟悉的灼热感再次升腾。

      赤坎村。
      这个名字随着酒意浮起。一个海边的小渔村,咸腥的风。报信的手下昨日快马赶回,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将军!找到了!赵将军!在赤坎村打渔!” 打渔……祝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瓷碗沿。一品大将,国之干城,竟隐于渔村,与风浪为伴,与鱼腥为伍。景桓兄,那些年,你是如何过来的?酒碗又空了。他盯着那干燥的碗底,灰白色的粗瓷,像一块沉默的礁石。

      他第三次倾倒了酒坛。坛子明显轻了许多,酒液流出的声音不再饱满,带着一种倾泻将尽的微弱。酒液缓慢地流入碗中,最终勉强漫过碗底,形成一个浅浅的小洼。他端起来,分量很轻。烛光似乎更暗了,碗里那点微末的酒液几乎映不出什么光亮。他一口饮尽,只余下舌尖一点微弱的辛辣。

      目光再次投向帐帘。那厚重的布幔依旧如同凝固的岩石。他想象着千里之外,赤坎村简陋的渔屋中,景桓兄在昨夜收到消息时的样子。手下定是恳切陈词,言说南明危局,言说故人期盼。景桓兄会如何反应?震惊?犹豫?挣扎?祝云仿佛能看到他在昏暗油灯下踱步的身影,看到那张被海风和岁月蚀刻、曾经意气风发的脸上,眉头紧锁,眼中翻滚着滔天巨浪般的思虑。思来想去一夜。一夜无眠。一夜的挣扎。一夜的故国山河、兄弟情谊、渔村平静在心头反复撕扯。最终,那份深埋骨血里的将军魂,那份对破碎山河的不甘,那份对结义兄弟的信诺,压倒了避世的安宁。清晨,一个人。没有告别渔村的邻里,没有携带任何行囊,只带着一颗重新燃起烽火的心,踏上了这条指向南明军营、指向他祝云的路途。孤身一人,踏上归途。

      祝云的手按在冰冷的矮案上。案面粗糙的木纹硌着掌心。帐内极静,静得能听到烛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他盯着帐帘,仿佛要用目光烧穿那厚重的布幕,看到那条蜿蜒而来的小路,看到那个在熹微晨光中孤独前行的身影。

      酒坛几乎空了。他提起它,坛内残余的酒液发出轻微的回荡声,空洞而寥落。他倾斜坛口,最后几滴浑浊的酒液费力地滴落,在碗底积成一个小小的、几乎可以忽略的水点。他没有再端起碗,只是看着那一点点可怜的残酒。

      帐帘依旧紧闭。黑暗的缝隙里,没有丝毫改变的迹象。外面,是沉沉的夜。他兄弟赵景桓,此刻应正在这无边的夜色里,向着这盏帐中孤灯跋涉。

      祝云挺直了背脊,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目光如铁,牢牢钉在那纹丝不动的帐帘之上。他等待着。在永历元年的这个深夜里,在南明孤悬的军帐中,大明的将军祝云,守着一坛将尽的酒,等待着他失散多年、即将归来的结义兄弟,一品大将赵景桓。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巨大而沉默,与帐帘的阴影融为一体。时间,在等待中,一点一滴地滑向未知的黎明。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