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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口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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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有人姓北吗?
文锦刚刚苏醒不久的脑子似乎思考不了这个问题。
可是这个人的名字,似乎真的在哪里听过。
于是他怔怔望着戴口罩的新护工,嘴唇微动,问出了一句:“是我忘记过的人吗?”
声音轻的只是上下嘴唇轻轻沾了一下,声带可能都没怎么震动,轻飘飘的一句,精准飘进了裴夜的耳朵。
他捏着小铁勺的手一哆嗦,差点把汤洒出来。
稳了稳,裴夜开口回答:“不是。”
“我是叶院长新雇来的,这我第一次见少爷您。”
文锦“哦”了一声,乖乖的把汤喝下肚子。
“你的名字蛮好听的。”他真诚夸赞道。
文锦很喜欢吃排骨玉米汤里的玉米,鱼香肉丝里的胡萝卜条,番茄牛腩里的番茄。
他现在除了上厕所和每天两次的下楼放风,剩下的时间依旧都待在病床上,可是他的眼睛里有了期盼。
期盼北烨每天拎着小饭盒,在他的面前开盲盒。
他不记得自己之前是否挑食,他看着自己瘦的就剩下骨头棒子的手臂,觉得他以前至少应该不爱吃饭。
可是北烨带来的饭,他每次都能吃的干干净净,这人似乎是长在他嘴里的味蕾,清楚的知道他的每一个喜好。
“你们营养师都这么厉害的吗?投其所好,提前把病人的喜好摸的这么清楚?”
文锦张嘴接过那人投喂过来的小番茄,感受到酸甜的口感在口腔中炸开,心满意足的咀嚼。
“叶尘给了你多少钱啊?”
裴夜藏在口罩下的嘴角微微勾起,说这是他的分内之事。
“又是分内之事。”文锦不满意的一歪头:“你们营养师都这样吗?就会凡尔赛。”
胃里隐约有了些饱胀感,文锦摸摸肚子,感觉再吃下去一会非得反胃不可。
可是碗里的牛腩软烂又可爱,他实在是忍不住想要再吃一口。
他左手拿勺子,刚把牛肉挖起来,就被那人把东西都给收了去。
“你肠胃功能才刚刚恢复,一顿吃两块最多,不能再吃了。”
文锦皱眉瘪嘴,“真不近人情。”
“我偷偷给你加工资,你再让我吃一块好不好?”
裴夜眉头一挑:“少爷准备加多少?”
“你现在日基础工资的……”他伸出手,比了个“五”。
“五倍!”
裴夜欣然笑了:“这么多?少爷好阔气。”
文锦现在丢失了高考之后大约八年的记忆,连带着这些年成长起来的脾气秉性也都淡化了,现在的他,还是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少爷脾气,财大气粗,喜欢打抱不平,武力解决不了的事就用财力解决。
裴夜放下勺子,拿湿巾给他擦了擦嘴:“少爷知道叶院长一天给我开多少吗?”
文锦凑过去:“多少?”
裴夜故作神秘的比了个一。
“一千?”文锦猜:“一万?”
裴夜不语。
文锦继续道:“十万?”
“一百……万?一天?”
裴夜虽然戴着口罩,但掩盖不住眼角的笑。
文锦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他就是知道这人在笑。
于是他以为自己猜对了,着急道:“叶尘怎么开医院的,雇护工一天就要花掉这么多钱,医院能赚回来吗。”
他把碗往外一推:“不就是一块肉吗?我不吃不就得了,走,拿走,三天内别让我再看见它。”
裴夜干笑了两声,挖起一块牛肉塞进文锦嘴里。
“没那么多,我逗你的,少爷别有负担,该吃吃。”
小孩儿好不容易要吃一次,裴夜巴不得把碗里的肉都给他。
文锦嘴巴里塞了肉,看上去气鼓鼓的,知道北烨是故意逗自己,气的把头一歪:“再有下次,我扣你工资。”
“好好好。”裴夜把小桌板上的饭盒收拾好,“一切任凭少爷差遣,少爷说什么我都应着。”
丢了记忆的文锦,不会忧虑家族公司,不会惧怕文江的手杖,他手上的疤时不时的会疼,可是他再也不会因为这些疼痛而怕的瑟瑟发抖。
除了不认识自己。
裴夜想。
除了他把自己也一并忘了,文锦现在的状态,简直好的不能再好了。
吃过饭,阳光温暖的午后,适合遛弯。
文锦想下楼,拉着裴夜帮他换衣服,上衣穿了一半,护士来叫,说今天下午有复健的任务。
文锦垂着的右臂抖了抖。
这半个月,他身上的伤口都在按部就班的愈合,肚子上的口子已经快要可以拆线,他每天在北烨的照顾下按时吃饭按时睡觉,甚至还涨了几斤称。
唯独就是不愿意去复健。
他右手的筋脉反复受损,叶尘说,粘连很严重,需要通过针灸和锻炼,慢慢恢复。
文锦知道他这手要是不练基本上就废了,可是他真的不想去,他怕疼,每次复健他都感觉医生要把他的肉撕裂,把他的手拉断,好多针扎在他右侧肩胛骨上,他都怕自己哪天醒来,真的变成一只浑身是针的刺猬。
“我不想去,北哥。”
文锦拉住裴夜的袖子,很认真的在恳求:“我今天心情很好,我不想进复健室。”
白瞎了这一上午的好心情。
裴夜抓了抓他的手,笼在手心里,捏了捏:“叶院长说,你这只手,原来可是拿手术刀的。”
“他说你大学时候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实操课你永远都是老师最满意的学生。”
裴夜又走近了些,把他拢进自己的区域里。
“少爷不想赶快好起来,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厉害吗?”
文锦皱眉,他现在什么都忘了,就算手好了能怎样?他不记得学过的东西,现在最多拿水果刀削苹果。
可是裴夜说:“让我看看,拿手术刀的少爷,到底有多帅?”
文锦看着他的眼睛,心里颤动了一瞬。
不过是个才认识了一个星期的护工而已,可是文锦捏着他的手就是不愿意松开。
不愿意松开就算了,他还攥的更紧了。
“那你陪我。”文锦垂眸,眼神落在自己手腕。
“好。”面前人的声音环绕着他,好像人也把他环住了似的:“我陪着少爷。”
复健的过程毫无疑问,是辛苦的。
私密的单人诊疗室里,文锦褪去上衣,露出他单薄的上身,或新或旧的疤痕画在他本该白嫩平滑的皮肤上,写着他丢失这些年的艰辛。
从后背,到肩胛骨,再到右上臂,银针被医生种树似的扎了一片,老大夫从业多年,下针快准狠,本没多少痛感,可等电片一连上,酸胀感便顺着下针的位置在肌肉里蔓延开,叫文锦迅速出了一头的冷汗。
扎在手腕上那几针,似乎正扎在他的手筋上,电流一下一下打过来,他手腕不住的跟着抽搐,酸胀感快要把他的大脑占据,文锦偏头,把脸埋进一旁站着的裴夜怀里。
漫长的半小时,文锦不知道自己的怎么度过的。
一开始他咬着嘴唇忍耐,后来连嘴唇也咬不住,他瞪大了眼睛,很不想承认自己疼出来的泪水。
他以为自己低着头,藏着眼睛,他被疼哭了这件事就不会被人发现。
谁知道那护工不仅发现了,还蹲下来给他擦眼泪。
“少爷想哭就哭,不用忍着,没什么丢人的。”
他让文锦去听门外其他诊疗室的声音。
“以前你针灸的时候我都站在门外,外边走廊里全是喊叫声,比你吓人多了。”
护工不仅给他擦眼泪,还给他糖吃。
圆球形状的巧克力被塞进嘴里,熟悉的味道在口腔炸开,文锦呼吸停了一瞬。
“嘘,院长不让我给你吃太多糖,少爷偷偷吃,别去院长那告状。”
护工故作玄虚道:“他会扣我工资的。”
甜腻的糖果,冰冷的诊疗室,那人微笑着的好看的眉眼,还有文锦脸上挂着的眼泪。
像是奇妙的化学反应,原材料凑够了,就会不可控制的发生。
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串起来了,但是又想不起来,文锦冷静下来,陷进许多模糊的回忆里,像是陷进沼泽的旅人,挣扎着,越陷越深。
回过神来的时候,针已经取下来了,视野重新聚焦,眼前是拿着一沓子卫生纸给他擦眼泪的护工。
他这才知道,自己从刚才开始就化作一头眼泪决堤的猛兽,双目无神且空洞,眼泪像是放了闸的洪水,怎么流也流不净。
结束这次复健的时候,太阳已经滑到地平线,要落不落,是最好看的时候。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文锦却没让裴夜拿饭盒,说想先出去看日落。
裴夜给他套了两层厚衣服,用轮椅推着,去医院后花园的人工湖边,那里对着一片尚未开发的地皮,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看得见火红的夕阳和暗红色的云霞。
他让护工把他停在湖边的小亭子里,然后坐在他面前。
“少爷是看夕阳还是看我?我坐这不把夕阳都给你挡上了?”
“我两个都看,你别打岔。”文锦按住他,问道:“这么多天,我就知道你是叶尘给我找来的护工,关于你的底细,我一次都没问过。”
“你该知道,我要不是身体这样,实在没有心力了,你的档案我早查清楚了。”
裴夜笑了,口罩顶上露出来的两只眼睛弯弯的:“少爷想问什么?我都告诉少爷。”
文锦:“你这么年轻,看上去和我差不了几岁,怎么选择来做护工?”
“给的钱多啊,少爷手下有多少资产,开工资都是个什么水平,少爷不比我清楚?”
“是叶尘找的你,还是你找的叶尘?”
“这个……叶院长发的招聘,我看到条件不错,就来了。”
裴夜甚至还真的把他在求职网站上看到的消息给文锦找出来看了,看到确实是文氏集团下属馨文医院的招聘,文锦才放过他。
“下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总戴着口罩?”
“我脸上有道疤,怕吓到少爷。”
那人嬉皮笑脸的,没有半点认真的样子,文锦满腹狐疑的看着他,“你不会是什么在逃人员,到我这里躲着来了吧?”
裴夜差点给他跪下:“少爷可别冤枉我,我的档案叶院长早都查了八百遍了,不信您去问他?”
“行了。”文锦知道他问不出来,故作轻松的笑了,把轮椅转向夕阳的位置。
“知道你没问题,我逗你的。”
说着,文锦朝他伸出手。
裴夜知道,文锦想站站,接接地气,这些天他每次遛弯都免不得要在地上站一站,哪怕他腿上的石膏还没拆。
他扶着文锦的小臂,文锦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靠过来,眉心算不上轻松,左手折回去捂在上腹,一言不发的看太阳落山。
裴夜怕他又要胃疼,心里惦记着早点回去,可是今晚上气氛不算特别融洽,文锦不发话,他也不敢劝。
太阳回归地平线,是美丽又神秘的蓝调时刻。
裴夜不注意的瞬间,文锦左手狠狠往胃里一按,眉心锁在一起,一声痛哼没等溜出嘴边被他咽了回去,落在裴夜耳朵里只剩下半声闷哼。
裴夜就知道该吃完饭再出来的,文锦上半身几乎折了回去,头深深的埋着,连呼吸声都隐匿在胸腔里。
裴夜连忙低头去看,嘴里念叨着怎么了,疼的厉不厉害,一边琢磨着怎么把他抱回轮椅上,赶紧把人推回去。
正打算拦腰把人扛起的时候,脸上忽然一凉,面前的人好好地直起了身子,随之而来的是文锦轻快的笑声。
文锦左手托着他的脸,左看右看,发出了一声满意的感叹。
“哪里有疤?我怎么没看见?”
他拇指摩挲在护工眼角的泪痣上。
“这么帅的一张脸,每天藏在口罩底下,岂不是浪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