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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那些中止的种种 ...

  •   张茜的瞳孔放大了。
      自这届竞赛队成立以来,这是首个退队申请。本来完整的竞赛班想来可能就是从这里出现的第一条裂痕。
      “不是,你怎么在这种时候打退堂鼓?”是吕文。有意思,平时那个貌似不怎么在乎同伴的吕文居然会在这种时候站出来。
      “家长那边的压力啦——我也不是自己想离队的,可是这竞赛如果继续变得更难需要花更多时间学,我的物理是真的补不上去。一直这样拖着的话,就算我也会受不了的。”
      “嗯。”教练只是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
      “那约定呢?!明明只有几个月,你这就把我们一起许下的,要在竞赛道路上一直走下去的那些忘了个一干二净?那我们这样到底算什么团队?!说走就走说散就散,难道遇到问题时你就只有逃避一途吗?”
      他的目光躲闪了一下:“我……实在是无法遵守了。”
      “你——嘁,算了我劝不动你,想走就走吧。”吕文估计是自知再说下去也只会闹得更僵,没有更进一步劝阻。所有人就这么目送着曾岳鑫的身影从门口消失到走廊的深处。
      “……死路一条……”
      门外依稀传来这样的声音。夹杂着拖沓的脚步声,但听起来却无比扎耳。
      “好了,没必要因为别离而伤心,看向未来才最重要吧?快快,上课啦。”生理学的课件在黑板上内置的屏幕里打开,教练如是说道。
      看来她完全没有理解刚才的一切。

      “小林你说,”在萎靡不振一整节课之后,瑟缩成一团的张茜终于舒展开一点身体,机械地掰过头来向我发问:“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那时所有人——甚至小林你,都为了文化课的成绩和高考复习抛弃我退出了竞赛,而我却为了一点虚无缥缈的保送资格,甚至是强基的破格入围这样的幻想,不想面对被竞赛拖累的成绩,反而只能用竞赛作为我自己的避风港,那时候,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奇怪的问题。
      “你不会其实很怕孤独吧?那时突然让我们做约定,难道也是?”
      她的头沉了下去:“……其实有一点。”
      “有些自私呢。”
      “……”
      “不过,我也一样会害怕孤独一样会自觉自私——尤其是当时和徐如的约定我还是一直在挂念。有时也会幻想我轻松学完所有课程,亦或是两边都拖累过着割裂的生活;而有时还会在脑海里想象自己成功获得保送资格,或是最后功亏一篑只能在颁奖现场无助地坐着……我知道这都属于合理的范畴。”
      “……”
      “我猜不透你的心思——何况我猜透一般人的心思都很困难——但是有一件事情我倒是确定。”
      “什么?”她疑惑地看向我。
      虽然有强烈的既视感……但是我不是那种会发表不切实际观点来抚慰别人的人。
      “张茜你刚说的这种条件是不存在的吧?”
      “……如果呢?”
      “那就赌一赌咱俩哪个最后退队?其实你在这方面并不孤单——我也和你一样,对未来感到有点茫然。”我手足无措地说着破碎不成意思的短句,试图把我熟识的那个温柔乐观的张茜拉回来。
      “好了你不会安慰人就建议别安慰,我瘆得慌。真当你自己是能攻略所有人的女主角啦?”坐在我们前面的吕文转过头来,海蓝色的双眼带着一点戏谑和无奈的意思,一如既往地开始损人。
      “死宅粉毛别惦记着你那打了半个假期刚把OP打出来的破galgame了,你要能应对这种情况你来啊?真有你的。”
      “小文这可是你不对的吧?”
      “不是,怎么张茜你也?而且我最后可是打出TE了啊?!……啧,好好好你们赶紧贴贴去,我去一边凉快行了吧?”
      嘴上说着气话,行动上却没有一点想要离开的势头。她想说的话看来不止于此。
      “咳咳,说回正题。张茜你最近别太丧气啦,虽然我这人脑子不好使嘴也笨,可是我还是明白,林子阳她啊,就是觉得你想太多了,想让你再多关注一下眼下该干什么。俗话不是说‘一步一个脚印’吗?咱又不是什么预言家,与其为了一个不知道会不会,什么时候会到来的未来而殚精竭虑,不如就顺其自然呗?”
      “那是‘走一步看一步’,丈育。”说出这句话前,总感觉我身边的张茜要滴汗了。
      “啊?林子阳你别拆我台啊?!意思差不多就行,差不多就行,哈哈。”
      “张茜不会不知道这个,你一直没台可拆。”
      “切,懒得跟你计较。”她气呼呼地回过头去。

      学习还在继续。人卫《生理学》学习刚刚开始时,竞赛室被上一级当成了走班教室,竞赛班也因此搬到了生物实验室。
      生理学用的是医学生的教材,除了配色和排版都不是很友好之外,内容也略显晦涩。再加上教练“我们应该赶赶进度”的提议加持,血液循环和呼吸里面本来就难懂的部分有的还被跳过,只留下我们大部分人——也就是除了杨瑶月之外的所有人,天知道她怎么学明白的——对着一大团不明所以但是却标了重点的公式抓耳挠腮。后半本书的神经生理,性生理(尤其是性激素的信号通路)和内分泌系统也只能用“讲了和没讲一样”来形容,我们只好凭自己有些贫弱的解读能力来理解。本以为生理就已经是敷衍的极限了,结果《基础生态学原理》更是没几节课就宣告结束……
      但是这甚至还没完!因为“必做”的苏○鑫蓝本练习题一出手,前面的课再敷衍,给我们造成的冲击也不如好像存心在恶心学生的不定项选择题错整整四分之三,还没有一丁点题目解析可以参考着订正来得难受。
      “喂,林子阳你说,联赛真的可能有这么难吗?”生物竞赛课已经完全变成自习课。趁着老师下课的空当,吕文摆着上半身和下半身完全错位,腰好像扭转了九十度以上的扭曲身体姿势,在生物实验室明显过小的圆凳上蠕动着发问。
      “后面不都有联赛题,你自己不会看看这两个是不是一个次元的东西?”教室前面没有镜子,不过既然眉心的肉都拧巴成古怪的一团了……我应该也和她相差得不远?
      “那这个题有啥用嘛~”
      “折磨学生。”
      张茜和严捷宇不说话,一个在飞速翻书,另一个在发呆。
      瑶月不在教室里。她已经停了课也停止了住校,现在搬到了别的房间(应该是会议室?)和一个高一就拿到省一,被寄予厚望的学长一起学习。
      “你蓝哥还是你蓝哥,有一种不顾学生死活的美感。”严捷宇长叹一声:“走啦,出去活动下吗?我要去找找瑶月。”
      “免了——这里可能再看几遍书会管用吧。”看向又一次弄混哪里是外始式哪里是内始式发育的错题,我低声自语。
      他前脚刚踏出门槛就被教练拉了回来。
      “怎么,老师您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宣布吗?这么着急?”吕文抛出有些刻薄的问题。
      “对,就是重要 的事情。联赛的时间公布了,五月中旬就要考试。”
      “嗯?所以这除了时间很紧张之外,还有啥意思啊?”她还是有些不解。
      “我是想说,准备停课吧,打起精神来!”
      街灯下,紫叶李的新叶凝滞在无风的夜晚。

      贯西的春天是典型的华北样子,雨水不多,有时只勉强浸湿地面。湿地大学小树林的白杨发出葱绿的新芽,路旁几只橙冠的戴胜在砖缝里用长喙探来探去,如此都罩在雨帘中,甚是可爱。脱离了干冷的冬季,温暖阴湿的天气让几天来一直都像一团乱麻的心情似乎也变好了些。
      “啊,小林你原来在这里!”身后楼梯上一阵轻快的碰碰声,张茜的橙红色短发作火苗般的跃动,她本人则是飞也一样从楼梯上旋转着飘落下来,不出数秒就到了我身旁。
      “怎么了?心情真好。”我带些惊愕地侧目看向她漾起绯红的脸颊。
      “嗯?因为下课后刚收拾好东西就找不到你了啊?跑得真快。幸好我知道你还挺喜欢看雨的,于是我就在几个看雨的好地方转了一圈哦?嘿嘿,你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刚才那绝对是危险发言吧?!”我半开玩笑地和她打趣道:“不过也是,原来我喜欢雨天已经不是秘密了啊。”
      “嗯哼~”
      “下雨天的空气吸饱了水,阳光不刺眼,地面湿润温软,植物也有了不少生气。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柔和了。”
      “像是被被子包裹住一样呐,很适合小林你这种喜欢睡大觉的人吧?”
      “下雨天睡觉天嘛。”本来想反驳,但是想想自己老师一走就开始打盹的样子实在是没有什么说服力,只好顺着她的意思来了。
      “而且最近几天压力太大了也,总觉得该释放一下。假如能在这种天气里睡上一觉,估计精神状态会好不少。”
      “嗯,这几夜宿舍里大家聊天也少了呢,都急急忙忙上床睡了啊……”
      雨丝下的更密了一些,微风夹带了几滴到脸上,清清凉凉的。
      时间果然紧张,这样下去要复习不完了……四月已经过半,按说我们已经应该可以轻松应对大部分题目,可是苏○鑫的题怎么就那么难——好像无论书本翻上几遍,它都能找到从来没有背过的知识点进行定点打击。于是我开始把做过的那些题目里面的错题知识点抄录到书本上有关联的地方,在翻书的时候一并去记忆。这样做确实让正确率有提升,但是还不够。2018年的卷子重做了一遍,还是不能做到95分往上。

      一天半夜的某个时段,我又一次从一个记忆已经模糊的梦中惊醒,棉被下的胸口传来一阵被紧紧攥住一样的悸动,久久无法止歇。一边手捂胸口深呼吸试图安抚有些不听使唤的心脏,一边调整着视物有些迷蒙的双眼,我惘然看向对面。
      张茜还在四仰八叉地平躺着熟睡,一条腿卷在被子里,另一条则把它蹬开,睡衣的下摆可能是在无意间被撩了起来,窗帘缝隙里滤过一束街灯清冷的LED光束,正好点亮了灰色睡衣中跳脱出来的那一抹冷白。
      她扭动了两下,裸露的腰部和部分小腹上好像能隐约看到几点变幻的闪光。是厚被子已经太热了?还是也和我一样,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无从得知。
      最近她一直都在宿舍里学到相当晚——据吕文说有时接近午夜。偶尔她会掏出那本蓝色习题集,不过更多的是埋头写文化课相关的作业——有的时候是学校的学案,有的时候是辅导机构的练习册。很难想象她怎么这样熬夜还能早上六点多起床,没事人一样上完一整天课的。
      之前我问过她,她只用“我天生就这样哦?”轻描淡写地糊弄过去了。可是她掩得住内心的想法,却盖不住变得有些像汽油机点火一样的嗓音底调。
      瑶月的位置空着。我无力地轻叹一声,仰面瘫倒在床上。
      好像她早就已经把那本我们怎么做都做不完的题目写完了。
      好像她上高中前很久就为了竞赛开始努力,甚至请来校外培训人员一对一辅导。
      好像她甚至比我们那个高一就拿到省一的学长还要强。
      我只得在心里感叹一句果然还是追不上她。
      倦意又一次席卷而来,中断了我纷乱的思绪。
      这么晚还睡不好,估计明天又得睡过去——这是我在完全睡死之前想的最后一件事。

      第二天早上,我们在往生物实验室走时突然被教练叫住了。
      “对对,是这么一回事,之后就正常安排了,不会占用太多时间,假期里再说。”示意我们停下时,她还在和不知道谁打电话。
      “好的好的,除了瑶月,我已经把他们都叫过来了,正在准备说——嗯,再见。”
      “老师,是联赛相关的安排?”总觉得这种时候叫住所有人会是这种事。
      “对。”教练眼神有些飘忽不定,估计在想怎么和我们解释刚才这件事吧。
      “呃,是这样的:刚才组委会传了消息过来,因为别的省份疫情又爆发了,联赛要延期,具体时间说是另行通知,其实参考去年,怎么说也得延到暑假里。另外山东省今年比赛体制有了改革,追加了一次由各个市自行举行的初赛,按说应该是四月底到五月中旬的时候考,刚才我在和你们主任聊这件事,现在暂定是你们先回去上课,到时候都考完期末了,也不耽误课程,看看,多好啊,哈哈哈。”
      “啊?……行—”反射性地应付了一句,我还在努力理清头绪。
      不过看起来有人先理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等等?!”不像平时的声音,宛如竞赛队里多出了一个第五人。
      “嗯?张茜,怎么啦?”
      “延期?不不不不不,这是怎么一回事?!”
      “难道,我没有解释清楚吗?而且走廊上不要这么大声音,别人都在早读呢。”
      “呃……老师,估计她不是那个意思。”按说应该承担这种角色的吕文今天意外地安静,严捷宇则与我面面相觑。
      “也就是我们还要考期末考试?”
      “不然呢?”
      “而且安排不了补课?”
      “这……初赛还在眼前啊,再说毕竟这样不算考完试,不好安排吧?我去争取一下。”
      “也就是说没有?”
      “你怎么能说没有呢?放心,大概率会有的。”
      “……你!……这!……我!”
      “怎么了吗?”
      “……好吧。”似乎意识到了方才声音确实有些大,气势尽消的张茜转身回班,留下一个比起平日高大又矮小的背影。
      “那么,相信大家一定都能兼顾好文化课和竞赛,让我看到你们的努力!”

      “这下可好了,本来我还觉得复习不完在头疼,现在时间多是多了,结果更头疼了。”拖着脚步坐回张茜旁边,手托发烫的额头和有些干枯了的刘海,阴沉地抱怨道。
      桌上的黑色长发又多了几缕。我皱了皱眉,一口气把它们吹到地上。
      张茜相当安静。呼吸平稳,一言不发……
      不,她绝对睡过去了吧?
      模仿着她之前把我大力戳醒的感觉,我多少带着点恶趣味地伸出手指,使劲捅了她的背一下
      “喂,老师来了哦?起床啦~”
      “啧,谁啊?”
      “哦,原来是小林你……呃,刚才那一下也太痛了点吧?况且我还没那么容易睡着的说?”她面朝我带着些娇嗔的气息抱怨道,可是更加吸引我注意力的则是——
      “咦呃,好浓的咖啡味,之前我都没注意。你这样——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缓缓呼出一口气,板起脸用认真的语气提问。
      “诶?有那么明显吗?”她的上半身大幅度后仰,红着脸捂住了嘴。
      “什么时候开始的?”
      “唉,就说瞒不过去……啊,好像要上课了—”
      “真不坦率,我又不会吃了你。”
      “……上周。”上课铃打响时,她正好弓下腰去放在墙脚的书包里拿出上课用的书本,说出这句话时,声音轻小到好像生怕我能听见。
      “我可是听见你说什么了——这样也太伤自己了。当时上课不是也有说?咖啡因只是给身体欠下‘睡眠债务’而已,这样下去哪怕是你这种身体也会垮掉的。”

      我这种身体?还好,子阳还是没有发觉我其实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体质,不过是自从开始停课以来一直凭借着咖啡因——一开始是清淡的凉绿茶和甜美的咖啡饮料,但是它们很快就失去了作用……于是我转向另一个极端……直到最近几天,我拿出了之前面对大考时用来驱散睡意的独门对策——故意增加茶叶量,浓到单是大口喝下去都需要遏制本能性呕吐的茶,或者速溶黑咖啡加倍,不加牛奶或砂糖,以至于入口之后的一小段时间里会感到晕头转向的浓缩咖啡——来调节作息,然后到了周末一口气把这些压力全部释放,一睡就是从周六傍晚一直到周天中午,起床就要为周天下午的辅导班和晚上三节晚自习奔波而已。
      这样很伤身体,我自己也知道。但是本来我觉得,联赛不过是几个星期之后就会结束的事情,要不就这样过去算完的。
      直到上午听到延期通知为止,我的如意算盘打得一直很好。
      毁了,计划全部毁了。就像走路时明明已经穿上了雪地靴和钉鞋,却踩到透明薄脆的黑冰,一路滑向未来这个怪物深邃未知的血盆大口。
      但是我又能怎么办呢?像小孩子一样大闹一通?耍这种小性子又改变不了什么结果。
      前几天早上照镜子的时候,眼眶的颜色又变深了些许——是熬夜太多的恶果。幸好我还戴着眼镜,只要不和子阳走得过近,这两片人造树脂就可以像明星涂的遮瑕一样,削弱眼眶附近的对比度,使我脆弱的一面不至于被她轻易看到——不然以她的性子,绝对会给她添上不少麻烦。
      那样可不行。明明是我在保护她关照她的,怎么可以现在就被反过来照料?
      ……看吧,又来了,这种想法。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初中时自以为坚强,但实际上脆弱到不堪一击的那份自尊在起作用,我不仅放不下对子阳的这份自矜,甚至连所谓“竞赛好的学生,文化课也应该很好”这种幼稚到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都放不下:每次我想要向现实妥协,试图接受自己并不是万能,成绩的退步是正常的那种时候,总有一个人——有时候是教师,有时候是学校的领导,有时候是老人和亲戚,但最多的时候是我自己——用种种如“要当一个完美的孩子”“摆出张茜应有的样子来”“向上比不能向下比”“不要自满,再接再厉”“为自己骄傲而不是感到丢脸”的心理暗示在背后抽打着自己——或者如另一个可悲的评价所言,“自我鞭策”着,挣扎着带着越来越多的包袱颤颤巍巍地再多走上几步,于是从各处传来的出于真心或假意的“又做出了进步”“实在是太棒了”“真是个好孩子”还能勉强作为饲料,稍微垫一垫我空虚的内心……我当然也知道这一切的努力不过是为了让我争得接受优质教育的机会,将来某一天能踩着其他人的头顶踏上更高的平台,在社会阶梯上削削脑袋,往上蹭上卑微的几个格子……可是这一切真的值得我这样顺着预定的路线走下去吗?
      我没有答案。
      子阳……啊哈哈,可能她也不会有吧?她这种内心坚定,一看就很自由不羁的人,和我始终是不一样的啊……莫非我真的有一天需要她来拯救?
      不不,那终究只是话术……不过是我最为憎恶的虚假话术。
      她的话,只要和之前一样说话做事直来直去不做多余的矫饰,就足够治愈我了。
      剩下的问题——包括我自己的学业问题——果然还得自己来解决。哪怕再这样下去只不过会进一步勉强自己。

      课程内容在变化深入,张茜的状态也一天不如一天。
      总觉得上课的时候她已经马上就要失去意识,可是笔记却一直和往常一样工整,作业交得整整齐齐,甚至课外拓展性质的“每日一题”下面也常常能看到她贡献的解法。竞赛上她的复习进度始终不慢,甚至有反超我的趋势,怎么看都是学习到了一个忘我的境界……
      如果她不是一下课就昏死在课桌上,还得我帮她用之前撑断臂的那个腰枕垫垫额头才不至于每天都落枕,亦或她原来柔顺的橙发并不和现在一般神似一片粗糙黯淡的楠竹刨花,哪怕是眼眶上沉积的黑色素再少一些,不至于连镜片都遮掩不住的话。
      我问她还好吗,她只说她还好,谢谢我的关照。
      我强拉着她去浴室,把她之前最爱的柑橘香型洗发水塞进她怀里,然后直接硬生生关上浴帘,求着她好好洗洗头,注意一下个人形象,她却只花不到五分钟的时间简单一冲,甚至睡衣都不披也不吹干头发,直接穿着换洗的内衣裤就径直走回宿舍——也就周五晚上除外。可能是因为第二天就要见到家长,不想让他们担心吧。
      我偷偷跑去问了瑶月,向她询问平日里她是怎样对抗对学习和成绩过强的执念,以寻求停下张茜的方法。
      瑶月摇摇头,说自己也没办法。安慰了我两句,让我在生活上多进行支持。
      于是我把张茜明显摄入过度的的茶和咖啡藏起来,可她只从行李箱里掏出更多;而我瞅准机会,摸进她的橱柜把那些也偷偷摸摸拿走时,她不光没有动怒或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甚至试图用立起领子的长外套隐藏身份,从湿地大学食堂的商店里大量购入一看就不是适合未成年人饮用的功能饮料。为了避免她对这些饮料形成更过分的依赖,我只得一股脑把她的那条生命线还回去……
      吕文一开始也试着协助我,她不到两星期就放弃了。据本人说,她还是有这方面的自知之明的,这种活还是我才能干成。
      可笑又有些可悲的是,我到头来也没能做到。

      第一年预赛比想象中的要简单很多,虽然部分题目确实很难,可是第四部分遗传题量不大,对我这种数学思维极差数学成绩垫底还记不住公式的人相当友好。美中不足的是名义上是全贯西市的预赛,我却没在现场看到徐如——按白城区一中的规则,她应该改剪了短发。不过鉴于她在〇Q上说她还在坚持,这次自然也来考预赛了,我算是安心了些。
      不过也只是安心了一些而已。显然,比起遥遥无期的联赛和本来就没打算考好的期末考试,身边的张茜更值得我去担心。
      本以为张茜考完初赛之后会多少好好重新审视一下之前自己过的生活如何不符合高中女生的标准——没有挥洒青春汗水的课外运动,没有和朋友一起在街道或者山野中徜徉,甚至外人一看到这个被自己的执念摧残的可怜孩子,还会以为她已经工作十来年了。结果她却完全不顾这些,只是一刻不停,变本加厉地硬拼着翻书写字。
      好吧,担心也没有什么用。
      其实她好像也能自己照顾自己,我放弃恳求和强拉她之后,甚至气色甚至可能还有点恢复,但愿如此。
      一个半星期后的早读时间,预赛结果出炉。
      “恭喜大家所有人都以高名次通过预赛!”教练在公布结果时,愉快地拍着手祝贺。
      她对面的是根本没在听的那个学长——从获奖名单上看好像名字叫刘一琦,短发,个头不高,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相貌也还算标致——和瑶月;正在兴高采烈讨论昨晚球赛的捷宇和吕文;下一秒就好像要跌倒的张茜,最后加上昏昏欲睡的我。看起来大概算不上是什么胜利结算一样的景象。
      “哦对了,之前在初中时的那个郑徐如你还记得吗?好像她也稳稳妥妥地过了这次初赛来着。”教练看向我说道。
      意料之内的结果,看来那些想和她说的话留到联赛前后再说大概也不迟。
      回教室时,张茜走路时有些蹒跚,看起来像是灵体般在悬浮着。
      她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会完全垮掉的。
      希望那个时候我能在她身边支持着她吧。
      这可能是我当时内心最虔诚的愿望了。

      “今天体测测长跑!体委,刚跑完操就少做点热身运动,带他们来跑道测1000米!”
      上午第四节,体育老师宣读了我的死刑通知书:“不然之后太热了!听明白了吗?!”
      “不然之后太热了?”开什么玩笑!现在不就30度往上走了?大家都换上短袖了啊?
      子阳在用担忧的眼神看着我……快快张茜,在内心想想,你很好,你的身体很健康,虽然之前自由活动的时间你都溜回教室去读书,不过你,你跑下1000米还是没问题的,没问题的!好,现在与她对视,用坚定的眼神!……呼,终于不再向我这边张望了……这样,她就不会看到我在热身时狼狈的模样了吧。
      “好,现在活动下手腕脚腕,做做最后的调整——”
      ……热身终于是撑过去了。虽然在下腰的时候差点向前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就是了。
      “预备……跑!”
      我迈开平时走路都麻烦的双腿。
      因为跑操和体育课前会多吃几块从家里偷偷带来的糖,所以暂时还不至于因为低血糖而晕倒。就这样我一边几近绝望地赞叹着自己的心细,一边向看不见的终点再跨出一步。
      转过第一个弯道,不停晃动的的视野逐渐清晰,我看到子阳不过在我面前少许……不对,这不是她之前的速度,正好压住了自己的步幅步频以领着我跑这一程吗?
      我想说出“别管我,我没事的”,却找不到在粗浊的气喘和铁锈味的吸气中插入哪怕一个字眼的空当。五脏六腑好像在随着双肩运动在体腔里随意冲撞,腹直肌和腰部的几块肌肉这条名为“核心部位”的最终防线已经要妥协一样严重脱力,每向前递一次大腿就会牵得全身肌肉都发出不存在的呻吟。头顶的烈日炙烤着后颈双臂,透过蒸笼般的衣服熏蒸着身体的每一处。
      温度还在升高。
      第二个弯道,然后又是一个。
      套圈的同学追上来了,一个,两个,三个。
      啧,视野不清了,可能是汗水糊住了眼睛吧……集中,张茜,集中!现在只需要把所有意识集中在如何再向前一步上,不能让子阳太操心……
      四个,五个,六个。他们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变道?
      七个,八……嗯,他们怎么在天上飞?
      子阳停下来了?
      为什么蓝天和太阳在转?
      我不会是……不要——
      眼前一黑,尚未失灵的本体感受器拉响了身体正在倾倒的警报,但残存的精神力已经不再支持自己自如地控制浑身的肌肉,于是我向地面坠去。
      小臂皮肤被地面撕裂的剧痛使我再次清醒过来,可是这次我仍然无法移动分毫。属于我的身体此刻却好似关押精神的樊笼,纵使我想站起,哪怕挪动两下,也无能为力。
      好累……好想休息……

      张茜还是没有撑住……可恶,她额头好烫,倒下时胳膊还摔伤了,出了好些血,完全看不清伤口有多深。
      明明第三个半圈跑完之后已经把速度压到和跑操差不多了,果然还是不行吗?
      幸好她倒下的地方离操场大门不远,可以迅速找到管用的降温用品——矿泉水。第一时间用扫脸支付的自动售货机里面买来的两瓶冰镇瓶装水对她做了紧急的降温和清洗伤口处理,和体育老师申请带她去医务室后,在吕文的协助下把她搬到肩上,我以我能跑稳当的最快速度背负着明显已经失去意识的张茜从湿地大学的操场向教学楼冲去。
      体内的温度在不断攀升,连带着全身变得燥热,皮肤像被无数纤细的钢针轻刺,向着中枢传递热痛的信号——这次跑完我也免不了中暑吧估计。
      加油林子阳,你绝对不只有这种水平,哪怕是出一身汗都好,快让自己凉下来!
      我在从张茜额头上拿下来的水瓶里喝上一口已经散去小半凉气的水。好像是感受到额头上的凉意消失,她挤出来两三声无力的呻吟。
      猛吸了两口燥热的空气,我推动着能动用的所有肌群抬高左腿,脚掌离地,继续赶路。
      “坚持住坚持住坚持住,拜托拜托拜托……”教学楼近了。

      好黑,好空,什么都感觉不到……好像在操场上跑步时……谁来救救我……爸?妈?子阳?在吗?喂?喂?!我好害怕,你在吗?
      …什么……啊……?
      为什么一片黑暗中还有人和我搭话?是她?
      其实想想也估计不是吧……这就是所谓的幻听吗?如果真的是,那也好。至少我想和她说的话,那些现实中碍于我可憎的“面子”说不出的话,可以在这里说出来了。
      一直以来感谢了。你很善良也很率直,是我最重要的好朋友……你受伤的时候说着要多照顾你,结果到最后还是反过来被你照顾……不过这次算我任性,再多陪我一会好吗?
      …我……照顾……吗?
      嗯,对哦?或许我就和你说的一样,是个有些自私,控制欲还很强的女孩子呢。你摊上我这种朋友,还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啊,嗯哼哼~
      ……
      我从燥热中衣领大开,满身汗液地惊醒时,已经快到午饭时间了。
      “你终于醒了,谢天谢地。”子阳在我对面的一个折叠凳上,头顶冰袋,无精打采地坐着:“有那么一瞬间我差点以为你要醒不过来了。”
      酸苦刺鼻的感觉顺着食管涌到喉头。我只能试图捂住口鼻,操控着双腿站起。
      好像明白了什么一样,子阳挣扎着起身把我拉到医务室对面的卫生间里,在洗手池上面架住我的上身,轻拍我的背脊。
      吐出来的东西不多,里面还能看到不少茶叶梗……早知道再嚼碎一点的。
      子阳在流泪。是因为太刺鼻了不堪一闻?还是为我而落泪?不用了,我不值得的。
      擦掉了……一会还是不要再和她说我看到她流眼泪为好。
      虽然这么想,但是被她拍着腹部和后背大张着口干呕时,好像眼泪也跟着涌出来了。
      啊……果然我不光关心别人的任务完成不了,还始终脱离不了别人的关心,现在的样子到底还是和那个完美的自己相差甚远呢……
      “呐,漱一下口吧。”子阳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个装着自来水的纸杯,递到我手中。
      “嗯,好,接下来喝了这支。”是藿香正气水。
      忍着刺鼻的中药味,我将这支药液一饮而尽。
      子阳把我的保温杯递给我,里面装满了清凉的水——据她说是为了给我降温,从售货机里现买的。喝下去时,她乌黑的眼珠在眼眶里不住地转动。
      胳膊上摔伤的位置被贴上了大块的创可贴,虽然还是有些火烧火燎的,不过据子阳说已经消过毒了,应该没有感染的风险。
      凉水涮去了残留的广藿香气味,也使我的头脑变得清晰起来,足以顶住胃清空内容物后的饥饿和血糖浓度降低的晕眩感。吃下几粒她从医务室拿来的硬糖,我们合力撑着子阳借来的遮阳伞到了食堂。她让我先坐好,然后去给我们两人各点了一碗好消化的汤水。
      “对……不起。”我艰难地喝完最后一勺汤,对坐在对面的子阳说道。
      “嗯?啊,哈哈,没有什么可道歉的其实——那个,对了!难道你没有兴趣听我把你搬到医务室后的事吗?”她看起来完全恢复了,听到我的话后,她只笑一笑:“边走边聊。”于是她从腋下挽住我的左臂,打着阳伞向宿舍走去。

      “唔,呕—”
      我用洗手台坚硬的边缘顶住小腹,右手从肩上绕到背后,模仿着我妈之前在我或是由于肠胃炎或是由于晕车而呕吐时拍我的动作,从食道深处逼出残余的呕吐物。
      “呃啊——我的早餐啊?!”
      好不容易奢侈一把决定早上尝尝食堂最贵的面包,结果这下全都吐出来了。
      算了,至少把张茜她救回来的时候和战地医生一样呢——好好,自欺欺人也该有个限度,明明自己也连着中暑了,果然我这样的人不适合当医生吧。
      提前扶着墙铁青着脸走进教室和班长与班主任请好了这节课和下节生物课的假,我把医务室老师在处理完张茜的伤后出门去开会前递给我的冰袋贴在前额,回到医务室准备休息一会。
      “嗯……子阳……在吗?……怕,你……”
      “什么事啊,张茜?”额头上搁放着和我一样的冰袋,上身略微地被抬高以避免窒息,她无疑还是没有从中暑的昏迷中醒过来,却意外地念出了零碎的话语。
      “……良…直…任性…多照顾…我…嗯……”
      “让我多照顾照顾你吗?”
      “……嗯……”
      “说好了哦?”
      之后她就没有再作声。
      喝下一瓶并不算难喝的藿香正气水,感觉自己的体温已经安全后,我便专心地翻动着用来隔离冰袋的湿毛巾,帮张茜调整冷敷的温度。她没有再念叨什么,只是安详地躺在那里,像一个刚刚入梦的孩子。
      按压了一会她的人中,又使劲揉了几下太阳穴,本来跑过来时就累得不行的双臂彻底失去了所有能使出的气力。我瘫倒在身后的折叠凳上,昏昏沉沉地等待着张茜醒来。
      第五节课过半时张茜才醒来,脸色惨白地捂着嘴。
      我急忙牵拉着恢复了些许生气的腿部肌肉,把她拉到卫生间。
      没有嚼碎的茶梗随着黄褐色的浑浊糊状物落进水槽的时候,不知是由于同情她虚弱的身体还是为她终于多少摆脱了她自己的束缚而欣喜,或是被什么更为深层的情感驱使着,两滴热泪也跟着流下。我赶紧转过身,试图在张茜发现之前把它拭去。
      记忆中好像有什么点亮了。
      “如果我说……”
      一些本不愿想起的往事再次在我眼前流动。
      她也在流泪,可能是因为呕吐时反射性地会掉出几滴吧。
      “嗯,好好,呐,漱一下口。”我把在另一个水槽里灌满凉水的纸杯递过去,然后是藿香正气水和她自己的保温瓶。
      希望她之后不会介意我最后都没能开口告诉她自己杯子里装的是我喝过两口的矿泉水这档子事。

      “——于是,虽然我也因为高温中暑了,但最后我还安全地把你带了回来。”
      “原来还发生了这种事吗……”我简略地说完我把她送回教学楼的过程后,张茜如是说道。
      “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对挽着我右臂的张茜笑道。
      她只看向前方,不再言语。路旁的悬铃木剪影好似把把青翠团扇。
      又是似曾相识的场景。

      那周的周六晚上,我和张茜身着便装,在家附近的一家面馆里面对面坐着。
      她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模样,不过本来交织缠绕的头发重洗重梳后,竟然不知道怎么突然像是长长了整整一截,变成了和我一样的中等长度披肩发,乍一看宛如天边的晚霞化成飞瀑。在店里见到我时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试图整理整理我的衬衣领口或下摆。在发觉我这次有好好穿衣服后,二人间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所以我早就和你说过了,还是健康最重要。”
      “嗯……小林,几天过去,我也想开了……不过我还是很在意一件事。”
      “那天我晕过去之后,真的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吗……?”
      她满脸通红地拨开配菜,向自己嘴里递了一筷子面。
      “至少以我的观念来看都挺正常的。不过至于你觉得怎么算奇怪我可不知道。”我不怀好意地坏笑了两下。
      “嗯嗯?!你你你……不要使这种坏!”闹别扭一样,她咬断正在吸入嘴里的面条,满脸通红地转过头去。

      标志高一终结的期末考试不久之后正常举行也正常结束了。因为中间的一系列变动,我的文化课成绩自然一下掉到了级部中最后一档。我妈虽然一脸写满了不满意,但可能是看在之前约定的面子上,没有对我多加唠叨。张茜恢复健康后学习时间有所缩短,不过最终也没有落下太多,排名稳定在了级部二十五名左右,估计也免去了家长的一顿说教。
      嗯,高一算是画上了句点(.)没错,但对于我们竞赛生,那不过是一个分号(;)的上半而已。
      真正痛苦的部分还在等着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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