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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囚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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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是这片无名林地唯一的暴君。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茂密的树冠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汇成冰冷的水流,无情地冲刷着下方早已泥泞不堪的地面。参天古木在狂风中扭曲呻吟,巨大的阴影在昏暗中如同鬼魅般摇曳。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泥土腥气、腐烂落叶的味道,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
克拉拉·杜邦拖着剧痛的左脚踝,在盘根错节、湿滑如油的林地上艰难跋涉。每一次落脚,脚踝都传来钻心的撕裂感,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冷汗混着冰冷的雨水不断滑落。身后,追捕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从未远离——杜兰德冷酷的指令、士兵们笨重的踩踏泥水声、猎犬因血迹被雨水不断冲刷而变得烦躁的吠叫,还有那拉动□□击发的金属刮擦声,在雨幕和树影间时隐时现。她的尖耳疲惫地抖动着,过滤着危险的信号。
“血迹!往这边!她跑不远!”杜兰德的吼声穿透雨幕,带着猎犬锁定猎物的兴奋。
血迹…克拉拉的心沉得更深。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破烂裤腿下渗出的、混合着泥水的淡红,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清晰的死亡印记。玛尔戈夫人教导的生存智慧在脑中疯狂运转,但在这片陌生的、被暴雨统治的密林里,她的经验显得如此苍白。她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暂时阻断血迹、干扰嗅觉、让她能喘息片刻的地方…水!流动的水!
她强忍着剧痛,侧耳倾听。在震耳欲聋的雨声和追捕声的间隙,她捕捉到了一丝更响亮、更湍急的奔流声!是溪涧!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她冰冷的胸腔里重新燃起。她调整方向,一瘸一拐,拼尽全力朝着水声传来的方向挪动。
旧城墙的缺口处,暴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艾米莉亚·德·维尔纳夫依旧站得笔直,像一尊被雨水不断冲刷的冰冷雕像。索菲徒劳地试图用伞为她遮挡,但狂风卷着雨水,从四面八方袭来。昂贵的深蓝斗篷吸饱了水,沉重地压在她纤细的肩膀上。她蓝灰色的眼眸,透过狂暴的雨幕,死死盯着那片吞噬了克拉拉的、幽暗莫测的林地深处。杜兰德的追捕声断断续续传来,每一次猎犬兴奋的吠叫都让她心脏抽紧,但并非因为担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病态的焦灼——她需要结果!立刻!
那双在暴雨箭矢下依旧决绝狂奔的琥珀色眼眸,如同烙印般灼烧着她的神经。那野蛮的生命力带来的“震撼”感,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等待中发酵,混合着被冒犯的尊严和失物的焦虑,酿成一种更加强烈、更加冰冷的执念。她不能在这里干等!她要亲眼看着那双眼睛里的光熄灭!她要亲手触碰那失而复得的蓝宝石!杜兰德的“尽力”在她眼中就是无能!
“路易!”艾米莉亚的声音冰冷地响起,盖过了雨声。
“小姐?”车夫路易连忙躬身。
“提灯。棍棒。你跟我进去。”命令简短,不容置疑。
“小姐!不可!里面太危险了!泥泞不堪,还有那个亡命的…”索菲惊恐地劝阻。
“要么跟上,要么闭嘴!”艾米莉亚猛地转头,目光锐利如冰锥,瞬间冻住了索菲后面的话。她不再看女仆,从路易手中接过一盏点燃的、包裹着厚油布的提灯,昏黄的光晕在暴雨中只能勉强照亮脚下几步远的泥泞。她又接过一根沉重的木棍,入手冰冷粗糙的触感让她眉头微蹙,但还是紧紧握住。然后,她抬起沾满泥浆的昂贵羊皮靴,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踏入了那片象征着危险、泥泞和未知的林地。
林地内的艰难远超艾米莉亚的想象。每一步都深陷粘稠冰冷的泥沼,拔出来时发出令人难堪的声响。盘虬的树根如同潜伏的毒蛇,随时可能将她绊倒。湿滑的苔藓覆盖着岩石和倒木。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寒意透过厚斗篷直刺骨髓。路易提着另一盏灯,艰难地在前面开路,微弱的光线下,四周扭曲的树影如同择人而噬的怪物。
“小姐,小心脚下!”路易惊呼着用棍子挡开一根被风刮断、砸落的粗枝。断枝擦着艾米莉亚的斗篷落下,溅了她一身泥水。
艾米莉亚惊魂未定,心脏狂跳。她从未如此狼狈,如此脆弱。维尔纳夫小姐的体面在此刻的泥泞中荡然无存。她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但一想到克拉拉可能逃脱,想到那双眼睛可能再次消失在黑暗中,想到母亲的胸针可能永远遗失在这肮脏的泥潭里,那股冰冷的执念便再次压倒了所有不适。
前方隐约传来更清晰的水流声和杜兰德模糊的指令:“…溪边…血迹消失了…分头搜!”
艾米莉亚精神一振:“快!去溪边!”她催促着路易,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声音方向艰难前进。
克拉拉终于抵达了溪边。眼前的景象让她倒吸一口冷气。暴雨让原本可能只是涓涓细流的山涧变成了一条浑浊咆哮的黄色怒龙!湍急的水流裹挟着断枝、树叶和泥沙,猛烈地冲击着两岸,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岸边布满了湿滑的巨石和被冲倒的灌木。
没有犹豫!她拖着伤腿,咬着牙,将受伤的脚踝猛地浸入冰冷刺骨的激流中!钻心的疼痛让她几乎晕厥,但鲜红的血丝瞬间被汹涌的浊流冲散、稀释。她不顾一切地将整个身体扑进岸边较浅但水流依然湍急的泥泞里,疯狂地翻滚、搅动,让散发着腐败气味的淤泥糊满全身、头发和脸颊。玛尔戈夫人的教诲——“脏是穷人的护身符”——在此刻成为保命的铁律。尾巴在泥浆中搅动,变得更加污浊。
做完这一切,她像一截失去生命的浮木,蜷缩在一块被洪水冲刷得摇摇欲坠的巨大岩石阴影下,借着几丛顽强荆棘的掩护,屏住呼吸,只留下一双锐利的琥珀色眼眸,透过雨幕和枝叶的缝隙,死死盯着来路。
就在这时,昏黄的提灯光芒穿透雨幕,摇晃着靠近。艾米莉亚和路易的身影,在杜兰德等士兵稍远一些的搜索背景下,出现在溪边高地的边缘。他们显然也看到了暴涨的溪流和消失的血迹。
“小姐!血迹到溪边就没了!猎犬也嗅不到!她要么淹死了,要么过河了!这水流,过不去啊!”杜兰德抹着脸上的雨水,对着高地上的艾米莉亚喊道,语气带着挫败。
艾米莉亚没有立刻回答。她站在湿滑的高地边缘,提灯的光芒扫视着下方汹涌的溪流和对岸陡峭黑暗的山坡。路易在她侧后方紧张地戒备着。失望和愤怒在她胸中翻腾。淹死?那胸针岂不是…?
就在艾米莉亚的目光不甘地扫过溪岸边那片被洪水蹂躏的乱石滩时,提灯昏黄的光晕,无意间掠过了那块克拉拉藏身的巨石阴影——
光!一道微弱的、冰冷的、幽蓝色的反光,在浑浊的泥水和阴影中一闪而逝!
艾米莉亚的心脏猛地一停!那光芒…太熟悉了!是蓝宝石!是母亲的鸢尾花胸针!
它竟然在这里?!就在那岩石下的泥泞里?
狂喜瞬间攫住了她!但紧接着,提灯的光芒似乎也惊动了阴影中的存在!一个裹满泥浆、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的身影猛地动了一下!一双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燃烧着警惕与不屈火焰的琥珀色眼眸,如同受惊的野兽,猛地抬起,直直地、充满敌意地撞上了艾米莉亚的视线!
四目相对!跨越了阶级、仇恨、追捕与暴雨,在这片冰冷的溪边绝地,毫无遮蔽地碰撞在一起!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溪流的咆哮和暴雨的嘶吼。
艾米莉亚看到了!看到了那个让她恨之入骨又莫名震撼的窃贼!她浑身污泥,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泥鬼,但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
克拉拉也看到了!看到了那个悬赏一百枚金日、将她逼入绝境的始作俑者!她站在高地上,虽然同样狼狈湿透,提灯的光却如同舞台追光,照亮了她苍白的脸和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看到胸针时的狂喜与对自己的冰冷杀意!
“在下面!岩石后面!抓住她!”艾米莉亚的尖叫声因激动和极致的恨意而扭曲,瞬间撕裂了雨幕!她指着克拉拉藏身的方向,身体因激动而前倾,完全忘记了脚下的湿滑!
“小姐小心!”路易惊呼。
但已经晚了!艾米莉亚脚下的湿泥和苔藤突然崩塌!她惊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昂贵的羊皮靴在湿滑的岩石边缘一滑,整个人朝着下方陡峭的溪岸斜坡滚落下去!
“啊——!”艾米莉亚的尖叫充满了真实的恐惧。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克拉拉瞳孔骤缩!艾米莉亚滚落的方向,恰好朝着她藏身的岩石砸来!如果被这滚落的“人体炮弹”砸中,或者被她撞出岩石的遮蔽,暴露在追兵的视线下,后果不堪设想!生存的本能再次压倒一切!
在艾米莉亚即将重重砸在岩石上、或者滚入旁边汹涌溪流的瞬间,克拉拉如同潜伏已久的猎豹,猛地从阴影中窜出!她不是去接,而是带着一股狠劲,双手狠狠推向艾米莉亚滚落的肩膀和腰侧,试图将她撞向旁边相对松软的泥滩,避免直接撞上岩石或落水!
“砰!”
沉闷的撞击声!两个裹满泥浆的身体狠狠撞在一起,滚作一团!
艾米莉亚感觉自己像是撞上了一堵冰冷的、沾满污泥的墙!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冒金星,冰冷的泥浆瞬间灌满了她的口鼻!她下意识地、在极度的惊恐和混乱中,双手如同溺水者般死死抓住了她能抓住的一切——那是克拉拉同样沾满污泥、破旧不堪的上衣前襟和一条冰冷的手臂!
克拉拉被艾米莉亚这死命的抓扯带得也失去平衡!两人在泥泞湿滑的溪岸边沿翻滚、扭打!污泥四溅!冰冷的雨水和溪水不断拍打着她们。
“放开!你这疯女人!”克拉拉又惊又怒,试图掰开艾米莉亚铁钳般的手指,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护住了自己藏着胸针的胸口位置!
“胸针…我的胸针…给我!”艾米莉亚在泥水中尖叫,她不顾一切地挣扎着,一只手胡乱地在克拉拉胸前抓挠,试图找到那枚幽蓝的光芒!恐惧、愤怒、对失物的疯狂渴望,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滚开!”克拉拉屈起膝盖,狠狠顶在艾米莉亚柔软的腹部!
“呃!”艾米莉亚痛呼一声,手上的力道一松,但眼中恨意更浓!她像头发疯的母兽,猛地低头,一口咬在克拉拉抓着她衣襟的手臂上!
“嘶——!”尖锐的疼痛让克拉拉倒抽一口冷气!怒火瞬间淹没了理智!她不再试图挣脱,反而用空出的那只手,狠狠揪住了艾米莉亚那湿透散乱、沾满污泥的金发,用力向后扯去!
“啊!”艾米莉亚被迫仰头,头皮传来撕裂般的痛楚,泪水混着雨水滑落。
两个女人,一个贵族千金,一个贫民狐娘窃贼,在冰冷的泥浆里,在暴雨的冲刷下,在追兵的呼喊声中,像两只原始的野兽,为了生存、为了仇恨、为了那枚冰冷的宝石,进行着最野蛮、最直接的搏斗!泥浆糊满了她们的脸,昂贵的丝绸与破烂的粗布纠缠在一起,阶级的鸿沟在原始的撕扯中被暂时碾碎,只剩下最本能的对抗。
“为什么?!为什么偷它?!”艾米莉亚在撕扯间隙,喘息着嘶吼,蓝灰色的眼眸因愤怒和不解而布满血丝,“那是我母亲唯一的…你这种贱民…懂什么?!”
这句话如同火星溅入了油桶!
克拉拉揪着艾米莉亚头发的手猛地收紧!琥珀色的眼眸里爆发出滔天的怒火和深不见底的悲恸!
“为什么?!”她的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的凄厉,“为了救我婆婆!玛尔戈夫人!她快病死了!咳血咳得只剩下一口气!”她猛地将艾米莉亚的头拉近,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泥浆混合着彼此的呼吸,“你的破丝帕!换不来救命的药!换不来一口干净的水!只有你这块冰冷的破石头…只有它能换钱!换她的命!”每一个字都像带血的刀子,狠狠扎向艾米莉亚!她控诉着这巨大的不公,控诉着这用一条人命也换不来的、在对方眼中却只是寻常饰物的冰冷石头。
艾米莉亚被克拉拉眼中那巨大的痛苦和控诉般的怒火震住了!不是为了虚荣?不是为了贪婪?是为了…救人?一个快病死的老太婆?她下意识地反驳:“狡辩!你…”
“狡辩?!”克拉拉发出一声近乎凄厉的惨笑,打断了艾米莉亚,眼中充满了冰冷的嘲讽和绝望,“看看我们!看看这泥巴!看看这雨!看看你悬赏的金日引来的猎狗和箭矢!”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尽的悲愤,“我婆婆死了!就在你们悬赏追捕我的时候!她死了!连下葬…连下葬都只能草草埋在乱坟岗!现在…她的坟…恐怕也被这该死的雨冲垮了!”泪水终于混着泥水从克拉拉眼中涌出,不是软弱,是血泪的控诉,“都是因为它!都是因为你!你这块破石头!沾着我婆婆命的破石头!”
艾米莉亚彻底呆住了。克拉拉眼中那深重的悲痛和绝望,那字字泣血的控诉,像重锤一样砸在她心上。她从未想过…从未想过一枚胸针的背后,会是这样…一条人命?一个垂死的老妇人?不是为了偷窃的快感,而是为了…救命?她一直认定的卑劣窃贼形象,在这一刻,被这泥泞中的控诉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一种冰冷的、荒谬的、混杂着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她抓着克拉拉衣襟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些许。
然而,就在这时——
一声比之前所有雷鸣都更加沉闷、更加恐怖、仿佛来自大地脏腑深处的巨响,猛然在她们头顶炸开!紧接着,是山崩地裂般的、令人灵魂颤栗的树木折断和土石崩塌声!
“山体滑坡!小姐!快跑!”高地上,路易和杜兰德等人发出魂飞魄散的凄厉尖叫!
艾米莉亚和克拉拉同时惊恐地抬头!
只见她们上方那片陡峭的山坡,在暴雨持续的浸泡和冲刷下,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死亡呻吟!巨大的裂缝如同黑色的闪电般蔓延!数以吨计的泥浆、巨石、断裂的巨木,混合成一条毁灭的黑色洪流,带着吞噬一切的死亡气息,朝着她们所在的溪岸高地边缘——以及下方扭打在一起的两人——铺天盖地地倾泻而下!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庞大、如此近在咫尺!
刚才还撕扯扭打的两人,在这灭顶之灾降临的瞬间,所有的仇恨、控诉、愤怒都被最原始的恐惧瞬间碾碎!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跑!”克拉拉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不知是喊给艾米莉亚还是自己。她猛地松开揪着艾米莉亚头发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想向旁边扑倒!
艾米莉亚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尖叫,同样想挣脱!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毁灭的泥石洪流前端,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和飞溅的碎石断木,如同黑色的巨浪,瞬间将溪岸高地边缘彻底吞没!也将那两个刚刚还在彼此撕扯的身影,连同她们之间那未尽的仇恨与震撼的控诉,一起卷入了冰冷、黑暗、窒息的无尽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