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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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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线进行得并不顺利。
陆为时终究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心理阴影,尽管右手已经没什么知觉,却还是无法忍受邓文拿着无菌有齿摄靠近裸露的伤口。
这是整个身体触发的应激反应。邓文试图将他按住,奈何陆为时下意识的挣扎太过剧烈,即便敷麻药也无济于事。
三番四次下来,陆为时才刚揭完纱布,就被疼出的冷汗浸透,微微喘息着,虚弱中又带些无奈:“有没有手腕约束带?”
“这里没有,”邓文说,“要去住院部拿。”
手腕约束带用于人体躯干,能够对人体外部位进行固定,限制肢体活动,这是对病人常见的保护手段,可以控制患者发生自杀自残,狂力暴躁等危险行为。
邓文身为神经内科的副主任医师,其实早在陆为时提建议之前就想到了这个方法,只是,他实在不大愿意用。
或许工作这么多年,他依旧没能成长为一个称职的医生吧,大脑还有一部分记忆固执地停留在学生时代,还没走出和好友在图书馆跟“蓝色生死恋”不死不休,没日没夜实操的日子。
邓文想,拜托,这可是陆为时哎!
如果说人的少年生涯一定要有一个为人足道的风云神话存在才完整的话,陆为时绝对是邓文心目中当仁不让的人选。
这可是在手术刀操作课里屡屡被老师当成典范,手术台上临危不乱,面对突发状况总能冷静想出最佳对策的陆为时。
这可是被誉为心脏再生医学的希望之光,一双手承载无数病人重生可能的陆为时。
这可是年纪轻轻就在医学界取得了响当当的名号,前途无可限量的陆为时哎!!!
这样一个从小到大都一帆风顺,做什么都无往不利的人,不应该有这么严重的PTSD,这样一双能用手术镊操作头发丝细的导丝,在纤细的血管与血管之间穿梭自如的手,不应该被约束带捆缚。
真是,太不爽了。
邓文不仅不爽自己治不好陆为时,更不爽自己连拆线这么小的事情都做不到。
故此这一刻,邓文真真实实体会到了心沉海底的感觉。
陆为时最近心肺功能都不好,需要持续接受治疗,原本就病得恍惚昏沉,这会儿目光涣散着,右手微微颤抖,一时都分不出究竟是伤口疼,还是心理阴影而导致的幻痛。
原本就苍白的脸色中又添灰败,自然也是难看得很。
两人相隔一张桌子,各有所思地面对着沉默了会儿。
陆为时意识到他们这如丧考妣的低气压气氛,觉得滑稽,忍不住笑:“好狼狈啊。”
他调侃邓文:“上一次咱们这么‘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好像还是在学校被记过那会儿。”
大一那年他们上外科手术基操课,回到宿舍也会用鸡肉之类的进行练习,一伙人寻思着食材也别浪费了,就悄悄买了个锅回宿舍小鸡炖蘑菇。
结果没做几次,锅就被学生会收缴,一宿舍人全都记了小过。处分能消,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坏就坏在当时邓文跟陆为时正在准备入党,才刚考完党试,一个全院第二一个全院第五,最终成绩双双被取消。
于是他们在饭堂面面相觑,悲不可遏。
陆为时仰天长啸:“运气真是坏透了!”
邓文也大声哀嚎:“人生真是没救了!”
眨眼过去,当年令他们困扰的一切居然都成了无足轻重的小事。
邓文回过神,突然抽风,仰天长啸:“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交给你了!”陆为时跟着他嚎,“我的运气一定不会差!”
“好的!那你滚吧,”邓文拍拍他肩膀,“别耽误我下一个患者。”
“态度!注意态度!患者是上帝懂不懂。”
“待会儿记得将约束带拿过来!上帝。”
……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身为当事人,发觉自己连配合拆线都做不到,其实还是蛮受打击的。
陆为时慢悠悠站起来,眼底余光一直盯着右手横亘整只手掌,看起来颇有些触目惊心,结痂的暗红色伤口。
他现在太不健康了。
才坐了这么一会儿,陆为时起身后就因低血糖而脑缺氧,发了一阵黑晕,太阳穴突突地跳,胃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凉得泛酸水,揪着揪着,隐约要反胃。
不过好在没有痉挛,还能走。
江晚说得对,他就是这样的人,骄傲自负又喜欢逞强,尤其不想让人担心,崩溃也不会在表面。
所以以前也会躲起来悄悄复习,再在考试结束后假装游刃有余,其实也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天才。
他怕吓到邓文,就咬着牙,在转身背对邓文的一刹那,嘴唇才血色退尽。
陆为时强忍着晕眩与反胃,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胸口中间向上,脖子以下的位置烫得焦涩,像运行过度的CPU,胸膛里每一寸血液都烧到干涸,勉强维持着心脏的跳动。
今天听到的坏消息太多,身体也难受得厉害。陆为时一改往昔的活泼开朗,被浓郁的病气压得有些无精打采。
他缓慢地拉开诊室门。
属于下午的白金色阳光打在走廊,有一个人站在光束隔壁,门与夹角,光线黯淡一些的阴影处,仍旧是一身笔挺的西装,瘦削硬朗。
心衰病人心功能下降,身体各个器官供血供氧不足,会出现视神经异常,眼睛模糊的现象。
陆为时其实只看见了一个被光拉得很长,安安静静,浅浅淡淡的影子,根本看不清五官,但心还是蓦地漏跳一拍。
世界上总有一些人,你早将他的一切铭记于心,只消草草看一眼,就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而江晚准确无误对上陆为时的视线。
也对上了,陆为时苍白面容中,那双红意从眼眶泛到眼尾,含一点透亮水星,湿漉漉装着疼痛难受,恍惚涣散的眼眸。
江晚心脏酸软地刺痛了一下,克制地攥了攥手掌:“怎么会在医院,哪里不舒服?”
脑中某根紧绷的弦突然变得松弛。
陆为时觉得刚才对要不要将诊疗报告结果告诉江晚的犹豫不决简直是闲得蛋疼,原本还能咬牙□□的身体脱了力,整个人摇摇欲坠:“……哪里都不舒服。”
江晚怕他摔倒,急得一个箭步,从阴影走进灿烂阳光里,想扶他,却先被他双手拦腰抱住。
“我走不动了,阿晚。”陆为时面色惨淡,声音气若游丝,显得有点软糯。
江晚僵硬着,察觉陆为时情绪不好,就反抱住他:“没关系。”
能在最悲伤的时候躲进爱人的拥抱,真是件非常安心的事。
“可我是陆为时哎,这不符合我的人设,”陆为时低下头,将脸埋在他肩膀,叹了很长的气,“陆为时应该将一切都处理得很好。”
“我当然知道像陆为时这样的人可以将一切都处理得很好,”江晚说,“只是陆为时也会害怕。害怕疼痛,害怕生病,害怕死亡。也会感到疲惫,也会有累到走不下去的时候。”
“这很符合你的人设,你又不是完美的机器人。”
“……所以,走不动也没关系,”江晚小心翼翼伸手,试探着拍拍他的后背,承接住他松懈下来,倚靠到自己身上所有的力,“走累了就停下来好好休息,不要逞强。”
“停下来也没关系,反正那些坚强勇敢,永不屈服的美好品质,都不急于这一时去实现。”
江晚低声说:“我……会陪着你,一直。”
一直到,秋去春来,微光闪烁群花泛滥,明朗盎然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