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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 33 章 ...


  •   大清早,实验楼住院部就传来激烈的怒骂声。

      源自心外科最严格的李若姝医生。

      引得附近的病人们忍不住都凑过来围观:

      ——要知道,小李医生向来以理智沉稳著称,尤其在病人们眼前,她总是不苟言笑,严格到近乎有些冷漠。

      病人们从未见过她发这样大的火,声音如同雷霆般炸响,尖锐得能够直接穿透禁闭的门扉:“陆为时!我真是搞不懂你。认识你越久,我越搞不懂你——!”

      弥漫淡淡消毒水味的病房里,陆为时转头咳嗽几声,笑着安抚:“稳住。”

      他那形状漂亮饱满的花瓣唇颜色褪尽,白到覆着一层死气沉沉的灰,透出种残枝败叶般的腐朽意味。

      “我现在稳得很,”李若姝移开视线,不去与他对视,“你究竟还想不想活,不想活我直接一巴掌给你抽死算了。”

      “注意言辞,小李医生,”陆为时打了个哈欠,咳嗽未止,有点恹恹的,哭笑不得,“想想希波克拉底誓言,你的医德呢,怎么能这样对你的患者说话。”

      “少给我来这套,”李若姝气得一把将手里的病历揉成一团,“你自己看看你这行尸走肉的样子,就这还要坐诊,不嫌自己有伤风化?”

      尽管这段期间,脏器衰竭与临床试验中的免疫抑制副作用带来了无穷尽的并发症,但陆为时仍然不肯放弃接诊工作。

      李若姝劝不动,为此,才跟他大吵一架。

      “新年快到了,你们需要人手,”陆为时左手的指节蜷起来,抵在唇前,肩膀微曲,显得有些瑟缩,不知道是冷的还是疼的,“反正我住医院,闲着也是闲着。留在这里接诊,让你们能有多两天假期,不好吗?”

      “不好。”李若姝强硬道。

      “你说不好也没用,老师已经答应我了,”陆为时仍缩着那身单薄的病骨头,带些笑意打趣她,“我们这算在吵架吗?”

      李若姝一怔,发觉他看向自己的眸光深浓,竟带些怀念意味。

      不由回想起,他们上次吵架,还是在学校。

      那会儿她刚考上研究生,到医院参与临床实践训练时,发觉团队里竟然有一个模样稚嫩的年轻人,皮囊骨相绝佳,却并不显得聪明,反而有些呆呆的,眼神中带着清澈的愚愚蠢,像大一的师弟。

      而她,居然要喊他大师兄。

      毕竟李若姝也是顶着理科状元称号考进来,光环加身的类型,在那种年少气盛的年纪,知道眼前人就是医学院鼎鼎有名的陆为时,非但不会心生崇拜,反倒暗自想跟他较劲。

      于是怎么看他怎么不爽。

      陆为时呢,又是那种被亲朋惯纵在象牙塔中,众星环拱在云端里,不染凡尘的类型。见得恶意太少,以至于根本识别不出恶意,对察言观色为人处世一概不知,经常一句无心话踩爆李若姝的雷点。

      那段时期两个人经常发生口角。

      但陆为时一直认为这些都只是单纯的观点交流。

      她纠正陆为时这算吵架,陆为时反应过来,还给她道了歉——杜思华一直教导陆为时,身为男孩子,跟女孩子吵架要先认输。

      李若姝就又开启了新一轮的不服:“为什么要男孩子先认输?万一男孩子没错呢,应该是无论男女,意识到错误的一方先认输才对。”

      陆为时下意识反问:“那怎么判定哪方是错误的一方?”

      由此展开新一轮争吵。

      这样的相处模式维持到李若姝第一次手术失败,病人死亡,陆为时安慰。

      在手术台一次又一次直面生离死别的冲击中,成绩逐渐变得毫无意义。大家身上一切与人斗的锐气都被生死磨平,只余下那股与死神相争,永不服输的韧劲,与对挣扎在病痛中患者的悲悯。

      幼稚的青春往事在脑海中浮现,李若姝看着将一身病号服穿得宽大,病骨支离,疲惫不堪的陆为时,恍惚间,竟无法将他跟回忆里那个被天才光环笼罩,意气风发生龙活虎的少年郎联系到一起。

      突然间,李若姝读懂了陆为时眼中的怀念。

      或许陆为时也在怀念那段青春岁月,怀念那个身体健康,百无禁忌的自己吧。

      所以不愿放弃工作;不想向沉疴宿疾认输;不甘让那些,自己引以为傲的天赋,与千锤百炼的专业能力,就这样被病魔蚕食殆尽。

      “算吧,”李若姝看着他,没忍住心软,“……我不管你了,你爱接就接。”

      “不好意思啊,”陆为时抱歉地低头,轻轻咳嗽着笑起来,神情温柔无奈,“都院庆了,还要惹你生气。”

      她的大师兄啊……脾气怎么总是这么好。

      她却还是……跟以前一样,没什么长进。

      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会经历这么糟糕的事?

      “是我不好,”李若姝摇头,嗓音沙哑着,好像已经带了哽咽,“……总是在生气,我……真讨厌。”

      “没有啦,”陆为时边咳边笑着安慰她,“是我这当患者的太气人。如果接到这么不听话患者的人是我,我肯定气得不知怎么样才好呢。”

      撒谎,李若姝想,对亲朋好友,他根本是个软柿子,怎么捏都不会生气。

      她没说话,只是摇头,越摇头越低,摇到最后索性背过身子。

      陆为时看着她跟以前难受时如出一辙,那倔强的死背影,叹了口气,撑着桌角站起身到她面前,左手虚环过她腰,短暂而迅速地拍了拍她后背:“别难过了,你会治好我的,对不对?”

      简直是用不触碰的方式,给了她一个拥抱。

      或许是沾了泪水的缘故,李若姝抬眼,眸子出奇的亮:“对。”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撞到墙面,“砰”地反弹出一声剧烈回响。

      “卧槽,干什么,你们干什么呢!”不知何时在门外边悄悄吃瓜,与他们师出同门的另一个医生当即大声嚷嚷,“李师姐,你太过分了,怎么可以悄悄和大师兄抱抱!我也要被大师兄抱抱!!!”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又撞到墙面,“砰”地反弹出一声剧烈回响。

      “卧槽,干什么,你们干什么呢!”与他们师出同门的又另一个医生大声嚷嚷,“李师姐!小陈儿子!你们太过分了,怎么可以悄悄和大师兄抱抱!我也要被大师兄抱抱!”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又双叒撞到墙面,“砰”地反弹出一声剧烈回响。

      “卧槽,干什么,你们干什么呢!”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杨延昭大声嚷嚷,“小李,小陈,小张,你们太过分了,怎么可以悄悄和小陆抱抱!我也要跟你们抱!”

      灿烂温暖的阳光里,几个年龄性别身份各不相同的人抱在一起,分享着各自不同的体温,每个人都闪闪发亮。

      一如往昔,青春少年时。

      “……你们好幼稚,”李若姝忍不住吐槽,“病房门摔坏了要从工资里扣。”

      “没关系,”陈医生说,“老师最后一个进来,要坏也是老师摔坏的,轮不到我们陪。”

      杨老:“……栓Q,我这一生如履薄冰,你说我能走到对岸吗?”

      “老师,”张医生说,“您老上网冲浪能不能学点好的?”

      “晚上就是院庆了,”陆为时边咳,边真情实感发问,“各位猩红女巫、绿巨人和钢铁侠,还有秃了头的X教授,请问你们节目排练好了吗?”

      ……

      由于附属医院院庆正好跟江晚公司年会,以及年前最后一天工作日撞期,待处理的事务满满当当都排到了一起,江晚忙到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

      在年终总结会议结束以后,江晚照常回到办公室,边整理资料边给心腹安排后续工作。

      正事聊完,心腹收起江晚给的一个被塞得鼓鼓胀胀的红包,嘴角咧到后脑勺:“江总,公司年会你真的不参加?”

      “嗯。年会听司机和桃姐他们安排,你负责从中协助。”江晚口中提及的,都是公司另外几名合伙人的称号,这些人和杜思华一样,皆为公司的创始股东,足够代替他在年终对公司的运营状况总结陈词。

      也许是假期将至,又或许是收了红包,心腹一改平日生无可恋的颓丧状态,脸上喜气洋洋:“难得见你为除工作以外的事这样匆忙。连自己的公司年会都拒绝了,是什么事这么要紧?”

      巧舌如簧的江总无言片刻:“……受邀参演一个角色。”

      “哦?”心腹是知道他大学时期参加综艺节目,凭借一张脸和专业素养小火出圈这“光荣往事”的,兴致勃勃,“你打算复出了?演的什么角色?”

      “……”江晚面无表情,冷漠得近乎有些咬牙切齿了,“灭,霸。”

      ……

      用“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来形容医院院庆,真是再合适不过。

      当江晚戴着灭霸面具上场,如同解除封印般疯狂打响指,险些给指头打骨折,贡献了今生今世最社死的名场面以后,坐在台下才发觉,《复联四》并不是医生们能整出来最疯癫的节目。

      还有性转版《霸道总裁爱上我》、《伏地魔林黛玉孙悟空版燃冬》、《武松打虎杖悠仁》和《蜡笔小樱》。

      江晚看得一整个精神分裂,摁了摁戴在耳朵里的蓝牙,跟一直保持着语音通话的陆为时说:“……我好想回健身房健身。”

      在安静处看院庆直播,被逗得不行的陆为时边笑边咳,左手摁在胸膛前,声音因缺氧而有些喘:“为什么?”

      “得亏你们院庆是对内的,不向外公开,”江晚感慨,“就你们这样儿,谁还敢生病。”

      “……好好好,还得是你们金融系的会阴阳怪气啊,”陆为时被这话逗得又开始笑,由于心衰不敢用力,连咳嗽都憋憋屈屈,声音小小的,透过手机传到江晚耳中,在满堂笑声里显得尤为虚弱,“不过,我们其实和大家一样,都是平凡的普通人嘛。”

      并且由于培养医学生的难度系数很大,稀缺导致了每位医疗工作者都需要承受巨大的工作量。

      医生是个神圣高尚的职业,可做医生的却都只是普通人,都会因忙碌麻木的工作焦虑、崩溃、悲伤、烦闷、不堪其扰,都想过放弃和摆烂。

      院庆是高压中难得的宣泄口,所以才造就了如此美妙的精神状态。

      压轴出场的是邓文。

      这小子纯属人来疯,在台上唱齐秦的《狼》,只有感情没有技巧,却不知道为什么引来万人合唱,于是他彻底嗨了,边唱边学狼叫,高潮处还跳到台下给了同事一掌。

      同事被他一掌干得摔了一跤,怒骂一句:“你他妈有病啊!”成功被话筒收音,通过音响,骂了整个医院的人。

      最后,舞台灯光一熄,场景变得黑暗。唯余头顶一点月光。

      不知为何,江晚的心莫名漏跳一拍。

      眨眼间,他看见一个人影。

      那人披着高悬九万丈,亘古亘今生生不息的月光,缓缓从边缘走到中央,白色的圆领毛衣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胛骨毕现的瘦削肩膀。

      除了黑色的眼圈,他的面庞苍白得没有其他颜色。白得过于纯粹,既像超脱世外,却游离世间的幽魂,更像明净沉隽,悲悯众生的神灵。

      江晚抬眼。

      像很多年前的初见一样。

      天地万物,忽然之间就只剩下了这么一个人。

      “又到年末啦,”那人弯着眼睛笑起来,唇形如花瓣,“这一年,大家辛苦了。”

      陆为时没关语音通话,戴着蓝牙,一里一外,双重声音接连转进江晚耳朵里。

      医生们知道他的身体状况,都屏声静气,不敢出声,环境一下静得落针可闻。

      “院长说为了让我们这群医学生显得有点内涵,喊我上来做年终的总结陈词,尽量让这院庆有一点升华,好做视频对外宣传,”陆为时说,“可是院长,一个毫无内涵,没有感情的理科生,怎么给你想要的升华?”

      台下有人笑。

      “你们还记得希波克拉底的誓言吗?”陆为时问。

      三三两两的声音里,就数邓文最为突出:“记得!”

      当然记得。

      这是每个医学生在入学第一课就要学习并正式宣誓的誓言,也是每个医学生咬牙撑到现在的信念。

      有谁敢忘?

      没人能忘。

      他们就像是脑子忽然串联到了同一个信号。

      “我愿在我的判断力所及的范围内,尽我的能力,遵守为病人谋利益的道德原则……我志愿以纯洁与神圣的精神终身行医……”

      千人千声汇成一句,如雷贯耳,同陆为时的声音一起,在江晚耳边炸响:“……在治病过程中,凡我所见所闻,不论与行医业务有否直接关系,凡我认为要保密的事项坚决不予泄漏……”

      人在面对震撼的景象时,总会有落泪的冲动。

      在眼角潮湿时,江晚就明白,他想错了。

      原来这群人这么靠谱。

      原来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个,和他爱的少年郎一样,行于凡尘,温暖而炽热的灵魂。

      原来医生们不是圣人、救世者、白衣天使,而是普通又伟大的平凡人。

      原来神圣的从来不是医生这个职业,而是所有选择成为医疗工作者,为患者带来爱和希望的,芸芸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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