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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不用你可怜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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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来的还是来了。何生的话让我僵住了擦头发的手,就在我准备随口说点什么转移话题时,何生转过身来,对着我我自问自答道:“也不是很像,你比我白,脸上有痣,轮廓也更柔和。可能,帅哥都有相似之处吧。”
说完,不等我回应其他,何生就先我一步走出了卫生间。我立刻把门锁上,重新打量镜子里的自己,其实在何生刚才问我之前,我不是特别担心这事,毕竟七年过去,人的长相本来就会有所变化,更何况,我的脸曾经还动过手术。
只是。我想到何生离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怎么不记得自己以前有点自恋倾向。
何生洗完澡就去外面客厅的沙发上睡了,我独自待在曾经住了十多年的屋子,躺在睡了十多年的小床,窗外时不时传来盛夏时节断断续续的蝉鸣声响,吹过夹杂着凤凰花香的咸湿海风。
我以为我会因为今晚突如其来的经历难以入眠,或像过去一个月那样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却没想到,我竟然挨着床没几分钟就睡着了,而且一觉睡到天亮,直到床头闹钟响起,何生睡眼惺忪地走了进来。
何生看到床上的我似乎还没完全反应过来,杵在原地缓了缓才想起自己捡了个人回家。
“你接着睡,我要出去。”何生弯腰按下闹钟,见我拿手捂着眼睛,把刚打开的灯关上,转过身去换衣服,大夏天的,他总共也就三件短袖,款式极其简单的黑灰蓝,其中蓝色还在我身上。
“我等下就走。”我说。何生黑色背心穿到一半,回头瞥了我一眼,像是想说点什么,但什么也没说,穿好衣服出去洗漱了。
何生洗漱回来时,我还躺在床上。床边的窗帘已经被我拉开,外头凤凰花开得正是鲜丽,我从小就喜欢盯着这扇窗,尤其程美蝶离开后,总觉得透过这扇窗能看到她的身影,听见她喊我阿生。
房间里只有何生轻声走动的声音。我看向他,看他系好帆布鞋鞋带,再把昨天挣的现金从书包里翻出来放到最底下的抽屉。
“不怕我给你顺走?”我翻了个身,第一次有想逗他的冲动。
“你不会。”何生本来要给抽屉上锁,听我这么一说,从抽屉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放到桌上:“这给你。”
“我不要。”我干脆拒绝道,刚想说用不着他可怜我,屋外便传来了奶奶熟悉的声音:“阿生,出来吃早餐啊。”激动得我一秒从床上弹了起来。
“别怕,我奶奶人很好。”何生以为我担心被他家里人被发现,出去同奶奶说了点什么,再进来时手里拿了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个鸡蛋和一根玉米。
“你吃了,再走。”何生把早餐放在钱边上,拎起一旁的书包挂在肩上。
“哎哟,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说了你先吃,吃完好出去上补习班,我给你朋友再煮一份就行。”
时隔多年,如同做梦般,满头银发的奶奶就这样一瘸一拐出现在了我跟前,而我还穿着何生的衣服,头发凌乱地坐在床上,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奶奶。”我哽了哽喉咙,满腔酸意涌上脑门的前一秒,下意识开口叫她。
奶奶本来在房间门口跟何生拉扯早餐的事,听我这么一叫,先是愣了愣,随即转过身来看向我,笑道:“诶!好孩子,你是阿生朋友吧,你用不用上补习班啊?”
“我,我不上,奶奶。”我别过头飞快地抹了下眼角,余光瞥见何生正站门口看我。其实何生也不是去上补习班,暑假期间,他上午都在早茶店打工,下午在甜品店打工,晚上才回滨沧村夜市,继续打工。
“那你别这么早起,听话,小孩就该多睡会儿,睡醒了奶奶给你做早餐啊。”小孩,我已经多少年没听过这三个字了,我点点头,重新把整个身体蒙进被子。
何生离开后没多久我就起来了,奶奶正坐在外头小矮凳上摘豆角,见我出来了握住我的手我问我有没有想吃的。我本想说不用麻烦,或者和何生一样就行,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没忍住说:“我想吃……酸粉。”
“酸粉好,奶奶做的酸粉可好吃了。阿生以前也爱吃我做的酸粉,每次喝得一滴汤都不剩,倒是现在长大了,没那么爱吃了。”老人家边念叨着边去了厨房。
南城人几乎都爱吃酸粉,米粉煮熟后凉水沥干,炸点焦酥的牛肉干和花生脆,添些切好的酸笋、韭菜和黄瓜丝,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浇上特调的酸汁,这样就能吃上一碗酸香清爽的南城酸粉,饱腹又解腻。
何生怎么会不爱吃奶奶做的酸粉呢?他只是舍不得奶奶折腾。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奶奶佝偻的背影,老人家两年前在雇主家干活扭伤了腿,再后来得了严重的风湿,身体大不如从前,没法再出去做事了,也是因为这个,何生才开始出去打工。
“其实。”调酸汁的功夫,奶奶叹了口气:“我知道阿生不是不爱吃酸粉了,他就是心疼我,怕我受累。这些年我们阿生辛苦了,今天还是他生日,这孩子不知道得多晚才回。”
半小时后,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酸粉做好了。这是一个月来,我头回吃带油盐的东西,我以为我已经食不知味,一筷子酸粉进嘴时,才感觉味蕾又活了过来。
“慢点吃,不着急,锅里还有呢。”奶奶坐一旁满眼欢喜地看我,家里空调坏了后一直没找人修,只有屋顶的老式风扇在运作,老人家见我吃得满头大汗,找出蒲扇给我扇风,很快,碗里的酸汤被我喝得一滴不剩。
吃完酸粉已经快上午九点,本来奶奶不放我走,非留我在家吃午饭,但我还是谢绝好意,并允诺常来看她。走出家门回头看到奶奶慈祥的笑脸时,我更坚定不能让她在我第二个生日那天出事。
即便我最后还是会离开这个时空,小老太太也得在这个平行世界里长命百岁。
我没带走何生留的钱,离开滨沧村后漫无目的游走在南城街头,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只知道为了活到下个月的今天,得找个地方住,找份能糊口的工作。我没有身份证,也没什么真本事,站在闹市区的十字路口等红路灯时,我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活死人。
何生打工的早茶店就在马路对面,老板娘以前也住滨沧村,算是看着我长大,有天在菜市场偶遇,知道我急需挣钱后,答应我暑假过去帮忙,也答应不告诉奶奶。
我站在烈日底下,看着不远处人来人往的早茶店,正试图回忆起老板娘全名叫什么,只见何生戴了顶黑色鸭舌帽,提着满满两手打包袋从店里出来,估计是去送餐。也就是这时,身边的一位好心人提醒我:“绿灯亮了。”
绿灯亮了。我定在原地,计划转头就走,不愿与迎面走来的何生撞个正着。可转念一想,我也没什么不敢面对他的,便紧跟人流靠着斑马线最右边走,直到何生停在我面前,挡住我去路。
“你有地方去了?”何生问我,鸭舌帽檐遮住他小半张脸,我往下望向他青筋暴露的手背,他提了应该有一二十号人的餐,估计挺沉,好在我以前身体素质还行。
“嗯。衣服洗过了,晾阳台上。”我抬眼看了看红绿灯,还剩六秒绿灯。“生日快乐,何生。”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跟何生说生日快乐,毕竟过去二十多年,我从没跟自己说过这句话,况且对我而言,生日这件事本身跟快乐也不挂钩,如果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与我感同身受,那他一定就是何生,但那天何生还是跟我说了谢谢。
与何生分开后,我辗转奔波于南城各条大街小巷,最后在太阳下山前,停在了一家私人影院门口,这家小影院坐落于早已没落的老步行街尽头,斑驳破败的涂鸦墙上贴着兼职放映员的传单,一百元一天包吃住。
“吃是一荤一素的盒饭,一天管两顿不含早,住就是影院仓储间,没窗户。”面试的女人自称吴姐,妆很浓,边笑边上下打量我。
“原本这岗位打算找个小姑娘来做,但看你长得帅气也挺能干,给你个机会也无妨。活很简单,每天营业十六个小时,上午十点到凌晨两点,管四个包间的电影放映加卫生打扫,要是酒水饮料推销得多,再给你加点提成,怎么样做不做?”
“做。但我没身份证。”我没得挑剔,我本来也不求挣多少钱,能过一个月就行。
“那就八十一天,别耍花样,否则我们老板能断你一条腿。”女人依旧满脸笑意。
“行。”横竖一个月的事儿,我应了下来,当晚就住进了那个密不透风又暗不见光的仓储间。不到十平米的空间除了杂物就是一张可折叠的行军床,我躺在床上被层层热意包裹,不知怎么想起何生房间的那扇窗。
一夜无眠。早上五点天微亮我就出门了,去了好几个垃圾站,好不容易找到一台虽然破旧但看着还能用的风扇准备回去,却在垃圾站转角处碰到了去早茶店打工的何生。
这回何生没有先同我搭话,只看着我手里的风扇皱了皱眉,不是游荡街头就是捡破烂,估计何生真把我当流浪汉了,不过我现在跟流浪汉也没区别。
“我在附近上班,太热。”我没打算掩饰什么,索性把身侧的风扇大大方方拿给他看。“挺好的风扇,扔了也可惜。”
何生还是没吭声,直到我抬脚准备走了,才往前迈一步,问我:“你在哪里上班?”
“离这不远,挺轻松的。”我随意指了指老步行街方向,但没告诉他具体位置。
“嗯。”何生若有所思地拉开书包拉链,十有八九又是同情心泛滥,准备给我点儿钱。
“何生。”我拽住他书包,语气明显不耐烦道:“我问过你奶奶,你才十七岁,你知道我多大吗?我二十四了,我是个大人,我不需要你一个小屁孩可怜我。能听懂吗?”
“能。”何生神色平静地听我说完,从我手里扯回书包,拿了张面巾纸出来,用圆珠笔用力写上一串数字,一串我不能更熟悉的数字。
“这我手机号,你有事可以找我。”何生把揉成一团的面巾纸递给我,见我不肯接,直接塞我裤子口袋,走之前又说了句:“没事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