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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毒饵暗投 ...

  •   深秋的晨光透过窗格,在书房的地板上切割出斜斜的光斑,空气里飘动着细微的尘埃。林宴辞坐在书桌前,指尖的一枚银元无声地翻转,反射着冷硬的光泽。陆辰枫南下已经过了几天,北平表面波澜不惊,但底下那根自他离开那晚便绷紧的弦,却未曾松弛分毫。

      旧书库窗口那惊鸿一瞥的黑影,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虽已平复,却提醒着他水下深处的暗流。直接针对孙楠的过于露骨的手段是行不通了,那样不仅蠢,而且危险。他需要更巧妙的方式,让怀疑的种子自己生根发芽,让疏远成为孙楠主动的选择。

      银元啪地一声被他按在桌面上。他铺开一张信纸,把墨水灌入钢笔中,这不是什么机密情报,而是以《北平时报》记者的身份,开始写一篇关于近期时局与青年责任的评论稿。文字庄重,态度端正,但在几个关键处,他巧妙地嵌入了些模糊的指向:关于某些背景复杂的世家子弟对抗日救亡运动的微妙态度,关于表面进步背后可能存在的利益纠缠。

      这并非针对陆辰枫的檄文,甚至通篇不会出现他的名字。但它会像一阵带着毒气的风,吹进北大校园,吹进那些热血青年的讨论中。当孙楠和他的同学们读到这些字句时,自然会有人联想到那位刚刚离京,家世显赫且行为“另类”的陆家少爷。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攻击的最高境界,是让被攻击者浑然不觉,甚至让周围的人都以为那只是就事论事。他不仅要让孙楠厌恶陆辰枫,更要让那种厌恶,披上理性思考和大局为重的外衣。

      晨光渐渐变得明亮,窗外传来麻雀的啾啾声。一篇看似光明正大、实则暗藏机锋的文章已然草成。林宴辞轻轻吹干墨迹,知道新一轮的、更为隐蔽的攻势,即将开始。而远在南方的陆辰枫,对此仍一无所知。

      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照进北大校外一间叫“墨香阁”的茶室。这里地方不大,几张榆木桌子擦得发亮,空气里混着茶叶和旧书的味道,是不少学生在课后爱来讨论事情的地方。

      林宴辞坐在靠窗的位子,面前摊着几份报纸,手边一杯清茶冒着热气。他今天穿得普通,像个寻常的读书人。几个熟识的学生,包括孙楠,正围坐在旁边一桌,激烈地争论着最近时局。

      等他们的话题稍歇,林宴辞才转过头,像是刚想起什么,用聊家常般的随意口气插了一句:“说到这个,想起前两天有一位上海来的朋友提起件趣事。”

      几个学生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孙楠也抬起眼,安静地听着。

      “他说在那边有一个挺热闹的场合,碰见咱们北平出去办理事务的陆家少爷了,”林宴辞轻轻吹开茶沫,说得不紧不慢,“就是辰枫兄。听说,他跟几个,嗯…跟东洋人买卖做得挺大的老板,走得很近,谈话间,好像还对咱们这边学生整天喊打喊杀的劲头,有点不以为然似的。”

      他话说得含糊,没直接下结论,只是把听到的见闻直接叙述出来。说完,他还微微摇头,脸上露出可惜和不解的神情,仿佛只是单纯想不通这位旧识为何如此。

      茶室里静了片刻。一个性子急的学生立刻忍不住了,声音提高了些:“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这些公子哥儿,根本靠不住!国家都快没了,还只顾着巴结东洋人!”

      另一个稍微稳重的则皱紧眉头:“此话当真?陆辰枫他…真这么说?”

      “我也是听人转述,也不一定是真的。”林宴辞立刻接口,“或许是以讹传讹,又或许辰枫兄另有苦衷。这世道,人心隔肚皮,有些事,难说得很。”

      孙楠一直没说话,低着头,手指用力握着已经微凉的茶杯,指节有些发白。他想起林宴辞之前那些提醒,想起陆辰枫平日那副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样子,再听着此刻茶室里同学们压低声音的议论和不满,胸口像堵了团棉花,闷得难受。

      林宴辞不再多言,重新拿起报纸,目光落在文字上,仿佛刚才只是随口分享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而他眼角的余光却将孙楠的反应尽收眼底。

      茶室的窗户开着,秋风吹进来,带着凉意。几句看似无心的话,就像这风一样,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在年轻人热腾腾的心里,种下了一颗冰冷的钉子。

      午后的阳光斜照进报社那间小小的暗房,空气里弥漫着醋酸和定影液刺鼻的气味。红色灯罩下,林宴辞的身影在墙上投下巨大的影子。他正俯身在水池边,小心地用镊子夹起一张湿漉漉的相纸。照片上,是陆辰枫和一个穿着绸缎马甲但看不清面貌的的男人一起站在一家高级俱乐部门口的侧影。

      这张照片本身是真的,是他多年前在一次社交场合抓拍的。但此刻,他要用技术让它变成别的意思。他用一支极细的毛笔,蘸上特制的染料,在相纸上那个陌生男人的背景处,极其轻微地加深了一个模糊的徽记轮廓——那是一个在当时颇有争议、被爱国人士视为“亲日”的商会标志。改动很小,在红色灯光下几乎看不出来,但等照片晾干,在正常光线下,那点微妙的痕迹总会宁人产生些不好的想法。

      他做得很耐心,像一位工匠。这不是为了制造一个会被一眼看穿的假货,而是要留下一个偶然被记录下来的可疑瞬间。做完这一切,他将照片夹在绳子上晾干,表情毫无波澜。

      几天后,林宴辞“恰好”在图书馆遇到正查找资料的孙楠。他抱着一摞刚冲洗出来的资料照片,似乎是正要去做整理。在孙楠身边坐下时,他“不小心”碰掉了文件夹,几张照片散落在地。

      “哎呀,瞧我毛手毛脚的。”林宴辞连忙道歉,弯下腰去捡。

      孙楠也下意识地帮忙。就在他拾起其中一张时,动作顿住了。照片上,正是陆辰枫和那个男人,背景里那个模糊的徽记,像根刺一样扎进他的眼睛。

      林宴辞注意到孙楠的异样,凑过去看了一眼,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语气带着一丝惊讶和严肃:“这张……你怎么看到的?”他迅速地从孙楠手中将照片抽走,动作显得有些急促。

      “这……这是陆辰枫?”孙楠抬起头,脸色不太好看。

      林宴辞将照片紧紧捏在手里,眼神有些闪烁,压低了声音:“这张还没核实清楚,不能外传。可能是角度问题,也可能是……唉,现在有些人,背景确实复杂。”他顿了顿,看着孙楠,语气变得格外郑重,“孙楠,这事你就当没看见,千万别往外说。万一搞错了,对辰枫兄不公平;可万一……总之,对你没好处。”

      他越是强调保密和不确定,越是让孙楠显得此事非同小可。孙楠看着林宴辞将那照片小心翼翼地塞回文件夹最底层,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他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原来,林记者之前的提醒,并非和他说笑而已。

      林宴辞抱着文件夹匆匆离开了,留下孙楠一个人坐在原地,刚才看到的影像和那个模糊的徽记,在他脑子里反复出现。一种被欺骗和被蒙在鼓里的愤怒,混合着对未知危险的恐惧,慢慢地涌了上来。那枚冰冷的怀表,此刻贴在他的胸口,也仿佛失去了温度。

      那张带着模糊徽记的照片,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孙楠的心头。接下来几天,他坐在教室里,书本上的字迹随着他的心情逐渐潦草,走在校园里,秋日澄澈的阳光也驱不散他心头的阴翳。他试图专注于眼前的书册,试图融入同学们关于时局的热烈讨论,但那根刺总在不经意间提醒他某种难以言说的不同,他与那个背景成谜的国事之间,又关于陆辰枫而产生的那一丝牵连。这种隐约的自觉,让他走在通往学生自治会的小路上时,脚步不觉带上了几分迟疑。

      学生自治会的小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几个骨干分子正为下周的抗日宣讲会吵得不可开交。孙楠坐在靠墙的角落,面前摊着记录本,钢笔尖却在纸上停留很久都没移动。

      李振华——学生里的活跃分子,他用力拍了下桌子:“游行路线必须经过日领馆!这点绝不能退让!”

      “可上次的教训还不够吗?”另一个戴眼镜的女生反驳,“我们得讲究策略.。”

      林宴辞就是这时推门进来的。他穿着朴素的灰色长衫,手里拿着几本刚出版的《新青年》。“各位同学忙着呢?”他温和地笑着,把刊物放在桌上,“刚到的,想着你们可能用得上。”

      学生们立刻围了上来,气氛顿时热闹起来。

      “林先生您来得正好,”李振华急切地说,“您给评评理!”

      林宴辞耐心听完双方争论,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角落里的孙楠。“振华说得对,士气可鼓不可泄。不过...”他话锋一转,走到孙楠身边,轻轻按了按他的肩膀,“孙楠最近压力很大,家里的事,还有一些…唉,有些私人关系也让他很为难。这种具体策划,就别让他太操心了。”

      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一瞬。

      孙楠猛地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见林宴辞对他使了个别声张的眼神。

      “我明白,我明白。”李振华立刻会意,语气变得谨慎起来,“那孙楠你就负责文书工作吧,外围的。”

      散会后,人都走光了,孙楠还坐在原地。刚才那个戴眼镜的女生折返回来取落下的书本,看见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匆匆离开了。

      林宴辞在门口等着孙楠。“走吧,一起去食堂吃个晚饭?”他的语气亲切,“别往心里去,大家也是为你好。有些事,保持点距离对谁都安全。”

      孙楠默默收拾好纸笔。走出教学楼时,夕阳正好,几个同学聚在草坪上热烈地讨论着,看见他们,讨论声戛然而止,有人不自在地别开了视线。

      那枚怀表在孙楠口袋里沉甸甸的,像块冰。

      晚饭过后天色暮色渐沉,将书房里的书架和桌椅都晕染成模糊的轮廓。林宴辞没有点灯,任由最后一点微光从窗户缝隙照进来,在他和孙楠之间投下长长的影子。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空气里弥漫着墨水和旧纸特有的气息。

      他看着坐在对面的青年,孙楠的背脊依旧挺直,但眉眼间笼罩着一层疲惫和困惑。林宴辞知道,火候到了,所以他特地邀请孙楠到自己家里来聊天。

      他没有急于开口,而是拿起桌上那份报道了某起著名的内部倾轧事件的旧报纸,指尖轻轻点在那泛黄的铅字上,发出轻微的“叩”声。

      “孙楠,”他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房间里却异常清晰,“你看这些事。有时候,最致命的刀子,往往不是来自对面的敌人,而是来自你觉得本该在同一条战线上的人。他们可以是朋友,甚至是亲人。”他的目光从报纸移向孙楠,眼神里没有平日的温和,只有冷酷和平静。

      “他们可能并非存心作恶,甚至不自知。但他们的背景,他们所处的那个复杂泥潭,他们看似无心的言行,就像一种无形的腐蚀。”他微微前倾身体,语气沉重,“它会悄无声息地瓦解斗志,混淆是非,甚至在关键时刻,让你们所有的努力功亏一篑。”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些话在寂静中沉淀。

      “我们走在一条布满荆棘的路上,每一步都可能万劫不复。所以,我们必须比任何人都要清醒,都要洁净。”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目光落在孙楠脸上,“这不仅是为了保护自己,更是为了保护我们共同珍视的东西,不让它被任何不纯粹的因素所污染,所连累。”

      他没有提陆辰枫的名字,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无形的刻刀,沿着之前埋下的裂痕加深和拓展。他将陆辰枫以及其所代表的一切,与腐蚀、污染、不纯粹这些概念牢牢绑定在一起,又给自己披上了大局和理想的正当外衣。

      孙楠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握紧了。他看着林宴辞眼中那份沉重的忧患,再联想到那张照片、同学们的疏远、陆辰枫的过往那些他无法理解的未知行径,一种混杂着觉悟、痛苦与决绝的情绪,在他年轻的胸膛里翻涌。他仿佛看到了一条清晰的分界线,一边是林记者所代表的洁净与责任,另一边是陆辰枫所象征的复杂与危险。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某种东西从身体里剥离出去。再抬头时,眼神里少了几分迷茫,多了几分冷硬的决心。

      “我明白了,林记者。”他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我知道,该怎么划清这条界线了。”

      林宴辞静静地看着他,知道这颗名为决裂的种子,终于在这片被精心培育的土壤里,扎下了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靠回椅背,身影在愈发浓重的暮色里,模糊难辨。

      孙楠回到宿舍时,天色已彻底暗透。同窗的房间里隐约传来争论时局的声音,而他的屋子却像被遗忘了般沉寂。他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木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窗外路灯的光晕透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一小块昏黄。他怔怔地看着那片光,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林宴辞那些沉甸甸的话语,腐蚀、污染、洁”。这些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脏上。他又想起那张照片上模糊的徽记,想起同学们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起陆辰枫总是带着笑,却从未真正透露过底细的眼睛。

      一股混杂着被欺骗的愤怒和不得不割舍的痛楚,猛地涌了上来。他伸手进口袋,紧紧攥住了那枚怀表。金属外壳冰凉,早已没了那人的体温。这曾被他视为屈辱象征的物件,不知何时,竟成了他心底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而现在,这牵挂变成了毒药。

      这怀表,其实是陆辰枫在他父亲急病去世那一年,硬塞给他的。

      那年冬天特别冷,孙家骤然败落,顶梁柱轰然倒塌,只剩孤儿寡母守着空荡荡的大宅,惊慌失措。十三岁的孙楠穿着一身旧棉袍,守在灵堂里,接待着零星前来吊唁,神情各异的宾客。比他年长两岁的陆辰枫也跟着陆家人来到这里,他穿着一身厚重的黑色西洋呢子大衣,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

      大人们在外间说着场面话,陆辰枫却溜进了灵堂后头的小隔间,孙楠正独自待在那里,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陆辰枫什么安慰的话也没说,只是皱着眉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从大衣内袋里掏出这块金壳怀表,一把塞进孙楠冰凉的手里。

      “喏,给你。”少年的声音有点变声期的沙哑,语气还是他那副惯有的、让人分不清是认真还是玩笑的调子,“看你这失魂落魄的样,以后上学、办事啥的,总得有个看时辰的东西。小爷我瞧着这玩意儿还算准。”

      孙楠愣住,下意识想推拒。这表一看就价值不菲。

      “拿着!”陆辰枫不由分说地合上他的手指,让那冰冷的金属贴着他的掌心,“旧东西了,我有了块新的,懒得修,放着也是生灰。”他撇撇嘴,像是很不耐烦,“别磨磨唧唧的,像个娘们似的。”说完,他转身就走了,仿佛只是随手处理了一件垃圾。

      孙楠站在原地,握着那块还带着陆辰枫手心一点余温的怀表,表壳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光。那时他不懂,为什么有人会把需要修理的旧表随身带着,也不明白,为什么陆辰枫的眼神在他那身旧棉袍上停留时,会闪过一丝他当时读不懂的复杂神情。他只觉得这举动充满了施舍的意味,混杂着失去父亲的悲痛和对世态炎凉的体验,他将这份礼物视作了屈辱的印记。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将怀表狠狠扔了进去。金属撞击木板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他盯着那黑暗的抽屉深处看了片刻,然后用力推上,仿佛要将一段不堪的过往彻底封存。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秋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寒颤。他看着楼下零星走过的学生,又看着远处北平城稀疏的灯火,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也空了下去。他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似乎也随着那块怀表,被一起锁进了黑暗里。

      与此同时,报社二楼角落的办公室依旧亮着灯。

      林宴辞刚刚写完一篇评论的最后一笔。他放下钢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稿纸上的墨迹未干,字里行间依旧是他惯常的稳健笔调,只在几处不起眼的地方,隐约指向某些背景成谜、与主流舆论格格不入的个别人士。

      他拿起稿纸,轻轻吹了吹,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冷漠。

      他知道,埋在孙楠心里的那颗种子,已经破土而出。年轻人纯粹的理想主义和非黑即白的道德观,果然是最容易利用的土壤。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陆辰枫南下的那个方向。夜色浓重,什么也看不见。

      “棋局,才刚开始。”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冰凉的夜风里。

      北平的秋夜,更深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毒饵暗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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