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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雨测时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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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擎的手表永远比标准时间快五分钟。
这个秘密像他衬衫第三颗纽扣内侧的磨损,藏在最妥帖的阴影里。此刻表盘显示两点五十五分,文博楼207室的门锁还泛着金属的冷光。
他靠在走廊窗台边,指尖轻轻敲着保温杯,里面装着咖啡,杯壁已经渗出一层细密的水珠。窗外是文博楼的后花园,几株晚樱开得正好,风一吹,粉白的花瓣就扑簌簌地落下来,像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三片樱花被风卷上三楼,粘在实验室的百叶窗上。
他数到第七片花瓣坠落时,走廊尽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2:58。
他低头看了眼手表,又抬头看向走廊尽头。
3:00。
依旧没有人影。秦擎皱了皱眉。
3:03。
走廊尽头终于传来脚步声,急促、轻快,像是小跑过来的。
林悦出现在拐角时,马尾辫微微散乱,脸颊泛着淡淡的红。她怀里抱着一摞资料,手腕上的红绳铜钱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抱歉,我迟到了吗?”她喘着气,低头去翻腕表,眉头微微蹙起。
秦擎的喉结动了动。
“没有。”他说,“我刚到。”
——他的手表显示3:05,但他没说。
林悦松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钥匙,低头开门的瞬间,一缕碎发从耳后滑落,垂在颊边。秦擎盯着那缕头发看了一会儿,直到她推开门,侧身让他先进去。
“今天要测的是这批。”她走向实验台,把资料放下,手指轻轻点在其中一张光谱图上,“你上次提到的波段异常,我想看看是不是普遍现象。”
秦擎“嗯”了一声,走到她旁边,低头去看那张图。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他能闻到她发丝间淡淡的洗发水味道,像是柑橘混着一点薄荷。
“你喝咖啡吗?”他突然问。
林悦愣了一下,抬头看他。
“我带了两杯。”他指了指桌上的杯子,“焦糖玛奇朵,少冰,多焦糖。”
她的睫毛轻轻眨了一下,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翘。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这个?”
“猜的。”
其实不是。
上次在文渊阁,他看到她桌上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杯上还留着淡淡的水印。
林悦接过杯子,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又很快缩回去。她低头喝了一口,喉间轻轻滚动,然后小声说了句:“谢谢。”
秦擎倾身去调显微镜,后颈撞进她的目光里。那里有道被衣领压出的红痕,随喉结的起伏若隐若现。
她走向实验台,把资料放下,手指轻轻点在其中一张光谱图上,“你邮件里提到的0.3μm波段异常,能具体说说吗?”
秦擎的指尖在战术表带上无意识地敲击。他昨晚恶补的术语在脑海中翻涌:"可能是...离子溅射导致的干涉条纹?"
林悦调试显微镜的手突然停住:"有意思。不过..."她转身从抽屉取出一个样本盒,“这批样品根本没做过溅射处理。”
一滴汗顺着秦擎的脊背滑下。他假装调整目镜焦距,战术表却在寂静中发出突兀的“滴”声。
“你的设备操作很...”林悦递来镊子时,目光扫过他生疏的持握姿势。“特别。”
“实习期刚满两周。”秦擎接过镊子时,金属表面映出他绷紧的下颌线。显微镜的光圈被他调得过大,铜钱表面顿时过曝成一片亮斑。
林悦突然倾身过来,柑橘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她的手指覆上他调整光圈的手:“文鉴中心的标准流程是先调偏振片。”
她的呼吸拂过他耳际,“你不知道吗?”
“偏振片需要转15度。”她伸手去够调节轮,食指擦过他手背突起的静脉。
显微镜视野里突然绽开奇异的纹路。北宋铁钱锈蚀的螺旋纹在偏光下舒展成蔓草纹,暗红斑驳的铜锈里浮出星点银芒。
秦擎闻到若有若无的橙花香,来自她挽起衣袖后露出的那截小臂。实验台下的膝盖不经意相触,又同时退开半寸。
“别动。”林悦的声音轻得像光谱仪运转的嗡鸣。她的指尖拂过他太阳穴,解开发丝时带起细小的静电。秦擎盯着她锁骨处晃动的铜钱,发现边缘缺角与自己在市集得到的那枚完全吻合。
窗外忽然卷进一阵急雨,樱花混着雨滴拍在玻璃上。林悦关窗时肩头落了几片湿漉漉的花瓣,秦擎下意识伸手去拂,却停在距她蝴蝶骨一寸处。
显微镜视野里突然绽开奇异的纹路。
北宋铁钱锈蚀的螺旋纹在偏光下舒展成蔓草纹,暗红斑驳的铜锈里浮出星点银芒。
秦擎盯着那些纹路,脑海里翻涌着昨晚熬夜恶补的《铜合金氧化层的偏光特性》......
他记得自己趴在的桌上,咖啡杯旁堆满了打印的文献,可此刻面对真实的样本,那些理论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你看这里。”林悦的指尖轻轻点向目镜,“锡汞齐的沉积纹路,通常不会这么规整。”
秦擎倾身过去,鼻尖几乎贴上她的发丝。橙花的香气若有似无地萦绕,让他想起昨晚图书馆闭馆时,管理员催他离开的广播声。他的眼下还带着熬夜的淡青,此刻在实验室的冷光下无所遁形。
“确实……”他谨慎地斟酌着词汇,“像是人为处理的痕迹。”
林悦的睫毛轻轻一颤,没有接话。
“你手表进水了。”她转身时指着他腕间。
林悦抽了张滤纸轻轻按压表盘,忽然笑起来:“它好像走得特别急。”
秦擎望着滤纸上晕开的水痕:“没事,表是防水的。是我调快了五分钟。”
“为什么?”
保温杯里的冰块终于完全融化,发出细微的喀啦声。雨幕中的文博楼像浸在显影液里的底片,渐渐浮现出某些隐没的轮廓。
“高中时总是最后一个进教室。”他擦拭着目镜,“后来发现提前五分钟,能看到教室里阳光移动的轨迹。”
林悦的钢笔在指间转了个圈:“那现在呢?”
“现在...”秦擎按下光谱仪的保存键,屏幕蓝光映在他侧脸,“发现早到的五分钟里,樱花落下的速度是每秒三厘米。”
“载物台要加热到60℃。”她说,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却又刚好让他听见。
秦擎下意识伸手去调温控旋钮,却在触到刻度盘的瞬间停住了,他根本不知道加热铜钱样本的标准温度是多少。昨晚的文献里没提这个细节。
林悦的嘴角微微扬起,但很快又抿成一条直线。她伸手越过他,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背,将温度稳稳地定在60℃。
“这个温度刚好。”她说,“不会破坏锈层结构。”
秦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她明明看穿了他的生疏,却没有拆穿。
窗外,雨势渐大,水珠在玻璃上蜿蜒而下,模糊了文博楼的轮廓。
实验室的空调突然发出一声轻响,出风口吹出的冷风让秦擎不自觉地绷紧了肩膀。
他这几天连续熬夜的后遗症开始显现,太阳穴隐隐作痛,喉咙泛起一丝干痒,连带着呼吸都比平时沉重了几分。
“数据采集需要半小时。”她将样本放入加热台,语气平静,“要再来杯咖啡吗?”
秦擎下意识想清清嗓子,又硬生生忍住。
他点点头,却在开口时发现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沙哑:"好。"
“降温了。"林悦轻声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锡罐。她舀咖啡粉的动作很慢,勺子在杯口轻轻敲了三下,像是某种无言的节奏。“速溶的。”她将杯子推过来时,指尖在杯壁试了试温度,“比不上你带的,但...”
他接过杯子,指尖碰到她的,温度从杯壁传来,比咖啡更暖。
“至少是热的。”
林悦低头啜了一口,热气氤氲中,她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雨声忽然变得绵密起来,水滴在窗玻璃上蜿蜒出细小的河流。实验室的灯光在雨水的折射下变得朦胧,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投下一圈模糊的光晕。
空调出风口轻轻嗡鸣,吹落一缕林悦鬓边的碎发。那缕发丝在暖黄的光晕中微微晃动,像被风吹散的蛛网,轻轻扫过她泛红的耳尖。秦擎看见她握着杯子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瞬间照亮了她低垂的睫毛,在脸颊投下细密的阴影。雷声迟迟未至,取而代之的是保温杯里冰块融化的轻响,和两人交错的呼吸声。林悦杯中的热气盘旋上升,在两人之间织成一道透明的纱幕
林悦终于抬起眼,目光穿过氤氲的热气与他相遇。实验室的灯光在这一刻忽然暗了暗,像是被窗外的雨水浸湿了电流。
“其实,”秦擎突然开口,“我昨晚才学的这些。”
林悦的动作微微一顿,但没有抬头。
“我知道。”她轻声说。
她心中的第六感早就让她察觉有些他有些不对劲,她忽然勾起嘴角,那笑容让秦擎想起市集初遇时自己居高临下的样子。
“用临时恶补的知识来骗人?”她指尖轻敲实验台,节奏像极了当初他敲击她市集摊位的动作,“这种拙劣的手法,也能做文物鉴定?”
秦擎的瞳孔骤然收缩。太阳穴那好像有一根针扎地生疼。
“就像你当初说的——”林悦突然拿起那枚缺角铜钱,在他眼前晃了晃,“残缺的老物件,能有什么价值?”
铜钱在空中划出的弧光,与市集那晚他举着紫外线灯的样子重叠。秦擎的耳根烧了起来。
“现在轮到我了。”林悦的声音突然逼近,“秦同学,你到底来干什么?”她的气息带着姜茶的辛辣,扑在他紧绷的下颌线上,“查案?学术交流?还是...”
秦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手表的金属表带不知何时变得滚烫,紧贴着他突突跳动的脉搏。一阵燥热从他的耳后蔓延开来。他记得刑侦课上学过的微表情控制技巧,此刻却连最基本的呼吸节奏都难以维持。
实验室的灯光在他眼中忽明忽暗,像接触不良的审讯灯。
“第一次见面时,”他哑着嗓子说,声音里的金属冷意终于完全融化,"你说这枚铜钱会记住所有握过它的人。"
林悦的目光如水般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上:“只是为了铜钱?”
秦擎的胃开始翻腾,他想起那天在市集,自己也是这样用紫外线灯一寸寸检查她手中的铜钱,仿佛那冰冷的金属比眼前鲜活的人更值得关注。
“那天你低头擦铜钱的样子...”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战术表上画着圈,“我回去后回想了七遍,还是没算准你睫毛的弧度。”
林悦的呼吸微微一滞。铜钱在她掌心突然变得滚烫,缺角处泛起一丝奇异的光泽。
“所以这些天...”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光谱分析,伪造邮件,早到的五分钟...”
“都是借口。”秦擎终于抬起头,眼中锐利尽褪,只剩下笨拙的坦诚,“为了能再见到你时,不至于还是那个只会质疑的讨厌鬼。”
实验室的灯光忽然稳定下来,在两人之间洒下一片暖黄。
林悦有些愣住了。她原本准备好的那些咄咄逼人的质问突然卡在了喉咙里,这个在刑侦课上熟练审讯技巧的男生,此刻的眼神却干净得像个还没交作业的学生。
“你...”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要软。这不对劲,明明几分钟前她还占据着绝对的上风,怎么转眼间就...
“重新认识一下。”秦擎站直了身体,战术表的金属表带在灯光下闪着微光。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是一个毫无防备的姿势。刑侦大学大三学生,秦擎。“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错认的坚定,“不是什么研究员,只是个...想认真认识你的人。”
实验室的通风系统嗡嗡作响,林悦看着那只手——骨节分明,虎口处有薄茧,食指侧面还沾着刚才调试设备时的墨水痕迹。这双手曾经用紫外线灯审视她的铜钱,此刻却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悬在半空。
她忽然想起市集那晚,他弯腰检查铜钱时,后颈露出的那一小截脊椎骨,露出的一截颈骨在路灯下泛着温润的微光。
“林悦。”她终于伸手,指尖刚触到他的掌心就感受到一阵灼热的温度。“民俗学研一,铜钱占卜...是跟奶奶学的。”
秦擎的指尖微微收拢,却没有立即握住她的手,而是轻轻托着她的手腕,拇指在她佩戴红绳的位置上方悬停。“这个,可以问来历了吗?”
他的呼吸扫过她腕间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林悦突然意识到,这场始于铜钱的“审讯”,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最坦诚的告白。阳光穿过百叶窗,在他们交叠的手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那枚铜钱缺角处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