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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瓦树下的长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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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瓦下的长信
梅雨季节的雨总带着股缠绵的湿意,像极了苏晚坐在窗前拆信时的心情。信封是牛皮纸做的手感不错看得出写信人的用心,边角被雨水浸得发皱,上面只有一行字:寄往江南,苏晚亲启。字迹硬朗,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棱角,是喻何的字。
苏晚用银簪挑开封口,信纸簌簌落下来。她认得这纸,是北平最常见的毛边纸,喻何说过,这种纸吸墨,写起公文来不洇。可此刻上面写的,分明不是公文。
“晚晚,见字如面。北平已入秋,胡同里的槐树落了满地叶子,踩上去沙沙响。想起去年你在江南给我寄的桂花糕,那时才知,原来甜也能分很多种。”“不知为何,总觉得你寄过来的更加香甜些,我在这试了试当地的桂花糕好似少了些风味。念着你寄的和你。”
苏晚的指尖划过“晚晚”两个字,纸面粗糙,却像有温度似的。她想起三年前那个午后,喻何穿着灰布学生装,站在苏家的青石板路上,手里攥着本翻旧的《新青年》,脸颊红得像被晒透的桃子,眼睛却亮闪闪的。
“苏小姐,我……”他那时总爱结巴,尤其在她面前,“我想请你教我画工笔。”
苏父是江南有名的画师,苏晚自幼跟着父亲学画,笔下的花鸟鱼虫总带着股灵气。喻何是北平来的学生,说是来江南采风,却总往苏家跑。后来她才知道,他是想借学画的由头,多看她几眼,也不知道这傻小子那来的劲头。
“北平的雪大吗?”苏晚对着信纸轻声问,仿佛喻何就在对面,千里的距离变得短了。去年冬天他寄过一张照片,穿着军大衣站在长城上,身后是皑皑白雪,厚重的大衣盖住身形,他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还是笑的那般难看,说等战事平息,就带她去看雪。
可现在,信纸里没提战事,只说胡同口的糖炒栗子熟了,说他新学了煮茶,说……很想她。苏晚想喻何肚子里的那点墨水全用来写信了吧。
窗外的雨敲打着青瓦,滴滴答答,像在数着日子。苏晚把信纸折好,放进那个雕花木盒里。盒子里已经有三十封信了,都是喻何寄来的,从初春到深秋,从江南的桃花开到北平的雪落下。
“小姐,该吃药了。”丫鬟青禾端着药碗走进来,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
苏晚接过药碗,褐色的药汁泛着苦涩的热气。三个月前她淋了场雨,染上风寒,一直没好利索,父亲请了多少大夫,开了多少药方,都不见效。江南总湿润润的带着暖风,可这般冷。苏晚低下眉眼不知北平呢?是不是更冷?
“北平那边,有消息吗?”青禾小心翼翼地问。她知道小姐的病,一半是风寒,一半是心病。
苏晚摇摇头,把药汁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心底,她想起喻何临走时说的话:“晚晚,等我回来,就求伯父把你许配给我。”
那时他穿着军装,身姿挺拔,眼里的光比江南的烈日还要炽热。她红着脸,把亲手绣的平安符塞到他手里,小声说:“我等你。”苏晚看着喻何壮大的身子越缩越小,一旁边桃花树摇动,落下一片桃瓣盖住眼前喻何的背影。
这一等,就是半年。漫漫长河以慰人心的只有回忆。
喻何第一次见到苏晚,是在江南的画舫上。
那天是七夕,秦淮河上满是画舫,丝竹声顺着流水飘过来,挠得人心头发痒。他跟着同学来采风,却被岸边柳树下的那个身影吸引了。
女孩穿着月白色的旗袍,手里拿着支画笔,正对着河面写生。风拂过她的发梢,带起几缕碎发,她抬手拢发时,露出纤细的手腕,像上好的羊脂玉。
“那是苏家的小姐,苏晚。”同学拍了拍他的肩膀,“苏老先生的独女,画得一手好工笔。”
喻何的心跳莫名快了几拍。他是北平来的,见惯了北方女子的爽朗,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像江南的水,温柔,却又带着韧劲。但又雾蒙蒙看不清,好似又摸不着
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脚下的青石板路湿滑,差点摔了一跤。苏晚闻声回头,眼里带着点惊讶,眼前的少前摔得实在难看不雅,吓了苏晚一跳。
“对不起,打扰了。”喻何赶紧站稳,脸颊发烫,“我……我看你画画,很好看。”地上的青苔挂在身上,不看就知道定然很丢面。喻何拍掉身上的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苏晚抿嘴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谢谢。你是……北平来的学生?”
“嗯,我叫喻何。”他赶紧自我介绍,生怕错过了什么。苏晚的眼神温柔,带着江南水乡独有的媚很清丽让人感觉舒服和放忪
那天他们聊了很多,从工笔聊到油画,从江南的雨聊到北平的雪。喻何结结巴巴的找话题,苏晚也笑着回应。喻何发现,苏晚不像他想象中那样柔弱,她有自己的想法,说起新思想时,眼里闪着光。
“我爹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我不这么觉得。”苏晚放下画笔,望着远处的烟雨朦胧,“女子也可以读书,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喻何看着她的侧脸,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苏晚是冬日的梅,他想在梅上修个亭子盖住片片落下雪。”
从那天起,喻何成了苏家的常客。他跟着苏晚学画,看她如何用细腻的笔触勾勒出花瓣的纹路,如何调配出最温柔的粉色。苏晚也跟着他看《新青年》,听他讲北平的学生运动,讲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多精彩。
“等我毕了业,就回北平参加革命。”苏晚握着拳头,眼里满是憧憬,“我要让这个国家变得好起来,让所有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苏晚托着下巴,静静地听着。她不懂什么是革命,但她懂喻何眼里的光。那是一种她从未在别人眼里见过的东西,热烈,纯粹,像夏日的阳光。
“我支持你。”她说,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喻何回过头与苏晚静静对视着,又傻傻地笑。“苏晚以后女子也可以念书,你也以。”喻何语气同样坚定,苏晚没有说话只浅笑着注视喻何讲他的承诺和志向。
入秋后的江南,天渐渐凉了。苏晚的病时好时坏,大夫说她是忧思过度,开了些安神的药,却没什么效果。
这天她正在临摹父亲的《百鸟朝凤图》,青禾匆匆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封电报。
“小姐,北平来的电报!”
苏晚的手一抖,画笔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墨渍。她赶紧接过电报,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电报上只有寥寥数字:喻何失联,速寻。
“失联?”苏晚喃喃自语,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什么叫失联?”苏晚呆呆看着青禾,她很慌心密密麻麻的疼。
青禾也慌了:“会不会是……是战事太急,没来得及送信?”
苏晚摇摇头,她知道喻何的性子,就算再忙,也会抽空给她写信。这三个月来,信从未断过,怎么会突然失联?
她想起最后那封信里的话:“晚晚,我可能要去前线了。别担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等我回来。”
原来他说的前线,是这么危险的地方。苏晚早该认识到,一行清泪从服角滑落。很怕,怕自己等一生也等不来了,怕准备寄去的桂花糕没了去处,怕千缕相思无处寄。
苏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雕花木盒里的三十封信被她翻来覆去地看,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疼得不能再疼的心啊,干巴巴的像放干了心,任这江南再多水也润不了苏晚这旱河。
“北平的糖葫芦真甜,比江南的麦芽糖还甜。”
“今天去了颐和园,湖里的荷花谢了,想起你画的荷花,比真的还好看。”
“晚晚,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最后这句,他写得很轻,像是怕被人看见似的。苏晚想起收到那封信时,自己脸红了一整天,对着镜子练了无数遍“我也是”,却终究没能说出口。这三个字也沒能用苏晚练了一生的小字写上。
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封信,她一定会告诉他的。
“小姐,你不能这样折磨自己啊。”青禾在门外哭着说,“先生已经去托人打听消息了,会有办法的。”
苏晚打开门,眼睛红肿得像核桃。“青禾,我要去北平。”
“小姐,你说什么胡话!”青禾吓了一跳,“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去北平?”
“我不管,我要去找他。”苏晚的语气很坚定,“他说过会回来的,我要去找他。我后悔过了……
苏父知道了,气得把拐杖都摔了。“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能独自去那么远的地方?喻何那边,我会想办法打听,你乖乖在家等着。”
“爹,我等不了了。”苏晚跪在地上,眼泪不停地掉,“我怕……我怕再等下去,就再也见不到他了。”“我等了很久了不是吗?爹!”
苏父看着女儿苍白的脸,心里又疼又气。他知道女儿的性子,认定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罢了罢了。”他叹了口气,“我让你表哥陪你去,路上一定要小心。”
苏晚点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知道,这一路必定艰险,但只要能找到苏晚,再苦再难,她都不怕。
去北平的路,比苏晚想象中还要难。
火车走走停停,有时会因为战事停在半路,一等就是好几天。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污浊,食物也很短缺。苏晚跟着表哥挤在角落里,穿着一身男装,把长发盘在帽子里,活像个清秀的少年。
“晚晚,喝点水吧。”表哥递过来一个水壶,声音沙哑。他原本是江南一家商铺的掌柜,被苏父硬拉来护送苏晚,一路上操碎了心。
苏晚摇摇头,她没胃口。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没有了江南的小桥流水,取而代之的是光秃秃的黄土坡,和偶尔闪过的断壁残垣。
“还有多久才能到北平?”她问。苏晚眼里盛的始终是担忧,这么苦这么累,一路过来喻何又怎么样?
“快了,过了前面那个站,再走两天就到了。”表哥说,“到了北平,我们先找个地方住下,再慢慢打听喻先生的消息。”
苏晚点点头,心里却越来越不安。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到北平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后了。北平的秋天很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苏晚站在火车站的广场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心里既陌生又惶恐。
这里是喻何生活的地方,是他说过要带她来看雪的地方。可现在,她来了,却找不到他了。
表哥找了家客栈住下,然后就出去打听消息。苏晚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着窗外的胡同,想起喻何信里写的:“胡同里的槐树落了满地叶子,踩上去沙沙响。”
她走出客栈,沿着胡同慢慢走。胡同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她看到有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有孩子在追逐打闹,还有卖糖炒栗子的小贩在吆喝。
一切都像喻何信里写的那样,可没有他的北平,再热闹,也显得冷清。
苏晚走到一家邮局门口,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她想给喻何写封信,就算不知道他在哪里,就算他收不到,她也想告诉他,她来了。
“请问,有信纸吗?”她问柜台里的伙计。
伙计递给她一叠毛边纸,和一支钢笔。“姑娘,寄信啊?”
“嗯。”苏晚点点头,找了个角落坐下,提笔写下:“喻何,我来北平了。这里的秋天很冷,胡同里的树叶落了一地,踩上去沙沙响,就像你说的那样。我在等你,等你带我去看雪。”“秋天了,过不了多久你就该带我去看雪了。”
她把信折好,却不知道该寄往哪里。最后,她把信留在了邮局的柜台上,转身离开了。
也许,总有一天,他会看到的。
苏晚在北平住了下来。表哥每天出去打听消息,却总是失望而归。喻何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一点音讯。
苏晚的病越来越重,有时会咳血。表哥劝她回江南,她却不肯。“我还没等到他,我不能走。”
这天,苏晚正在房间里临摹喻何的字迹,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她走到窗边,看到一群穿着军装的人走了过来,为首的那个人,身形很像喻何。′
苏晚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她推开房门,跑了出去。
“喻何!”她大声喊着。
为首的那个人回过头,露出一张熟悉的脸。真的是喻何。
陆承宇看到苏晚,也愣住了。他快步走过来,一把抱住她,声音哽咽:“晚晚,你怎么来了?”
苏晚靠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皂角味,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我来找你,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喻何轻轻拍着她的背,“我前段时间在前线,没法给你写信,让你受委屈了。”
原来,陆承宇所在的部队被派往了前线,打了一场硬仗,通讯中断了好几个月。直到最近战事平息,他们才撤回北平。
“我没事,我就是担心你。”苏晚擦干眼泪,看着他,“你瘦了,也黑了。”
陆承宇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在前线嘛,难免的。对了,我给你带了礼物。”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打开,里面是一颗红豆。“这是我在前线的战壕里捡的,听说红豆代表相思,我就想着一定要带给你。”
苏晚接过红豆,紧紧攥在手里。红豆的表面很光滑,带着点温热的触感。
“我也有东西给你。”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平安符,“这是我亲手绣的,你一定要带在身上。”
陆承宇接过平安符,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我会的,一直带着。”
那天晚上,他们坐在客栈的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北平的月亮很亮,比江南的更清冷,却也更明亮。
“晚晚,等局势稳定了,我就娶你。”苏晚握着她的手,眼神很认真,“我会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
苏晚红着脸,点了点头:“好。”
她终于可以把那句藏在心里很久的话说出口了:“喻何,我喜欢你。”
喻何笑了,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晚晚,我也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冬天很快就来了。北平下了第一场雪,像陆承宇说的那样,很大,很白,把整个城市都裹了起来。
喻何带着苏晚去了长城。站在长城上,看着脚下的皑皑白雪,苏晚忽然觉得,这一路的艰辛,都值了。
“你看,我说过会带你来看雪的。”陆承宇笑着说。
“嗯。”苏晚点点头,靠在喻何的肩膀上,偷偷把嘴里的血水吐下,“真好看。”
“以后每年冬天,我都带你来。”喻何说。冬雪落在两人紧握的掌心消融,见证这美好的誓言
苏晚的病渐渐好了起来,北平的空气虽然干燥,但有喻何在身边,她觉得心里很踏实。陆承宇一有空就会来看她,带她去逛胡同,去吃冰糖葫芦,去看北平的日落。苏晚笑闹着看完喻何在信里写的一句句话。
他们的感情,像北平的冬天一样,虽然寒冷,却也温暖。
这天,喻向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晚晚,我可能要走了。”
“走?去哪里?”苏晚心里一紧。
“部队要走了,去南方。”喻何的声音很低,“可能……要很久才能回来。”
苏晚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又要打仗吗?”
“嗯。”喻何点头,伸手擦掉她的眼泪,“晚晚,别哭。等我打完这一仗,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苏晚点点头,哽咽着说:“我等你,多久都等。”
喻何把她紧紧抱住,在她耳边说:“晚晚,我爱你。”
这是他第一次说爱她。苏晚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我也爱你。”她说。
第二天,喻何走了。苏晚去火车站送他,看着火车慢慢开走,直到消失在视线里,她才转身离开。她又一次看着喻何的背影,苏晚想等罢等春暖花开等意中人归。
她没有哭,因为她知道,这一次,喻何一定会回来的,说好的。
喻何走后,苏晚继续在北平等着。她把喻何的信一封封收好,像宝贝一样。她每天都会去胡同里走走,看看那些熟悉的景象,想象着陆承宇回来时的样子。
春天来了,胡同里的槐花开了,很香。苏晚想起陆承宇说过,槐花可以做饼吃。她学着做了一些,味道虽然不如江南的桂花糕,但她觉得,这是陆承宇喜欢的味道。
夏天来了,天气很热。苏晚坐在院子里,扇着扇子,看着天上的星星。她想起喻何说过,北平的星星比江南的多。
秋天来了,树叶又落了一地。苏晚踩着那些叶子,听着沙沙的声音,就像喻何在她身边一样。
冬天来了,又下起了雪。苏晚一个人去了长城,站在雪地里,想象着喻何就在她身边。苏晚这一次独立又过了一遍喻何信里说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喻何的信越来越少,最后,彻底断了。
苏晚的心越来越慌,但她告诉自己,喻何一定会回来的,说好的。
直到有一天,表哥拿着一封电报匆匆跑进来,脸色苍白。“晚晚,你……你还是自己看吧。”
苏晚接过电报,上面只有几个字:喻何牺牲,荣归故里。
苏晚的手一抖,电报掉在了地上。她愣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牺牲?什么!苏晚猛的咳出一口血,脑装重重地倒在地上。她眼神空洞,“喻何,为什么我等了这么久什么也没等到?”
苏晚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那几个字刻进心里的。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的风都带着哭腔。表哥扶住她沉重的身子,声音里裹着泪:“晚晚,你撑住……”
她站起推开表哥,一步步走回房间,关上门。雕花木盒里的信还整整齐齐码着,最后那封没写完的电报躺在桌上,像块烧红的烙铁。她伸手去摸陆承宇的信,指尖触到粗糙的毛边纸,突然放声大哭。
原来有些再见,真的是再也不见。
她想起他临走时说“等我打完这一仗”,想起长城上的雪光映着他的笑,想起他把红豆塞进她手心时的温度。那些画面像碎玻璃,扎得她心口淌血。
青禾端来的粥在桌上凉透了,苏晚蜷缩在床角,抱着那个雕花木盒,像抱着最后一点念想。夜里她总做噩梦,梦见喻何浑身是血地朝她笑,说“晚晚,我回不来了”。她每次都哭着惊醒,冷汗浸湿了枕巾。
表哥劝她回江南,说北平的冬天太冷,不适合养病。苏晚摇头,眼睛空洞得像口枯井:“他说过,要带我校胡同里看雪落满槐树。”
她开始像喻何那样生活,将信过了一遍遍。每天清晨去胡同口买糖炒栗子,下午坐在茶馆里听人讲战事,傍晚沿着城墙根慢慢走。有人问她是谁家的姑娘,她就说:“我等一个人,他叫喻何。”
有天在邮局门口,那个曾给她毛边纸的伙计叫住她:“姑娘,上次你留的信,有人来取了。”
苏晚的心猛地一跳:“谁?”
“一个穿军装的小伙子,说认识喻何。”伙计挠挠头,“他说喻先生牺牲前托他,要是有个江南来的姑娘找他,就把这个交给他。”
伙计递过来一个布包,沉甸甸的。苏晚拆开,里面是本日记,还有一幅画。画是她的画像,工笔勾勒的眉眼,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正是那年七夕,她在秦淮河畔写生的模样。
日记本的纸页泛黄,字迹却依旧有力。她翻开第一页,是他们初遇那天:“今日见苏小姐,如见江南春。”
往后的日子,他写她教他画工笔时的耐心,写她读《新青年》时眼里的光,写她塞给他平安符时泛红的耳尖。最后几页是在前线写的,字迹有些潦草:“战况危急,不知能否再见晚晚。若我不幸,望她忘了我,好好活着。”
苏晚捂住嘴,眼泪却从指缝里汹涌而出。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会来北平,知道她会等他,甚至……知道自己可能回不去。
开春的时候,苏晚回了江南。
她把喻何的日记和画像放进雕花木盒,和那些信一起锁在柜子里。每天照旧画画,只是笔下的花鸟总带着点挥不去的怅然。青禾说她瘦了,她笑笑,不说话。
梅雨季节又来的时候,苏晚收到一个包裹,是北平寄来的。寄件人是喻何的战友,姓周。
包裹里是件军大衣,带着淡淡的硝烟味,口袋里缝着个小布包。苏晚拆开布包,里面是那颗她送他的平安符,还有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已经硬得像石头。
周姓战友在信里说,喻何牺牲那天,怀里紧紧揣着这两样东西。他说喻何总跟他们讲,江南有个会画画的姑娘,等他回去就娶她。他们就总笑喻何是望妻石,每当这时喻何就挠头傻等也不说话。
“苏小姐,”信的末尾写着,“喻何说,你画的荷花最好看。他还说,若有来生,想陪你看遍江南的春夏秋冬。”
苏晚把军大衣铺在床上,轻轻抚摸着上面的褶皱。她仿佛能看到喻何穿着它站在长城上的样子,看到他把平安符贴身放着的郑重,看到他舍不得吃完桂花糕的憨态。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里喻何穿着灰布学生装,站在苏家的青石板路上,手里攥着本《新青年》,脸颊红得像桃子:“苏小姐,我想请你教我画工笔。”
她笑着点头,醒来时枕巾湿了一片,嘴角却带着笑意。苏晚坐起身“为什么送红豆,该送相思呀!”,手指轻抚红绳喃喃的问又自顾自答,“可相思有毒,心病难医……”
十年后的江南,出了位有名的女画师。她的工笔花鸟享誉南北,尤其是荷花,笔下的荷花总带着种清冷又温柔的美,看过的人都说,像在诉说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这位女画师终生未嫁,独居在苏家老宅。有人问她为什么,她总说:“心里住着一个人,装不下别人了。”
又过了许多年,苏晚已是满头白发。她坐在窗前,阳光透过青瓦的缝隙落在她身上,暖洋洋的。青禾的孙女给她端来茶,好奇地问:“奶奶,那个雕花木盒里装着什么呀?”
苏晚笑了,眼里泛起温柔的光:“装着北平的雪,和江南的春。”
她打开木盒,拿出那本泛黄的日记,翻到最后一页。阳光落在“若有来生”四个字上,仿佛有细碎的金粉在跳跃。
窗外的槐树落了满地花,像极了那年北平胡同里的模样。苏晚闭上眼睛,仿佛又听到喻何的声音,硬朗里带着点羞涩:“晚晚,等我回来。”
这一次,她轻声回了句:“我等你。”
风吹过青瓦,带着岁月的呢喃。有些等待,或许不会有结果,但藏在时光里的爱,永远都在。就像那封寄往江南的长信,跨越了山水与生死,终究在心里,落了个温柔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