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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梅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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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梅雨天,总是这样。潮气无声无息地渗入城市的肌理,爬上老旧的墙壁,晕开斑驳的水痕,钻进晾了三天依旧能拧出水的衣服里,也顽固地附着在人的皮肤上,带来一种挥之不去的粘腻与阴冷。
林暮合上看到一半的旧书,书页间似乎都沾染了这天气特有的霉味。他侧耳倾听,屋子里静得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永无止境的雨声,以及墙上老式挂钟秒针走过的“嗒、嗒”轻响,规律得近乎刻板。对门邻居家炖肉的香气隐约从门缝飘来,带着点油腻而家常的温暖,却更衬得他这个六十平米的小屋清冷空寂。
时针慢吞吞地指向六点。该准备晚饭了。
他站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轻缓,像是怕惊扰了这份过于沉重的宁静。走进厨房,窗玻璃蒙着一层厚厚的白雾,他抬手用指尖擦开一小片清晰,窗外是灰蒙蒙、湿漉漉的世界。天色将暗未暗,路灯已经提前亮起,昏黄的光晕在绵密的雨丝中化开,模糊地照亮几个撑着伞、步履匆匆的归人身影。
没有那个他最熟悉的身影。
林暮收回目光,打开冰箱。里面的食材摆放得整齐却单调。他取出两颗鸡蛋,一小把蔫了的青菜,还有一小块用保鲜膜仔细包好的瘦肉。清洗,切配。砧板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水流哗哗,然后是油入热锅时轻微的爆裂声,食物下锅后滋啦的翻炒声。这些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屋子里被放大,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短暂地驱散了一室冷清,却又很快被更大的寂静吞没。
饭菜快要出锅时,门口终于传来了钥匙摸索锁孔的细微声响。
先是钥匙碰撞的轻响,然后是插入锁孔、转动时有些生涩的“咔哒”声——这锁用了多年,下雨天受潮后总是不太灵便。门被推开一道缝,又很快被轻轻带上,几乎没有发出多余的碰撞声。
林暮没有立刻回头,专注地将锅里色泽翠绿的青菜盛进白色的瓷盘里,声音平稳如常,穿透厨房的隔断传到玄关:“回来了?雨好像一直没停,身上淋湿了吗?”
门口换鞋的人动作顿了一下,才传来一声低低的回应:“……嗯。”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雨水呛入了喉咙,或者仅仅是疲惫到了极点,连多说一个字的力气都匮乏。
林暮这才端着盘子转过身。
林朝正背对着他,弯着腰在玄关处换鞋。他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外套肩背处颜色深洇,显然是被雨水彻底打湿了。裤脚也湿漉漉地贴在脚踝上,还在往下滴着细小水珠,在他脚下汇聚成一小滩不起眼的潮湿。他脱鞋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迟滞感。
他换好拖鞋,直起身,这才转过头来。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黑发软塌塌地贴在光洁的额前,发梢还滴着水。水珠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滑落,没入衣领。他瘦了很多,以前合身的衣服现在套在身上显得空荡,锁骨在领口处清晰可见。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像是长期睡眠不足。
他只是站在那里,甚至没有皱眉,没有抱怨,就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沉郁和狼狈扑面而来。但这狼狈,并非源于任何激烈戏剧化的冲突——没有警笛呼啸,没有当众羞辱,没有鲜血淋漓的伤口。它来自于一些更无形、更广泛、更难以捉摸和辩驳的东西。
是一些突然变得疏远客套的同事,是一些再也打不通的电话,是一些曾经热情洋溢如今却只剩官方回复的邮件,是一些“按规定办事”、“我们也很为难”、“再等等消息”的推诿之词。是走在路上可能感受到的探究目光和窃窃私语,是原本触手可及的未来突然被蒙上厚厚的阴影,是某种被整个环境无声无息地孤立和排斥的冰冷体验。
像这梅雨季无处不在的潮气,不猛烈,不尖锐,只是无声地渗透、包裹、侵蚀,慢慢地沤烂人的信心和希望。
“先去冲个热水澡吧,”林暮的声音打破沉默,语调没有太大的起伏,仿佛弟弟只是比平时下班晚了一点,“换身干爽的衣服,饭菜已经好了,趁热吃。”
林朝抬起眼,快速瞥了哥哥一眼,嘴角肌肉似乎想要向上牵动,做出一个表示“我没事”的表情,但最终只是无力地抿了抿。他避开林暮的目光,低声说:“哥,我没什么胃口,你先吃吧。我歇会儿就好。”
“不饿也多少吃一点,天气阴冷,空着肚子不舒服。”林暮把菜放在客厅的餐桌上,布好碗筷,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热水一直烧着,快去,别着凉。”
林朝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依言点了点头。他脱下湿重的外套,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随手扔在沙发扶手上,而是仔细地挂在了玄关的衣帽架上,然后低着头,快步走进了浴室。
门“咔”的一声轻响关上了。
林暮站在原地,听着浴室里很快传来花洒放水的哗哗声,那声音持续而稳定,掩盖了其他可能存在的细微声响。他这才几不可闻地、极其缓慢地吁出一口气,一直挺得笔直的肩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
他的目光下落,停留在玄关地砖上那几个被林朝湿鞋底带进来的模糊泥印。印迹不大,颜色浅淡,在干净的地面上却显得格外扎眼。
他转身走向卫生间,从角落里拿出半旧的拖把,在水龙头下冲洗干净,拧干。然后回到玄关,俯下身,一下一下,极其耐心而又专注地,将那几个泥水印子一点点擦拭干净。动作轻柔,仿佛在处理什么极其珍贵易碎的事物。
生活大抵如此。不断会有外来的泥泞被带入精心维持的秩序内部,然后你只能一遍遍地去清理。很多时候,你无法阻止泥泞的产生,只能尽力擦拭掉它留下的痕迹,维持着屋内这一方小天地的干燥与洁净,这是一种微小而徒劳,却必须进行的抵抗。
饭桌上,气氛安静得只剩下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
简单的两菜一汤:清炒小青菜,瘦肉炒鸡蛋,还有一小锅冒着热气的番茄豆腐汤。兄弟俩相对而坐,默默吃着。
林朝吃得很慢,筷子拿起又放下,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对眼前的菜似乎兴趣缺缺,吃了好一会儿,碗里的饭也没下去多少。
“今天……出去还顺利吗?”林暮夹了一筷子青菜,状似随意地问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论天气。
林朝咀嚼的动作微微停滞,然后加速咽下口中的食物,喉结滚动了一下,才说:“就……那样。去了之前联系过的一个老师的工作室,那边说……暂时不缺人了。”
“嗯。”林暮应了一声,给他舀了一勺汤,“喝点汤暖胃。机会还有,不急。”
短暂的对话后,是更长的沉默。窗外的雨声似乎又大了一些,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乏味的催眠曲。
扒了几口饭,林朝忽然抬起头,目光有些游离地落在餐桌对面的墙壁上,那里挂着一幅廉价的风景画复制品。他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沙哑,几乎要淹没在雨声里:
“哥……”
林暮夹菜的动作停住,抬眼看他。
林朝似乎耗尽了很大勇气,才将视线从墙壁上移开,缓缓聚焦到林暮脸上。他的眼睛里有细密的红血丝,像一张网,网住了深处那点摇摇欲坠的光亮。他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千钧重压:
“你……相信我的,对不对?”
这个问题,他或许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反复叩问自己,或许在那些躲闪的目光和含糊其辞中寻找过答案,但如此直接地向哥哥寻求确认,这似乎是第一次。他所遭遇的,并非什么能摊开在明面上、非黑即白的指控,更像是一团模糊的、无法抓住实体的迷雾。一些关于他负责的项目账目不清的流言,几封查无实据却又影响恶劣的匿名举报,一次迟迟没有结论、却足以让他失去一切机会的内部审核。没有法庭审判,没有公开定罪,但一种“有嫌疑”的标签已经无声地贴在了他的身上,剥夺了他的声音和空间。
林暮没有立刻回答。
他甚至没有放下筷子。只是静静地看着桌子对面的弟弟,看着那双被困惑、疲惫和一丝微弱祈求充斥的眼睛,看着那份几乎要被无形重压碾碎的脆弱。
时间在雨声中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沉淀着重量。
几秒钟后,林暮伸出手,用自己手里的公筷,稳稳地夹起一块炒得金黄的鸡蛋,放进林朝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饭碗里。
“别想那么多。”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就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吃饭。菜要凉了。”
他没有说出“我信你”这三个字。
但他的动作自然流畅,他的眼神平静而笃定,没有丝毫的犹豫和闪烁。仿佛外间所有的风雨、所有的质疑和冷眼,在这个小小的餐桌周围,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由细碎失望和巨大无奈编织成的罗网中,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沉默却坚实的宣言。
林朝愣愣地看着碗里多出来的那块鸡蛋,鼻子猛地一酸,迅速低下头去,几乎把整张脸埋进碗里,开始大口大口地扒饭,含糊不清地应着:“……嗯,好。”
他吃得很快,很急,仿佛要用这个动作堵住喉咙里涌起的所有哽咽,掩盖住眼底瞬间弥漫开的热意。
哥哥从来不会说太多安慰的话。
但他总是在这里。在这间潮湿沉闷的小屋里,在一餐一饭之间。
这就是他们如今的日子。平淡,琐碎,被庞大的无力感和细密的痛苦缓慢渗透,像这看不到尽头的梅雨季节,沉闷压抑,无从逃避。
然而,此刻埋头苦咽的林朝还不知道,这份他唯一拥有的、看似永恒不变的依靠,最终将会以最平淡无奇、最猝不及防的方式,被命运轻易地捻灭,碎成齑粉。
而此刻所有看似寻常的细节——哥哥过于长久的倾听姿态,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林朝未能捕捉到的沉重与痛惜,他俯身擦拭地上泥痕时那份近乎偏执的认真——都将在未来的某一刻,汇聚成一场彻底将他淹没的、无声的海啸。
但现在,他们只是在这潮湿的黄昏里,对坐吃着一顿沉默的晚饭。
窗外的雨,依旧下个不停。
这仅仅是个开始。一个平淡至极,却虐得深入骨髓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