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医院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
顾铭轩坐在冰凉的塑料排椅上,看着荧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把惨白的光砸在每个人脸上。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锈味,像有人把生锈的钉子磨碎了撒进肺里。他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那熟悉的、带着钩子的刺痒感又爬了上来,被他用意志力死死摁了回去。
旁边一位老太太攥着报告单,手指抖得纸页窸窣作响。顾铭轩移开目光,望向窗外。城市像被装进一只未洗净的玻璃杯里,灰蒙蒙的,连高楼轮廓都显得模糊。他忽然想到自己办公桌最底下那个锁着的抽屉,里面有一份签好字、还没来得及递出去的股权赠与协议。林婉清上次旁敲侧击,说看中一套临湖的别墅,带一片绝佳的玫瑰园。
“顾铭轩。”
护士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起身,走进诊室,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过于清晰的回响,每一步都像在丈量着什么。
医生坐在电脑后,屏幕的冷光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他递过来一叠影像片和报告,纸张相触,发出轻而脆的一声,却像铡刀落下。
“顾总,”医生的声音平稳,专业,剥离了所有不必要的情绪,反而更显残酷,“肺癌晚期。淋巴有多处转移。”
诊室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送风的微弱嘶声。窗台上那盆绿萝长得过于茂盛,叶片肥厚,绿得几乎有些蛮横,是一种不顾别人死活的生机勃勃。
顾铭轩的视线落在CT片上那些灰白阴影上。它们盘踞在他肺叶的影像里,像一片不祥的、正在扩张的星云。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几个数字:公司下一季度的预算,正在推进的并购案,下周三要签的合同。然后所有这些数字和项目,都被一个更简单的数字覆盖了。
“还有多久?”
“积极治疗的话,可能……六个月左右。个体有差异。”医生推了推眼镜,“我们建议立刻住院,制定方案。”
六个月。一百八十多天。只够完成并购的第一阶段。只够看到别墅的玫瑰园度过一个夏天。太短了。短得像一声来不及出口的叹息。
“我知道了。”顾铭轩的声音听起来不像自己的,平稳,甚至算得上冷静。他把报告对折,再对折,塞进西装内袋。那方形的硬纸边缘硌在胸口,像一块小小的、冰冷的墓碑。“谢谢。治疗方案……我再考虑。”
医生似乎想再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走出医院大门,潮湿闷热的都市空气立刻包裹上来,带着汽车尾气和灰尘的味道。他深吸一口,那锈蚀的钩子立刻在他气管深处狠狠刮了一下,引发一阵压抑不住的、沉闷的咳嗽。他快步走向停车场,拉开车门坐进去,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车厢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他盯着后视镜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角刻着疲惫的细纹,但依旧能看出往日那个在商场上杀伐决断的男人的轮廓。这张脸,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将在六个月内被彻底抹去。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孤独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他。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无人言说的荒芜。他拿起手机,屏幕亮起,屏保是和林婉清的合影,她在阳光下笑得明媚动人。他指尖悬在拨号键上,最终却只是熄灭了屏幕。
今晚有个慈善晚宴,林婉清念叨了好几天。她需要那个场合,需要镁光灯,需要被艳羡的目光包围。
他发动汽车,汇入晚高峰黏稠的车流。高架桥成了巨大的停车场,红色尾灯连绵成一片绝望的河。雨点开始敲打车窗,一道道水痕扭曲了窗外的霓虹。他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方向盘,内袋里的诊断书像一块逐渐发热的炭。
赶到宴会厅时,已是华灯璀璨。水晶吊灯将光芒砸碎成无数耀眼的碎片,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空气里浮动着香水、雪茄和昂贵食物的混合气味。红毯柔软得几乎陷脚,每一步都像踩在虚幻的云端。
他很快找到了林婉清。她正被几个人围着,一袭宝蓝色丝绒长裙,衬得肌肤胜雪,笑声清脆得像水晶碰撞,每一个音节都落在最恰到好处的位置。她看到他,远远递来一个流光溢彩的眼神,嘴角弧度完美,随即又转向身旁的交谈者,仿佛他只是背景板中一个按计划出现的元素。
一位侍者端着酒经过,顾铭轩取下一杯香槟。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那丝顽固的铁锈味。他看着她周旋、应酬,像一只精心打扮、目标明确的蝴蝶,忽然觉得无比疲倦。这片繁华、这场盛宴,都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而他被困在玻璃的另一侧,独自面对着六个月的倒计时。
有人过来寒暄,谈论着市场动向,某个项目的利润。他熟练地应对,嘴角甚至能牵出得体的微笑,但那些词语仿佛失去了意义,像羽毛一样轻飘飘地浮在空中。他的大脑自动处理着信息,给出回应,仿佛另一个他在操控这具躯壳。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借口透气,走到露台。雨已经停了,夜空是浑浊的紫红色,城市的灯火无边无际地蔓延。夜风带着凉意吹过来,稍微驱散了胸口的滞闷。
是助理发来的邮件,关于一份需要紧急处理的文件。他回复了几句指示,正要收起手机,忽然注意到邮箱里还有一封未读邮件,来自下午那位医生,主题是“补充说明”。
大概是详细的治疗建议或者注意事项吧。他现在没心思看。
露台玻璃门滑开,林婉清带着一阵香风走过来,很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指尖微凉。
“躲在这里干什么?张太太她们都想见见你。”她的笑容无懈可击,目光在他脸上快速扫过,像是检查一件物品的完好度,“脸色不太好,累了?”
“没事。”他拍拍她的手背,动作有些僵硬,“里面太闷了。”
“那就再待十分钟。”她语气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调子,“今天很重要。”
他被她挽着,重新融入那片喧嚣与光亮之中。诊断书在胸口沉默地燃烧。那封未读的邮件,静静地躺在手机深处,标题一行小字:“关于生存期预估模型的额外数据及潜在误差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