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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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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在下雨。不是倾盆之势,而是那种缠绵悱恻的阴雨,细密冰冷,粘在皮肤上,渗进骨头缝里。顾铭轩驱车穿过被雨水泡得发胀的都市,霓虹灯牌在湿漉漉的车窗上晕开,像一团团模糊的血肉。
导航的终点是一片废弃的工业区。锈蚀的管道像巨兽的骸骨匍匐在地,残破的厂房窗户黑洞洞地张着嘴。空气里弥漫着铁锈、陈年机油和雨水打湿混凝土的沉闷气味。他把车停在一个早已停产的纺织厂门口,轮胎碾过积水,发出粘稠的声响。
根据那条匿名信息里残缺的地址和晦涩的提示,他找到了这里。一种混合着绝望和孤注一掷的情绪驱使着他。肺癌的诊断书在口袋里发烫,像一块不断灼烧他皮肤的烙铁。六个月,或者更短。而林婉清和赵国梁的阴影,正无声地蚕食着他剩下的一切。
一扇毫不起眼的、锈迹斑斑的金属侧门,需要用力拉开,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门后不是预想中的废墟,而是一条向下的、灯火通明的混凝土通道,空气骤然变得干燥,带着一股奇异的、混合了臭氧和某种消毒液的味道。通道尽头,又是一道厚重的金属门,旁边是一个不起眼的卡槽。
他拿出那张同样匿名寄来的门卡,纯黑色,没有任何标识。他的手很稳,但心跳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肺叶深处那该死的、熟悉的刺痒。他强忍着,将卡贴上。
嘀——
绿灯亮起。厚重的气密门向一侧滑开,发出轻微的泄气声。
门内的景象让他呼吸一滞。
与其说是实验室,不如说更像某个高科技的停尸房。空间极大,顶棚极高,光线是那种不带感情的冷白色,均匀地洒下来,却照不透所有角落。巨大的、造型奇异的仪器安静地矗立着,表面闪烁着各色指示灯,发出几乎低不可闻的嗡鸣,像是沉睡巨兽的鼾声。空气冰冷,带着更浓的金属和消毒剂的味道,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精密电子设备的特殊气味。
一个穿着白大褂、背影略显佝偻的男人,正背对着他,站在房间中央一个巨大的圆柱形玻璃舱前。
“杜仲山博士?”顾铭轩开口,声音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男人缓缓转过身。他大约五十多岁,头发灰白,乱糟糟的,脸上刻着疲惫的深纹,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得惊人,像是燃烧着某种近乎偏执的火焰。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在顾铭轩身上快速扫过,没有任何寒暄。
“你来了。”杜仲山的嗓音沙哑,带着长期缺乏睡眠的干涩,“比预计晚了七分钟。”
顾铭轩没有解释路上的拥堵。他的全部注意力,已经被杜仲山身后的那个玻璃舱牢牢吸住。
舱体内注满了淡蓝色的、微微粘稠的液体。一个年轻的男人悬浮在其中,全身插满了细小的管线,像被水草缠绕的沉睡者。他闭着眼,面容安详得近乎诡异,皮肤因为液体的折射呈现出一种非人的苍白。微小的气泡偶尔从他口鼻处的呼吸器边缘升起。
是陆嘉言。顾铭轩在财经新闻和社交版面上见过这张脸无数次。豪门陆氏唯一的继承人,五年前因一场离奇车祸陷入昏迷,从此成为医学档案里一个昂贵的符号。他怎么会在这里?
“很完美,不是吗?”杜仲山的声音里有一种近乎痴迷的赞叹,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冰冷的玻璃舱壁,像是在抚摸一件绝世艺术品,“五年了。新陈代谢维持在最低水平,肌肉没有显著萎缩,神经活性……虽然微弱,但从未真正熄灭。简直是……最理想的容器。”
“容器?”顾铭轩重复这个词,胃里泛起一股寒意。
杜仲山终于将目光从陆嘉言身上移开,投向顾铭轩,那双燃烧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他西装下的虚弱和绝望。“顾铭轩。铭轩集团创始人。四十二岁。肺癌晚期,淋巴转移,预计生存期不超过六个月。”他语气平淡地报出这些数据,像在朗读一份实验报告,“同时,你的妻子林婉清和合作伙伴赵国梁,正在系统性地转移你的资产,架空你的权力。你时间不多,走投无路。”
顾铭轩感到一股被彻底窥视的冰冷。对方对他了如指掌。
“那条信息……是你发的?你说……有办法?”他声音干涩。
“死亡并非终点,顾先生。至少,不一定是。”杜仲山走向旁边一个控制台,敲击了几下键盘。屏幕上瞬间亮起,显示出复杂的大脑扫描图像和瀑布般流泻的数据流,“意识上传,神经突触映射,生物电信号转译……我研究这个二十三年了。从她离开那天起。”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控制台边缘一个摆放歪斜的相框。相框里是一个笑容温婉的女人。顾铭轩忽然想起关于杜仲山的零星传闻,他那位早逝的、因罕见神经系统疾病而逐渐丧失所有身体机能的妻子。
“你是说……把‘我’,放进……‘他’里面?”顾铭轩指向玻璃舱,指尖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这个想法太过疯狂,超越了伦理,蹂躏着他对自我认知的底线。他是顾铭轩,他的记忆,他的痛苦,他的野心,怎么可能装进另一个人的躯壳?
“意识移植。”杜仲山纠正道,语气狂热,“不是简单的占据。是复制,是覆盖,是重生!他的身体是完美的空白画布,而你的意识,将是唯一的画笔。你可以活下去,用一个新的身份,夺回你失去的一切。想想看,顾铭轩,想想看!”
活下去。
这三个字像魔咒,瞬间击中了顾铭轩最深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对背叛的愤怒,对未尽事业的执念,汇成一股汹涌的暗流,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他看着玻璃舱里那张年轻、毫无知觉的脸,一个疯狂的念头野蛮生长——如果那是唯一的生路……
就在这时,旁边一台监测脑电波的仪器,突然发出一声极其短暂、尖锐的蜂鸣!
屏幕上原本平稳的、代表陆嘉言脑部活动的波纹,猛地蹿起一个突兀的、剧烈的峰值!像一道无声的尖叫,转瞬即逝,很快又恢复到之前的平直。
杜仲山脸色微变,迅速在控制台上操作了几下,眉头紧锁。
“那是什么?”顾铭轩追问,心头掠过一丝不安。
“没什么。残余神经放电,偶尔的干扰信号,昏迷病人常有的现象。”杜仲山语气恢复平静,但顾铭轩捕捉到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未被完全掩饰的什么东西。那不是惊讶,更像是……一种被打断的不耐烦,或者说,警惕。
杜仲山转过身,正面看着顾铭轩,镜片后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充满压力:“方法就在这里。选择在你。但我要提醒你,顾先生,任何手术都有风险,尤其是这种……开拓性的。他的脑波活动,并非总是这么平静。偶尔……会出现异常。这意味着融合过程可能不会百分百顺利。你可能会感受到……一些不属于你的东西。”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毕竟,这具身体里,并非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