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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无声燎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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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
南方的梅雨季总这样,闷雷在乌云里滚了几个小时,最终化作倾盆暴雨,冲刷着桐城一中放学后喧闹的街道。学生们惊叫着四散奔逃,寻找避雨处。
夏时寒站在教学楼出口的屋檐下,看着密集的雨帘。空气里弥漫着尘土被浇湿的土腥气,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他自己都厌恶的逃离感——想起教室里那场针对他的、关于“精神病”的哄笑,余波尚未完全散去。他下意识地收紧手指,修剪整齐的指甲抵着掌心,带来细微清晰的痛感。
他深吸一口气,准备冲进雨幕。
“时寒!”一个温和的声音叫住他。周寄之举着一把黑色的伞快步走来,自然地将伞倾向他头顶,“雨这么大,我送你一段?”
夏时寒愣了一下,迅速敛去眼底所有情绪,换上惯有的、温和而略显疏离的微笑:“周老师?不用麻烦了,我家的车应该快到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周寄之笑了笑,目光扫过夏时寒略显苍白的脸和紧绷的嘴角,“正好顺路,我也要去城西那边取点画材。”他没给夏时寒再次拒绝的机会, already迈步走入雨中。
夏时寒只好跟上。伞下的空间不算宽敞,他小心地保持着距离。周寄之是他初中时的艺术启蒙老师,也是少数几个让他感到些许放松的长辈。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隔绝出一个相对安静的小世界。
“最近……怎么样?”周寄之放缓了脚步,语气随意地问,“看你这段时间好像总是心事重重。”
“挺好的。”夏时寒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回答,声音平稳,“就是高三压力有点大。”
周寄之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转而聊起了一些艺术展的讯息和轻松的话题。夏时寒配合地应着,心思却飘向了别处。刚才教室里的那一幕,像根细刺扎在心里。他不怕那些幼稚的恶意,只是那种被当众标签化、被排斥的孤立感,总让他想起一些更冰冷的东西。
雨势稍歇,但天空依旧阴沉得可怕。路过那条熟悉的、通往老城区的巷口时,夏时寒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向里探寻——
空无一人,只有雨水顺着斑驳的墙壁淌下,在坑洼的地面汇成浑浊的水洼。几件被淋得湿透的废弃家具,堆在巷子深处,沉默地提醒着他,那个六年前曾在此发生的短暂交汇,早已被时间冲刷得面目全非。
他很快收回视线,仿佛只是随意一瞥。
“怎么了?”周寄之注意到他瞬间的走神。
“没什么。”夏时寒摇头,语气听不出波澜,“好像看到只野猫跑过去。”
周寄之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那片破败,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温和地笑了笑:“走吧。”
他们继续前行,将那条空寂的巷口甩在身后。夏时寒没有回头,因此也并未看见,在巷子另一头更深处,一扇低矮的铁门后,应淮年正费力地将一盆接满的雨水泼向墙根,而后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眉宇间锁着比天色更沉的郁结。
“外婆,慢点喝,小心烫。”
应淮年端着一个小瓷碗,小心地吹着气,然后将温热的米粥一勺勺喂到老人嘴边。外婆的眼神浑浊而茫然,像蒙着一层擦不掉的雾。她咂咂嘴,粥水从嘴角溢出一点,应淮年立刻用袖子轻轻拭去。
这间屋子低矮、潮湿,墙皮因常年渗水而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暗沉的砖块。屋里只有几件最简单的家具,却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可以说得上一丝不苟,仿佛在用这种极致的秩序感,对抗着某种随时可能失控的生活。
应乐简坐在窗边的小桌前,面前摊开着数学练习册,铅笔在纸上快速演算,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的眼神专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数字世界里,外界的一切嘈杂似乎都与他无关。
“年崽……”外婆忽然含混地开口,枯瘦的手抓住应淮年的手腕,“你爸……你爸晚上回来吃饭不?我……我蒸了馍……”
应淮年的动作僵了一瞬,喉结滚动。他放下碗,握住外婆的手,声音放得又低又柔:“爸晚上加班,不回来了。我们先吃,给他留着,好不好?”
“哦……加班好,加班好……”外婆似懂非懂地点头,眼神飘向窗外,又开始喃喃自语些破碎的词句。
应淮年沉默地收拾着碗勺,背脊挺直。这样的场景几乎每天都在重复。阿尔茨海默症像一块贪婪的橡皮擦,正一点点擦去外婆记忆中所有的色彩和轮廓,只留下一些模糊而扭曲的残影。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旧挂钟,快到去电子城送零件的时间了。昨晚熬到后半夜才做完的那批活,能换来下个月的部分药费。
“乐简。”他开口,声音因疲惫而有些沙哑,“我出去一趟,很快回来。你看好外婆,别让她碰热水壶。”
应乐简从数学世界里抬起头,黑亮的眼睛看了看哥哥,轻轻“嗯”了一声,又补充道:“哥,伞在门后。”
应淮年点点头,拿起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又检查了一下外婆的药是否分好,才匆匆推门出去。外面的雨又细密了起来,打在脸上冰凉一片。他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试图将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压抑感稍稍驱散。
周寄之将夏时寒送到离夏家别墅不远处的路口。
“就送到这儿吧,周老师,谢谢您。”夏时寒停下脚步,语气礼貌。
“快回去吧,换身干衣服,别着凉了。”周寄之叮嘱道,看着夏时寒走向那扇气派的雕花铁门,才转身离开。
夏时寒走进客厅,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却也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冷清。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翻看一本财经杂志,听到动静,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在他身上扫视了一圈。
“怎么这么晚?又下雨了也不知道让司机去接?”她的语气里带着惯常的、不易察觉的挑剔。
“碰到周老师,聊了几句。”夏时寒脱下微微潮湿的外套,递给旁边的佣人。
“周寄之?”母亲微微蹙眉,“他虽然有点才气,但毕竟……你现在的重心应该放在冲刺清北上,艺术那些东西,偶尔陶冶情操可以,别花太多时间。”
夏时寒没接话,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这种对话模式他早已习惯。
“上次模拟考的成绩单我看了,”母亲放下杂志,身体微微前倾,“数学那道压轴题,全市只有三个人做出来,为什么没有你?粗心还是不会?”
空气似乎瞬间凝滞了几分。夏时寒感到后背微微绷紧,那些被刻意压制的、关于下午考试的失误细节重新浮现脑海。他垂下眼睫:“步骤写得太简略,扣了过程分。”
“过程分?”母亲的声调抬高了一点,“我跟你说过多少次,细节决定成败!一分之差,可能就是天壤之别!你……”
话未说完,夏时寒的父亲夏弘远从书房走出来,面色不豫地打断了妻子:“行了,一回来就说成绩,不能让孩子先喘口气?”他转而看向夏景初,语气稍缓,却带着另一种压力,“不过景初,你妈妈说得对。最近是不是又分心了?听说你还在看那些心理学的闲书?高考结束前,所有无关的东西都先放一放。”
夏时寒沉默地听着,指尖微微蜷缩。那本被他藏在抽屉最深处的《青少年心理创伤修复》,是他偷偷买来的。他感觉自己在被两种力量拉扯:一种是以爱为名、却令人窒息的高期待;另一种是内心深处那个不断下坠、渴望被真正看见的黑洞。
“我知道了。”他最终低声回答,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我会注意。”
他转身上楼,回到自己宽敞却冰冷的卧室。关上门,隔绝了楼下的一切声音。他走到书桌前,却没有立刻拿出习题集,而是缓缓拉开抽屉,指尖拂过那本心理学书籍粗糙的封面。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乌云散开些许,露出一隙惨白的月光,冷冷地照在书桌上,也照在他手腕内侧几道极淡、几乎看不见的旧日疤痕上。
应淮年从电子城出来时,天色已彻底黑透。雨后的空气清冷,他捏了捏口袋里刚刚结到的、尚带体温的钞票,心里飞快计算着开销:外婆的药、这个月的水电、乐简的画材费……一笔笔,像无形的绳索。
他拐进街角一家快要打烊的平价超市,买了些鸡蛋和挂面。路过熟食区时,他看到橱窗里油亮亮的烤鸡腿,脚步迟疑了一下。乐简最近又瘦了,正在长身体……
但他最终只是抿紧了唇,走向更远处的特价蔬菜区。
拎着简单的购物袋走出来,他沿着湿漉漉的街道往回走。路过一家灯火通明、挂着“状元辅导”大幅广告牌的教育机构时,他看见几个穿着桐城一中校服的学生正说笑着走出来,脸上带着某种未经世事的、轻松洋溢的神采。
他加快脚步,将自己重新投入昏暗的街灯阴影中,身影被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却又异常坚韧。
快走到家所在的巷口时,他隐约听到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他警惕地停下脚步,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杂货堆旁的角落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是应乐简。
应淮年心里猛地一沉,快步走过去:“乐简?”
应乐简像是受惊的小兽,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眼睛里盛满了惊惶和无措。他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旧画板,画板上似乎有被撕扯过的痕迹。
“怎么回事?”应淮年的声音瞬间绷紧,他蹲下身,检查着弟弟,“谁欺负你了?”
应乐简只是摇头,眼泪掉得更凶,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越是如此,应淮年就越是心急如焚。他看到画板边缘沾了点泥污,还有一道明显的划痕。
一股火气猛地窜上应淮年心头。他每天疲于奔命,小心翼翼地将弟弟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就是怕他受到一点伤害和惊吓。可终究还是防不胜防。
“是不是又是那几个人?”应淮年的语气不自觉地变得严厉,带着一种因焦虑而生的急躁,“我是不是告诉过你,放学直接回家!别去招惹他们!你怎么就是不听话!”
他的本意是心疼,是后怕,可说出口的话,却因为积压太久的重负和担忧,变成了尖锐的指责。
应乐简被哥哥突如其来的怒气吓住了,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细微的抽噎。他睁大眼睛,看着哥哥,眼神里充满了委屈和害怕,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针,刺破了应淮年鼓胀的情绪。他看着弟弟惊惶含泪的眼睛,看着他那副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样,猛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沉重的无力感,像潮水般灭顶而来。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放缓了些,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沙哑:“……画板怎么了?”
应乐简低下头,手指无措地抠着画板的边缘,声音细若蚊蚋:“…他们…抢…说我画得丑…后来,后来有一个哥哥…帮我要回来了……”
哥哥?应淮年蹙眉。但他此刻无暇细问。
他沉默了片刻,伸出手,不是去拿画板,而是轻轻落在应乐简柔软的头发上,揉了揉。
“……下次遇见这种事,要马上告诉我。”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我是你哥。”
应乐简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哥哥。哥哥的脸上有难以掩饰的疲惫,眼神里压着太多他看不懂的沉重东西,但那只手传来的温度,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用力点了点头。
应淮年站起身,也把弟弟拉起来,接过他怀里那个破损的画板,另一只手拎起地上的购物袋。
“回家吧。”他说,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外婆该等着急了。”
兄弟俩一前一后,沉默地走进昏暗的巷子深处。雨后的夜晚格外寂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潮湿的空气里回响。那扇低矮的铁门像一道界限,隔开了外界的纷扰,也围困着他们的世界。
就在应淮年拿出钥匙,准备开门的那一刻,他动作忽然顿住。
远处,隔着几条街的距离,隐约传来一阵模糊却喧嚣的声响——是烟花升空、然后绽开的声音。沉闷,遥远,转瞬即逝。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被城市灯火映照得泛红的夜空中,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那短暂而虚幻的爆裂声,隔着重重楼宇,隔着冰冷的雨雾,微弱地传来,像是对另一个世界喧闹繁华的模糊转播。
应淮年面无表情地听了几秒,然后利落地打开门,侧身让弟弟先进去。
“哥,”应乐简在跨进门时,忽然极小声地、犹豫地问,“烟花……是什么样的?”
应淮年动作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他抬眼最后望了一眼远处什么也看不见的夜空,然后收回目光,落在弟弟带着些许好奇和懵懂的脸上,落在身后屋内温暖的灯光下外婆安静等待的模糊轮廓上。
“没什么好看的。”他低声说,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就是一点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