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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蓝玫瑰的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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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本围读会结束,人潮散去后的会议室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寂静。禄焱洲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摊开的剧本,指尖停留在那句“你是我深渊里唯一的光”旁边,那行小小的韩文“???”(谎言)像一根刺。他拿起笔,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最终却没有划掉它,只是重重地、带着某种自虐般的快感,在那字迹上又描深了一层。
“表现不错。”
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击碎了禄焱洲的思绪。他猛地转身,魏笙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衬衫领口下微微起伏的锁骨线条,能嗅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混合着纸张的墨香。
魏笙的目光沉静,像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精准地落在禄焱洲脸上。那审视的目光不再是导演席上的全盘掌控,而是带着一种穿透性的、近乎赤裸的评估,仿佛在掂量一件刚出窑的瓷器,是否经得起烈火的考验。
“明天的表演,”魏笙的语调平稳,却字字千钧,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别让我失望。”
空气瞬间凝固。禄焱洲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又被猛地松开,血液奔涌着冲上耳膜。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喘息。他没有移开视线,反而迎上魏笙的目光,那双惯常伪装着阳光的眼底,此刻翻涌起深沉得近乎粘稠的欲望和一种近乎挑衅的坚定。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缓慢地点了一下头。那姿态不再是一个新人的谦卑,更像是一个战士接下了关乎生死的战书。
魏笙似乎极轻地挑了一下眉梢,那细微的变化快得让人抓不住。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挺拔的背影在空旷的走廊里切割出冷硬的线条。
禄焱洲站在原地,直到魏笙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被捏得有些变形的剧本,指腹用力摩挲着那句韩文,仿佛要将那“谎言”的印记刻进骨血里。五年前那个被绝望淹没的雨夜再次撕裂时空,汹涌而至。
禄焱洲回国后的那几个月,是他人生最灰暗的底色。家族的债务像冰冷的锁链勒紧脖颈,曾经在异国练习室挥洒的汗水、舞台灯光下燃烧的梦想,都成了遥远而可笑的幻影。他把自己关在狭小的出租屋里,窗帘紧闭,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地上散落着空酒瓶、外卖盒,还有几瓶廉价的维生素B——那是他仅存的,试图维持身体基本运转的可怜努力。唱歌?跳舞?那些东西在庞大的债务数字面前,轻得像灰尘。
直到一个深夜,好友周放用备用钥匙闯了进来。刺眼的灯光猛地亮起,禄焱洲像受惊的动物般蜷缩在沙发角落,用手臂挡住眼睛。
“禄焱洲!你他妈还要在这里烂多久?!”周放的声音带着怒其不争的嘶哑,他一把扯开禄焱洲遮挡的手,逼他面对满屋狼藉和镜中那个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的自己,“看看你!看看你现在什么鬼样子!你当初在练习室地板流血流汗的时候,那股劲儿呢?喂狗了吗?!”
禄焱洲眼神空洞,声音沙哑:“有什么用…都完了…”
“放屁!”周放气得一脚踹开地上的空瓶,发出刺耳的声响,“完了?你才二十三!你欠的是钱,不是命!你他妈连命都不要了?!”他粗暴地抓住禄焱洲的胳膊,几乎是用拖的把他从沙发上拽起来,“给我起来!出去!看看太阳还没他妈爆炸呢!”
禄焱洲被周放半拖半拽地弄出了门。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下意识地想缩回去,却被周放死死拽住。周放带他漫无目的地走,最后硬把他塞进了一家冷清的小艺术影院。
“看!给我好好看!看看别人是怎么活着的!”周放买了两张票,把禄焱洲按在座位上。
荧幕亮起,是一部老旧的文艺片,片名禄焱洲没注意。他麻木地盯着屏幕,思绪飘忽。直到——一张男人的脸占据了整个巨大的荧幕。
那是一双眼睛。
深邃,沉静,像蕴藏着无尽星河的夜空。眼神里没有刻意表演的激烈情绪,只有一种穿透岁月的、近乎悲悯的儒雅。那是一种经历过打磨后的温润光泽,却又在最深处,燃烧着无法被世事磨灭的韧劲和对所爱事业近乎虔诚的纯粹热爱。镜头缓缓推进,整张巨幕上只剩下这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也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禄焱洲的心脏,毫无征兆地、重重地撞了一下胸膛。
他猛地坐直了身体,忘记了呼吸。
荧幕上的眼睛属于谁?字幕滚动,他看到了那个名字——魏笙。
就在那一刻,禄焱洲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自己丢失已久的东西——对舞台的狂热心跳,对表演本身的敬畏,那种不计后果、燃烧生命去热爱一件事的纯粹感。魏笙的眼神里没有算计,没有疲惫,只有一种沉静如海、却又汹涌澎湃的力量,那是对角色深刻的理解和共情,是对演员这份职业刻进骨子里的虔诚。
禄焱洲的指尖在黑暗中微微颤抖。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第一次站在练习室巨大的镜子前,笨拙地模仿着前辈的舞步,心中却充满无限憧憬的那个夜晚。那种心跳,那种血液奔涌的感觉,原来从未真正消失,只是被厚厚的尘埃和绝望掩埋了。
魏笙的眼睛,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他尘封的心门。
电影的光影在禄焱洲年轻却饱经沧桑的脸上明明灭灭。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滑落,砸在他紧握的拳头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流泪,是为荧幕上那个角色?是为那双眼睛传递的力量?还是为了那个在黑暗中几乎窒息、此刻却被一道光猛然照亮的自己?
他猛地坐直,胸腔里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如同被高压电击中,剧烈地、狂野地搏动起来!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咆哮。不是感动,不是慰藉,而是一种近乎掠夺的、毁灭性的欲望——他太他妈的想要!他想要那双眼睛里的光!他想要拥有那种力量!他想要…站在那个人的身边,与他共享那燃烧灵魂的舞台!
第二天,他砸开了好友周放的门,眼底是熬红的血丝和一种让周放心惊的狂热:“钱!借我!我要学表演!现在!立刻!”
“禄焱洲!你家那笔债…”
“我会还!十倍还!”禄焱洲的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像淬了火的刀锋,“但我现在,必须靠近他!” “他”是谁,不言而喻。
从那天起,禄焱洲变成了一台只为“靠近那双眼睛”而疯狂运转的机器。他不再是被动地寻找出路,而是主动地、带着明确目标地狩猎每一个可能接近那个身影的机会。
最廉价的表演班,他坐在第一排,眼神像饥饿的狼,贪婪地吸收着每一个技巧,每一个理论,脑子里想的却是:这招,魏笙用过吗?他会怎么演?
片场龙套,他饰演的尸体、路人甲、背景板,每一个微不足道的镜头,他都倾注全力去“活”在那个瞬间,观察主角的表演,揣摩镜头语言,心里反复比较:如果是魏笙,他会怎么处理这个细节?
业余话剧团,他主动包揽所有没人愿意演的边缘角色,疯子、乞丐、变态…他在这些“空泛”的角色外壳下,注入自己所有的痛苦、欲望和扭曲的爱意,将它们演绎得令人毛骨悚然又心生怜悯。每一次谢幕,台下稀落的掌声里,他闭着眼,幻想的是他坐在台下,那双深邃的眼睛正注视着他。
他开通自媒体账号,上传编排的舞蹈和音乐。镜头前,他不再是阳光偶像,而是带着一种阴郁的、充满张力的性感,眼神锐利如钩,仿佛要穿透屏幕抓住什么。他需要被看见,尤其是被那双眼睛看见。天赋?他知道自己有,但他更知道,没有日复一日近乎自虐的打磨,这天赋无法成为他靠近目标的阶梯。
话剧舞台成了他的熔炉。他演得最多,台词量最大,角色最复杂。在狭小、闷热的后台,在简陋的布景间,他一遍遍对着空气练习,想象着他就站在对面。汗水浸透戏服,出血喉咙,支撑他的是每一次完美演绎后,想象中他可能流露出的那一点点赞许。
三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夜,命运终于吝啬地给了一个机会——在一部小剧场话剧中,他饰演一个只有三句台词、全程站在阴影里的配角侍从。而舞台中央,聚光灯下,是主演的他
排练时,禄焱洲站在侧幕的黑暗里,像一道凝固的影子。他的目光贪婪地、一寸寸地描摹着他:他念台词时微微滚动的喉结,思考时习惯性轻点剧本的手指,转身时大衣下摆划出的利落弧线…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微表情,都像烙印一样刻进禄焱洲的眼底和心底。他无声地翕动嘴唇,与他同步念着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台词,仿佛这样就能与那光芒融为一体。
正式演出。当他站在光柱中心,用那把低沉而充满魔力、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嗓音念出那段关于自由与禁锢的独白时,站在黑暗中的禄焱洲,眼眶灼热得发痛。泪水模糊了视线,但他固执地睁大眼,不让它落下。舞台上那个人,像天神般耀眼,像磁石般吸引着他全部的灵魂。
“如果他是我的该有多好…” 这个念头不再是单纯的仰慕,而是带着滚烫的占有欲和一种近乎毁灭的偏执,如同藤蔓般瞬间绞紧了他的心脏,带来窒息般的快感。那一天,他对他的爱,不再是仰望星空的卑微,而是变成了想要将星辰摘入怀中的、充满**掠夺性**的深沉渴望。这份扭曲而炽烈的爱,如同最烈的燃料,将他五年来在表演上所有耐着性子、忍受寂寞的打磨,瞬间点燃,淬炼出如今站在魏笙面前、敢于直视他审视目光的、这份带着侵略性和成熟掌控力的演技。
会议室里空调的冷风吹在禄焱洲汗湿的鬓角,带来一丝凉意。他低头,看着剧本上那句被描深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近乎冷酷的弧度。谎言?或许开始的方式是。但这份渴望,这份执着,这份燃烧了五年才走到他面前的演技…哪一样不是真的?
禄焱洲不知道的是,当他的经纪人李渡飞第一次将《暗涌》的剧本放在魏笙面前时,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就划过了一丝异样的光芒。
陈默这个角色——行走在黑白边缘的卧底,内心撕裂着良知与职责,对另一个男人(林凡)怀抱着无法言说的保护欲和隐秘的、被其生命力吸引的渴望——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了魏笙尘封已久的表演欲望。这个角色的复杂性和深度,正是他一直在寻找的挑战。
“本子不错。”魏笙当时对李渡飞说,指尖划过剧本上陈默与林凡那段充满张力的对手戏,“利导的戏,有保障。”
他几乎就要点头接下。只是没想到,禄焱洲的“威胁”来得如此“及时”,带着一种笨拙又鲁莽的狠劲,像一只刚长出利爪就敢挑衅狮王的小兽。
接到那些照片和禄焱洲的“邀请”时,魏笙的第一反应并非纯粹的愤怒,反而是一种…玩味。他认出了那个在话剧角落里,用炽热得几乎能灼伤人的目光注视自己的年轻演员。那双眼睛里燃烧的东西,他太熟悉了——是野心,是渴望,是孤注一掷的疯狂,还有一种…掩藏得很深的、近乎虔诚的爱慕?
威胁?魏笙几乎要笑出来。这种手段在他眼里稚嫩得可笑。但他没有立刻戳穿。相反,禄焱洲这种不计后果的“勇气”和为了角色(或者说为了靠近自己)所展现出的扭曲执着,反而让他对《暗涌》的期待更深了一层。
逗逗小孩,看看这个为了靠近自己不惜铤而走险的后辈,究竟能在这潭深水里扑腾出什么浪花?这个念头,居高临下的兴味,成了他接下这部戏的、比剧本本身更隐秘的动力。他对禄焱洲,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是一种带着审视的、复杂的兴趣。就像收藏家看到一块未经雕琢却蕴含着惊人能量的璞玉,既想看看它内在的光华,又想看看它在压力下会迸发出怎样的裂痕。
所以,在剧本围读会上,当禄焱洲爆发出超越他年龄的、带着痛苦与欲望的演技时,魏笙并不意外,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了然。那句“别让我失望”,是战书,是考验,也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这块璞玉最终成器的期待。
会议室里空调的冷风吹过,禄焱洲合上剧本,那被描深的“谎言”字迹隐入黑暗。他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褪尽,只剩下淬火般的锐利和一种近乎献祭的决绝。他知道开始是谎言,但这份燃烧了五年才走到对方面前的演技和爱意,比任何真实都更滚烫。
魏笙期待明天的表演?很好。他禄焱洲,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五年。他不会让魏笙失望。他要让那个人好好看看,这五年里,在每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流下的汗水、咽下的泪水、压抑的嘶吼,是如何将他打磨成如今这把锋利、成熟、足以与他匹敌的武器。他要让魏笙的眼里,从此只能映出他禄焱洲一个人的影子!
他拿起剧本,大步走出会议室,背影决绝,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燃烧般的欲望。走廊尽头的光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披上了战甲。猎物终于走到了猎人面前,而猎人,早已布好了名为“演技”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