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第19章 前尘无相 ...
-
上岸时杨酲其实一直在想,想这个摆渡人其实也挺好,话少是真的,但也没有最开始白雱口中的对人类敌意那么大。细细想来,他就算是很讨厌欲望很盛且误入此处的人类,也只是略微出手稍以惩戒,惩戒方法是让此人入梦沉溺,得到现实里得不到的东西,再让此人陡然失去,空留一身遗憾与对现实的不满。
这看似残酷,实则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叹息。
他其实还是很温柔的吧。
杨酲目光灼灼,上岸前他看着渡厄将自己的面具全然摘下,露出底下本来的面貌。这张脸他事先见过一半,但并非渡厄主动摘下。
而很快杨酲也意识到,曾经他一有“渡厄的长相很像一个人”这种念头,不知为何脑海里的想法就会被遏止,只是瞬间他就会忘记方才所想。现在回想起来,他猜测这也许是天道的限制,也或许只是渡厄对他施加的障眼法,但现在无论是限制还是障眼法都全然消失,一切暴露无遗。
此番做法,是因为渡厄对他没有敌意了么?就像是一头冷面高傲的野兽突然附身颔首,又躺下露出自己最柔软的皮肉。
在小舟上时,渡厄总是深深地望着湖面,或者就是悄悄地盯着他,眼睛里好像有很多话想说。
“杨酲,我还没有回答你的问题。凡是神灵皆有七情六欲,不过是擅长克制。”临走前,渡厄的声音响起,不重不轻地响在杨酲耳畔,“但我和那些神灵不一样,我只是半神。我的确爱过一个人。”
星光,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洒落下来,勾勒出渡厄的面部轮廓,他眼里的鬼火此刻完全止息了。那眉眼,那鼻梁的弧度,与杨酲身边的那个人相差无几。杨酲曾试图从他的脸上,解读出对方长久以来的沉默与偶尔流露出的、难以言喻的复杂,但不出所料地失败了。
渡厄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闪躲。那双深邃的眼眸,映着湖水的幽蓝,也映着杨酲的身影。其中翻涌的情绪几乎要满溢出来,装载着沉淀了无尽岁月的疲惫,还有被强行压抑却仍破土而出的渴望,也许更是一种深不见底、近乎悲怆的温柔。
他握着面具的指骨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无声泄露着内心的汹涌波澜。
他无奈地苦笑着,用那双好像下一秒就要泛出泪光的眼睛告诉杨酲:
你什么都不必说。
杨酲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不是因为畏惧,而是因为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渡厄和秦浥的模样相似绝非偶然,眼前这张脸似乎连接着某段遥远的、被遗忘的回忆。渡厄眼中那份沉重的爱意和痛苦像无形的丝线缠绕上杨酲的灵魂,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想起绮罗幻境里的前世,那个与自己分毫无差的谕师,想起了手腕上逐渐减轻的灼痛,想起了渡厄霜染的银发,想起高烧中那个若有似无梦境般的吻……冥冥之中的暗示从未断绝,只是他一次次选择了忽视,从未深究。
渡厄刚刚只说“爱过”,那么现在应该不再爱了吧。
杨酲压下心底翻涌的复杂,问道:“那为什么现在不爱了?”
“谁说不爱了?”渡厄的眸子沉沉。
“渡厄,你是不是为我做过什么?”杨酲的目光落在他霜雪般的银发上,鼓起勇气追问,“入梦频率降低,反噬延缓……都是你做的对吗?”
“嗯。”渡厄坦然承认。
杨酲心头一震,“你对抗契约……那你的头发是不是也和这有关?”
“总要付出点代价,不过微不足道。”渡厄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说一件平常的小事,“除非你我其中一方彻底消散,否则契约无法真正毁弃,我做的不过是把不太用得着的神力分给快要枯竭的旻穹罢了,只是延缓反噬而已。身为忘川半神,我亦是湖下走马回廊的化身,与你签订契约的是回廊本身。它索取的不过是魂力,谁给都一样。”
杨酲感到一阵恍惚。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这早已超越了寻常的朋友情谊。
湖面倒映着漫天星斗,也倒映着岸边沉默相对的两人。星光落在渡厄霜白的发丝上,泛着清冷的光泽,那是神力为所爱之人持续付出的印记。夜风吹动他额前的几缕银发,掠过那双盛满千年孤寂与复杂情愫的眼眸。
“渡厄,你……”杨酲犹豫了很久,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喜欢我吗?”
渡厄沉默了片刻,神情平淡,仿佛要讲述一个尘封万载的故事。
……
很久以前,混沌初开,旻穹与春神一同诞生。他是自然赐予这孤寂星球最盛大的贺礼,他的降临便是旻穹的基石。那时魂灵尚且不多,他在众生期盼中降世,一出生便肩负创世之责。人们称他为“旻”。
他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短短三年已是少年模样。他不知疲倦地处理着旻穹一切事务,规划区域,划分人间与魂灵居所,为无数人类织梦。当亡魂的记忆无处安放、暴增成灾时,他又以神力建造了走马回廊。
他的善意打动魂灵。他们献计献策,将居民区的房屋设计成类似能量储备站的东西,还一同开凿了忘川镜湖。魂灵只保留七日记忆,过期回忆便化作能量储于房屋,再转化为丝线,为人间编织梦境。而逝者魂灵渡忘川时,此生回忆便化作走马灯存入回廊。一切,步入正轨。
创世伊始,神灵寥寥。春神受万人敬仰,因而要肩负无法想象的责任。
画骨一族是天道下放旻穹,赠与此处的另一份厚礼。他们如人间传说中的女娲,能塑人造灵。他们让旻穹真正有了生机。
然而,噩耗骤临。
一夕之间,春神口吐鲜血,神力大损。紧随其后的,是画骨一族几近灭族的噩耗。他强撑病体追查元凶,却发现幕后黑手竟遍布人类、魂灵乃至神灵!他的身躯与旻穹相连,画骨血脉将尽,旻穹根基动摇,他的身体每况愈下。
病榻之上,疑云重重。为涤清神灵,他创立织梦居。此地不仅成为织梦之所,更是旻穹的中枢。他想要通过织梦居建立起远超前代的律法,以约束神灵行止,但已有反对他的声音出现,而且愈演愈烈。
有人斥他滥用私权,高高在上;有人谤他不配为神,律法束人却难束己;有人传他神力尽失,命不久矣;更有人将灭族血案的矛头直指他本人……他言律法适用于每个人也包括他自己,但无人去听,只说他想一家独大,践踏魂灵不够,如今还要践踏其他好不容易修炼人形的神灵。
他心知有人煽风点火,却无处申辩。
白日处理纷争,夜晚辗转难眠。
画骨的悲怆,引动世道哀恸,旻穹降下一场不受掌控的大雪,飘落了整整百年。有人说那是天道的眼泪。百年死寂,无数魂灵消散,生者亦如行尸走肉。
百年后,一个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少年千里迢迢寻到春神座前,自称仰慕已久,特来襄助。少年说他原身只是一株野萱草,历经千万年苦修才得化神形。春神起初不信这少年能有何作为,只当收了个解闷的孩子,慰藉创世后的寂寥。
直到亲眼目睹少年精准揪出一个又一个灭族元凶,春神才信了他的能力。他问少年为何如此迅捷精准?少年道他能嗅出凶手身上不同的“味道”。春神只当这是少年觉醒的奇特神力。
时间推移,受蒙蔽的魂灵幡然醒悟,重拥春神。而那立下大功的少年,却如人间蒸发般消失无踪。
杳无音信。他再也找不到他。
仿佛那只是天道出于不忍降下的救世小神灵,对方已事了拂衣去。
再相见不知已过多少春秋。少年归来,面具已摘,未言明身份,但春神只一眼便知是他。眼前的少年已成青年,神色冷淡,对谁都疏离。春神问他这些年去了何处,他只低头说自己处理了些私事。
他第一次告诉春神,说他叫“酲”。
春神发现这个年轻神灵对其他人总是避之不及,只对自己稍稍放松警戒。于是春神送他一个自己亲手做的狐面面具,他日日佩戴。
之后,酲凭一己之力在织梦居站稳脚跟,设立三权,互相制衡,将旻穹律法推向前所未有的完备,沿用至今。他,便是后来的谕师。
“你想做的事做不成,因为你肩负的责任太多,受太多人的敬仰。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你需要威望。但这些我通通不需要。”酲道,“你想做但做不了的,以后都由我来帮你。”
在漫长的相处中,旻发现酲身上有许多陈年旧伤,触目惊心。他问过,酲却从未给出答案。
他们度过了无数平静的日夜,情感在无声处疯长。
当最终揪出灭族案的最后元凶时,酲攥着名单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旻至今也不知那一刻酲心中所想。
最后的凶手名叫绛之,原身亦是野萱草。旻曾猜测是否因凶手是同族,酲心怀愧疚才郁郁寡欢?后来,绛之蛊惑了画骨最后的血脉绮罗。最终,酲和旻联手将他们连同其余恶灵一并封入九重山,于山周设下重重禁制,让他们承受百代封禁为亡魂赎罪。
一切井然有序,一切重归和平,旻穹重现生机。
封印之战耗尽了酲的神力,令他卧床一月方能起身。他在绮罗故地之侧划出一片土地,筑屋而居,从此几乎不再过问织梦居事务。
旻便陪着他住了下来,为他打理屋舍、照料土地。他们时常拌嘴,旻常被赶出门去,但每当夜幕降临,门扉总会悄然留出一条缝隙——那时他便知自己可以回家了。
直到酲身体痊愈。那天大雨滂沱,旻再次被赶了出来。但这一次,是他主动迈出的院门——因为酲说再也不需要他了。
酲要去人间游历,永不复返。
酲又一次人间蒸发,无人可寻。旻悲痛欲绝,却无法效仿。
春神即旻穹,他若离去旻穹必将动荡枯竭。
万念俱灰之下他将神核生生撕裂,一半送入茫茫人间,追寻故人踪迹;另一半则永驻此地,独守空寂的旻穹。
他给自己设下时间限制,待这半神核神力耗尽前,他必须找到昔日爱人。
……
“单一个喜欢怎可囊括。”渡厄的声音低沉而遥远,仿佛穿越了亘古的时光。他的目光深深看进杨酲眼底,所有的复杂情绪最终凝练成一句平静却重逾千钧的话。
长久的沉默在冰冷的空气中蔓延。杨酲仍在消化这跨越千年的真相,信息如潮水般冲击他的认知。“所以,”他声音有些干涩,“你就是驻守旻穹的那一半神核?你和秦浥……本为一体?”
“是。”渡厄压抑着声音,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一个更深的疑惑随即浮现,“那为什么……春神的神格最终会到了我身上?”杨酲忽然想到秦浥能使用初代谕师的正仪罗盘,这是否意味着秦浥身上承载的其实是谕师的神格?
渡厄缓缓摇头,“我不知道。”
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痛楚瞬间攫住了杨酲。他以为自己只是在窥探秦浥的过去,却不知自己早已是这场千年悲剧的核心。渡厄的爱,不仅仅是对杨酲的,其实更是对另一半神核,是对能自由去爱的秦浥,更是对他自己永远无法完整的、半神宿命的悲鸣。
这份爱烫得杨酲的灵魂都仿佛在颤抖。他受不住,更不敢接受。
杨酲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忘川镜湖亘古不变的水流声,在夜色中低回。一种庞大而悲伤的真相,如同无形的潮汐,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涌动、拍打。
他几乎要站立不住,只能死死咬住下唇,甚至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最开始在绮罗幻象里得知自己的前世风云,他心里已有愧疚,但很多事不方便说,如今事实再一次被摆出来,原来他是一个彻头彻尾冷面薄情之人。
“那还有办法可以让两半神核合二为一吗?”他忐忑地问。
渡厄摇头,“目前没有好办法,因为无人尝试过。”
杨酲本就对自己没什么好感,如今更是厌恶。原来真相的味道如此令人作呕。
渡厄明白杨酲心中所想,眼中的万千言语,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带着水汽的夜风里。他缓缓地,重新将那个冰冷的、象征着距离的面具,覆在了脸上。隔绝了星光,也隔绝了所有汹涌澎湃的情感。
“往事不可追。”渡厄的声音带着时光沉淀的沙哑,仿佛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法则,“神核撕裂就像星陨,想要恢复难逾登天。告诉你这些并非要你回应,只是我不愿再欺瞒。今后我的感情你尽可利用,去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你只需要知道,你可以永远信任我。”他将选择权,连同那份沉重的情感,一并放在了杨酲面前。
杨酲垂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盖了瞬间翻涌的惊涛骇浪。片刻后,他再次抬眼,眸中最后一丝复杂的波动已被强行压入冰封的湖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炼过的、近乎冰冷的锐利。
“过往的细枝末节我无从分辨。”他的声音沉静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若真是我负你,千倍偿还在所不惜。不过现在我需要弄清几件事,也许需要你帮忙。连同之前你为我做的所有事,作为交换,你可以向我索要任何你想要的,只要我力所能及——”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哪怕是我的命,待事情全部完结,都随你取走。”
渡厄闻言,唇边泛起苦涩,那笑容里有无可奈何,也有洞悉一切的悲凉,“你的灵魂早已抵押给了走马回廊,我要你性命又有何用?我从来都不是想要你的命。”他轻轻摇头,指骨微抬,仿佛拂去一片尘埃,“但你所求我记下了。来日等一切了结,若有机会,我必向你讨要别的。”
“多谢。”杨酲颔首,姿态郑重。他不再犹豫,字字清晰地道出所求,“第一,我要找回属于‘酲’的前世记忆,一丝不落。第二,我要查一个人,那个同时出现在绮罗幻境和你记忆中的‘绛之’,以及他和我的关系。第三,我和秦浥身上命格互换的原因。”
他的目光穿透夜色,带着洞穿迷雾的坚定,“这三件事如果能分明,想必你和秦浥神核合一的方法也就不再是绝境。”
渡厄淡淡地笑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
悬于头顶的北斗七星,七颗古老的星辰依旧散发着冰冷的光辉,无声地笼罩着湖面。星光倒映在渡厄霜白的发梢和杨酲决然的眼底,轻盈却又好像重若千钧。
……
……
黑暗之中,杨酲睁眼后就再没睡着,他的脑海里回忆着许多事。也许彻底的无路可走也是一次触底反弹、绝处逢生,他得往前看。
生命惨白平淡,到底没有圆满,只是彻底的无处可走。因而人们去叹命运,热衷那虚无的命、热望那泯灭的魂。
但路从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自然而然就有的,汪洋之上唯有自己用血和泪才能拼凑起一叶小舟。
恶灵依旧是悬在头顶的迫害,它们时刻都有可能前来索命;真相撕开一角,却还有无穷无尽的谜团尚未知晓;梦境与现实,究竟哪个才是真实,当下或许已无从得知。不过与其去陷入思考不断内耗,不如主动出击做出改变,毕竟只有往前走了才知道前面的路是怎样。
现在渡厄和秦浥完全活成了两个不同的样子,就像是一个人被分作两部分,但两部分各自生长了新的血肉,拥有了不同的内心世界。
事实捋顺,一切归于平静,感情上的乱麻才有机会去处理。杨酲是这样想的。
……但他们真的还想合二为一吗?杨酲这才发现自己好像忽略了一个问题。也许他方才不该那样对渡厄讲的。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当务之急还是先处理别的事。
渡厄说前世记忆要从走马回廊调取,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随意去取的,他得先问过织梦居才能作答复,而且很大概率是取不了的。他说了一个杨酲没料到的方法:偷。
他可以找个时机想办法关闭走马回廊的全方位监视感应,短暂打断天道对旻穹的监管,让杨酲取出记忆。但这样做有很大风险,倘若天道注意到并且大发雷霆,那他们所有人都得玩儿完。在这个世界上最不能挑战的就是天道的法则底线。天道不会亲自降下神罚,但未来一定会出现一个可以制服他们、前来索他们性命的人。
“我可以。”杨酲没犹豫。
“……你有时过分冷静,有时也这么鲁莽,之前签订黄昏契约就是。”渡厄无奈扶额,尽可能地温声道,“我说的这是没办法的办法,而且你可以受罚,但倘若自然对所有人降下神罚呢?你要让旻穹和人间所有魂灵和你一起赴死吗?”说罢,他又长长呼出一口气,“没事,我来想办法,有消息了第一时间通知你。”
“你现在要做的是先照顾好你自己,过好你自己的生活,平安度过每一天。”
……
滞怠逃走后,集训场地电力恢复,一切重归于好。白雱让人修改了监控,杨酲和萧余汶回到宿舍,把阳台昏过去的二人拖回床上。阳台有一些不知从哪里来的散乱的易拉罐和倒下的扫把拖把,这一看就是滞怠的把戏。他们在昏暗的环境下看不清地面因而摔倒,滞怠就推波助澜让他们彻底昏过去,不过白雱看过二人,说他们并无大碍,片刻便能醒来。
滞怠这是想吸引杨酲去阳台,引他现身进而进行迫害,但没有如愿,于是只好将整个山头融进独立空间,方便它进一步破坏电力、让流速滞怠,不过它没想到杨酲身上有春神之力,也没想到秦浥已拿到了正仪,更没想到萧余汶也会出现在这里。
既然它会现身第一次,就还会有第二次,它绝不会就这么罢休。
杨酲要提前做好准备。最后一场单人赛前夕,他和秦浥利用不多的时间,用尚未完全恢复的春神之力和正仪对整个集训场地,尤其是明天的比赛现场进行悄悄布设,藤蔓将区域进行全方位笼罩,但人类看不到这些。
尽管全身俱疲,第二天杨酲依然正常参加比赛。
毕竟前夜影响颇大,就算有神灵命格也不可能做到毫不在意。杨酲第二场单人赛发挥得中规中矩,没有前面那么出色。
截止目前,所有比赛告一段落。核算最终结果时,在全国排名里杨酲排在中上游段,有一些还不错的大学朝他抛出橄榄枝,但他并没有一口应下。
他参加这次全国竞赛并不是为了立刻入学,而是拿好竞赛赋予他的光荣徽章,进入半年后的最终一局。
曾经的六人小队里,陈潇慧理所应当还是位列他们中间的第一,在全国排名里也如愿进入前十,直接保送华清;张清悦最后两次单人赛均发挥超常,数学单科又力压群雄,惊喜地被京华招揽走了;李楠安稍逊前面二人,不过也爬到了国排中游,他在数学和汉语言专业之间选了半天,最后还是选了自己热爱的数学,去了首都相当好的一所师范大学。剩下三人放弃直接保送的机会,段晓暄摊牌,说家里有个集团要继承,被父母勒令参加高考并且选择金融方向,将来还得为出国深造做准备。
至于萧余汶的理由其实就是杨酲的理由,做不到最好那就再去做到最好,他们手里还有一次关键机会。并且接下来半年在稳定发挥的基础上再稍稍努力些,加上竞赛也是加分项,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学校和喜欢的专业,应当都不是问题。
回到学校,刚开始他们还引起不小轰动,其中不乏赞赏、崇拜,也有不少质疑和议论,后来这些声音都渐渐止息,因为高考已近在咫尺。
杨酲专心备考,通过渡厄牵制走马回廊,他现在大概一个月才入梦一次,渡厄还会事先通知他让他做好准备。而杨酲让其帮忙查的事,渡厄曾找过白雱,白雱说她每年七月有一次与天道“对话”的机会。这个机会原本在春神手里,后来转交给了魂灵代表。
对话期间她可以向天道提三个要求,说是只要合情合理,不违背世界正常运转律法的都可以被考虑在内。但考虑毕竟只是考虑,此前白雱曾提过类似“永恒资源”的要求,最后都杳无音讯,没有得到任何落实。
历代织梦居高层也都觉得这机会没什么大用处,只是在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可以缝缝补补。他们内部有一本手札,精确记录已被准许且得到落实的要求和实现时间,比如“19xx年人间无蝗虫灾害”,或者“20xx年某干旱地区于x月x日下一场大雨”,甚至“20xx年xx月人间国际经济形势大改”这种荒谬无厘头的要求,它们没有任何规律,并且以上例子也并非每次都会得到准许,好像全都要看运气,看上面那位的“心情”。
也有人打趣说,天道就像一台程序紊乱的机器,这样也许是因为身上的代码错了。不过这只是一句玩笑话。
这本手札曾被赐名“无相”,意为,
应无所往,而生其心。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他们这么多年研究只得出一个结论,人间事好求,旻穹事难求。也许是天道觉得旻穹已经是一个世外桃源了吧。
后来白雱也觉得这机会鸡肋,十个要求里能有两个被准许已是万幸。但她还是每年老老实实汲取人间、旻穹最强烈的三个愿望上递。七月之期将至,快到白雱提要求的机会,但她身上肩负责任,她不可以拿这三个珍贵的要求开玩笑,更不可以假公济私。她只能借着“对话”的机会和自然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暂且打开走马回廊的权限,或者引荐一下杨酲,哪怕她要受处罚和代价。
“你给我机会,我会承担一切后果,包括其背后的代价。”杨酲曾言。
白雱点了点头,没拒绝。
她其实并非心存大爱之人,当年被选出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前辈的推举,他们看中了她一向铁面无私、秉公执法的工作态度,加上他们总说她“身上有被选择的灵气,可救旻穹于万难之间”。
如今她感受到自己力量渐失、心力交瘁,如她一般的人都去居民区疗养过舒坦日子了。但旻穹能源枯竭危在旦夕,春神尚未归位,织梦居高层除她以外还有几名优秀执行官,而这些人内部互相牵制,斗得水深火热,白雱是他们中间的平衡木,倘若她离开那么织梦居必将遭受破冰境况。
所以她还不能就此收手。
春神归位,谕师回归,一切重归于初,她才能光荣退休。
凡所有相,皆为虚妄。也许这句话也是说给她听的,说给历代掌权人听的。可惜时代变了,能听进去的人早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