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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25章 风萧萧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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旻穹很潮湿,经常下雨,现在是,过去更是。这里的雨一下便是很久,一下便是很大,伴随着雨声响起,也预兆着又一群记忆落入走马回廊的缝隙。所以回廊在湖泊之下,廊柱上总有淡淡的水迹。
恍恍惚惚,就好像做梦一样。杨酲睁开眼,发现自己在一处洞穴之中,而外面就下着雨,好像是灰色的。下了雨,整个世界都好像碎掉了,连同杨酲的心脏也阵阵抽动,好像也碎掉了。
明明从没有来过这里,但他却觉得好像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久到忘记时间。
他灰头土脸,脚上锁着链子,手上也是,因为束得太紧,手脚上都有很深的红痕。头上也许是汗吧,所以头发全都粘腻在一起。他很爱干净,向来受不了这些,于是想举起手指捋着头发想把它们捋顺,却发现自己的十指颤抖不已。
他身上有很多伤,脖颈,胸口,手臂,后背,像是从很高的地方上摔下来一样,也好像是被人抽打过,嘴角还在往外渗血,真的很痛很痛。他多矜贵啊,从没受过这么严重的伤。
因为身上太痛了,以至于他反应了很久才发现自己的眼睛似乎出毛病了,他再也看不见任何色彩,世界完全只剩下灰白。天空不再有太阳和星辰,只有团团云雾遮掩在头顶。
忽然听到前面传来脚步声,心里还没来得及产生疑惑,机体首先一僵,本能地往后撤去。
来人踏着雨雾而来,身上沾满潮湿。他戴着令杨酲很熟悉的面具,青面獠牙,上刻神魔鬼兽符画,如修罗武神,又似幽冥罗刹。杨酲认得这张面具,他在绮罗幻境里见过,戴过这个面具的有两个人,一个姑且算作是曾经的他,还有一个是绛之。
绛之将面具摘了下来,露出底下完全相反的一副面容,双目深邃,淡然高华,不紧不慢地踱步而来。如果不是杨酲本能地感到心慌,他真的觉得这人如此温和,不失风度,一定是顶好的那种。
“小酲,今天这么安静?”绛之缓缓走近,在杨酲面前蹲下,爱惜地触碰上杨酲的脸颊,引得后者脊背发凉。
绛之似乎因为杨酲没有躲避而讶异片刻,随即下一秒直接握住他的下巴,然后狠狠向下一推,杨酲顿时觉得下颌骨吃痛,上下唇再也合不起来,想吞咽口水却只能任由唾液顺着嘴角流下。本来身上就痛,这下更痛了,杨酲说不出话,眼角难以克制地挤出生理性的眼泪。看着杨酲落泪,绛之挑了挑眉,然后饶有兴趣地用手指抵住他牙齿后侧施力,将颏部向上抬,杨酲觉得自己的骨头在随着他的手指发生移动,毛骨悚然的感觉顺着身上每一处毛孔不断扩散,紧接着,绛之又将他的下颌向后一推,顿时一道“咔嗒”的声音从骨头处传来。杨酲又可以正常讲话了。
他被人卸了下巴,又被好好安了回去,他就像是一个供人取乐的玩具。
“变态……”杨酲怒视着绛之,道。
直到杨酲出言骂了绛之,这个看上去像是温润公子一样的人这才满意,然后拂了拂袖,在他面前站立。绛之笑着抬手,下一瞬间杨酲觉得自己眉间有一股能量正在汩汩流出,流向绛之体内!
“……你做什么?”杨酲觉得自己此刻身上有千斤重,他被压得动弹不得,不断口吐鲜血。
绛之吸收够了能量,觉得神清气爽,继续温和道:“小酲,我教了你那么多东西,你交点学费也不算为过吧?乖孩子,你从不会违逆我的。”
意识难以聚拢,恍惚仿佛到了多年前。
在无尽冰霜里,杨酲再度睁开眼,只是这次他无法控制自己的一切。他看到自己的视线低矮,似乎还是幼年状态,他身上很多冻疮,还有无穷的黑气,透着凶煞之意,周围北风呼啸,万物凋零,恍若虚无之境。他一伸手,手尖的力量便会不受控地劈裂一座雪山,从山上落下来的滚石和雪崩差点要将他埋葬在这里。
于是他收了手,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他不知道应该去哪里,这场雪像永远走不到头。
找到一处洞穴,他进去休息,自此便在此处长住。他不知道时间的流速,每天只能看大雪纷飞,他真的看腻了雪。直到某天,一个误打误撞意外来到此地的人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引对方来此处避难。
那个人很高,背着行囊和佩剑,说自己叫绛之,是刚化灵的萱草,喜欢周游各方,如今来到了此处。原来杨酲所在的地方就是旻穹边缘的“岁谷”,也就是萧余汶后来久居的地方。
刚见面时杨酲周身全是黑气,把绛之吓了好大一跳,还以为是什么横空出世的小怪物。直到杨酲不太熟练地将黑气按进衣服里让其消失不见,再加上他没什么恶意,这才慢慢打消绛之的戒备。
“小怪物,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是名字?”
绛之惊讶地望着他,“名字就是,世上众人千千万,我该叫你什么。比如我,我就叫‘绛之’,你居然没有名字?”
“那我帮你取一个吧!”绛之兴致勃勃地道,给杨酲列了好多不同的名字,比如什么雨,什么雪,什么花……杨酲指着其中一个“酲”字,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你说这个‘酲’啊,它是酒醉的意思,哈哈哈是因为我爱喝酒所以列出来了。”
“那就这个吧。”
“‘虚飘飘半衾幽梦,困腾腾一枕春酲’,”绛之笑吟吟地评价,“不错不错,和我一样有品位。那我以后就叫你小酲了。”
但实际上,他也没怎么叫杨酲“小酲”。
到了绛之要离开的时候,杨酲目送他到洞口。
绛之背上行囊,转身望着杨酲,“小鬼,你一个人在此处太孤单,要不要跟我一同走?”
杨酲没直接答应,而是反问道:“雪太大,看不清,要怎么走?”
“周游常会迷路,但我有我的法子。”
杨酲犹豫片刻,对上绛之坚定又清澈的眼神,“好,我跟你走。”
原来绛之说的“法子”就是感应土壤质地变化,因为他是萱草出身,植物神灵天生对土情有独钟,有一番见解。
路上又遇雪崩,杨酲伸手扭转了雪崩的方向,绛之诧异地望着他,问他是什么神灵,杨酲说不知道,他甚至都不清楚什么是神灵,只知道自己一睁眼就在此处了。发觉杨酲说话不太利索,很多东西也不甚了解,于是绛之主动教杨酲认字识文,还教了他很多好玩的事。在漫天大雪里,杨酲神情淡淡,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绛之还以为是他不开心,就教了他怎么堆雪人。
“小鬼你看,就这样用指尖勾一下嘴巴,一个小人儿就成了。”绛之好像总是很高兴的样子,他唇齿因为风雪打颤,语气倒是轻快,“只是少了眼睛,如果有豆子就好了。”
杨酲蹙眉,问:“什么是豆子?”
“就是那种颗粒状的,小小的,煮一煮就会很好吃的东西。等以后出去了我带你认一认。”绛之道,然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双手扒起了脚下的雪地。杨酲看着他双手逐渐红肿,他挖了很久,直到看到黑色出现才停下。绛之笑了,“杨酲,这里的雪浅了,是我们快要走出去了!”
那黑色的软软的东西原来就是“土壤”。绛之搓了两个土团,当做“眼睛”塞在雪人脸上,然后将雪人放在原地。
“为什么不带它走?”临走时,杨酲回头望着雪人,问。
绛之缩了缩脖子,打了个喷嚏,“带它走,它会‘死’,它在这里才会‘永生’。”
杨酲却站立不动了,他问绛之什么是“永生”。
“就是长生不老,活到很久。”
“很久是多久?”
“……久到旻穹消失,到时间尽头吧。快走吧小鬼,真的好冷啊。”
“你嘴唇发紫是因为冷吗?”
“不然呢?我们植物最怕这种雪天,也就我敢踏足岁谷了。”
杨酲没说话,只是双手合十,然后将手拱起,绛之看着他手心逐渐聚拢起一团黑气。等黑气消散,杨酲捧着一团火光,暖意直冲绛之的天灵盖。
“你还会生火!”绛之乐了,感觉自己捡了个万能的宝贝。
“我们要走了,你可以为它也取一个名字吗?”杨酲眼睛很清澈,直愣愣地望着绛之。
绛之向来有求必应,他这时候倒是顾不上冷了。
“‘余汶’怎么样?咱们现在在的位置是岁谷末端,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在这儿可以感受风雪余韵,而再往前三十里就可以看到汶河,那是一条如画的河流。它在岁谷和汶河之间,‘余汶’再合适不过了。”
踏过岁谷,再走一段泥泞的路,不久便可以看到低低的草,感受到潮湿而非凛冽的风,这是杨酲此前从未见过的。绛之带的行囊有限,当他说到饿时,杨酲会在他震惊的目光中射下一片北归大雁,当他说到渴时,杨酲会想将汶水抽干,还好及时被绛之拦了下来。
“你这么厉害,不会是哪个初创神灵的转世吧?”
“什么是初创神灵?”杨酲前不久刚知道神灵是什么,但“初创神灵”倒是第一次听。
“就是和春神一样的存在啊,和旻穹一起降生的我们都叫‘初创神灵’,后来被画骨一族捏造的,或者靠自己修炼而成的,都是像我这种普通的小神灵啦。不过初创神灵他们都很低调,我听说过的只有春神一个,据说他与日月齐寿,就是旻穹的化身!”
杨酲听后沉默片刻,像是在试图理解绛之的话,过了很久才抬头问:“那你呢?你是自己修炼成的神灵吗?”
“对啊,我可没那么好的运气被画骨点石成金。”绛之叹了口气,“要我说确实挺不公平,有的人一出生就在终点,有的人挣扎很久才到别人的起跑线。”
杨酲安慰绛之:“如果一出生就在终点,那离死也不远了。我没有记忆,一出生就在岁谷,想来也不是初创神灵,或许也只是某个磕到头丢了记忆的普通神灵。”
绛之这才眉开眼笑,“你现在都学会安慰别人啦?”
杨酲跟着绛之周游,在游历过程中学会了很多魂灵才会的东西,也养成了作为一个魂灵的正常习性。他会写字作画,读诗弹琴,还跟着绛之学会了武功。
“自从修成人形,我很久没有活动筋骨了,正好你来陪我!”
日日来回几百回合,打到筋疲力尽才肯罢休。随着杨酲体型与实力飞速成长,绛之逐渐感受到自己越发吃力,后来有次竟直接将剑丢了出去。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该教的招式我都教了,你越来越强,我是真不行了。”绛之躺在草地上喘着粗气,眉眼含笑,杨酲也随即躺下,躺在他身边。绛之侧身望着杨酲,突然意识到什么,兴致勃勃地盯着杨酲的眼睛道,“对了小鬼,你是不是该叫我一声‘师父’?”
“师父……?”杨酲不解地回望绛之。
“就是我教授你知识,我就是你的师父,你是我的亲亲徒弟。再叫一声呗小酲?”
“师父。”杨酲脆生生地又叫了一声。
绛之笑了,笑得很开心。
杨酲逐渐发现,如果自己对绛之略微示弱,绛之就会很高兴,他喜欢看绛之笑,或者说他喜欢这种温暖的笑意。所以之后每次对练,杨酲总会稍微放水,不让绛之察觉,尽量让对方觉得自己和他实力相当,难分上下。
他们在一处洞穴落脚,这里冬暖夏凉,外面是高山流水,风景宜人。慢慢地,杨酲发现绛之经常会出门,刚开始一走就是半天一天,再后来变成三五天,最长的一次达到了半个月。每次回来,绛之神色都不太好看。杨酲问他怎么了,绛之只是抱着他落泪,可什么也没说。
后来杨酲偷偷跟着绛之出去了一次,但外面的世界路况复杂,他追丢了,好不容易才凭记忆回到洞穴。杨酲不明白,外面到底有什么好玩的让绛之这么流连?明明那么复杂,很轻易就会迷路。
这次绛之走了七天,回来时紧握杨酲肩膀,问他会不会支持自己做任何事。杨酲看着绛之的眼睛通红,以为他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
“会的,小师父,你做什么都可以。”杨酲呆呆地望着他,“所以不要难过好不好?”
“我没有难过。”绛之猛擦眼泪。
“这里让你那么难过,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我们还可以和以前一样继续去周游世界……”
“小酲,我和你不一样。”绛之打断了杨酲的话,“我总归还是要归根的,这里曾经是我的家乡,只是我再也融不进我的家了。”
“为什么融不进?”
“因为实力不允许,我需要很多很多的力量,你明白吗?”绛之神色暗沉,“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明白。外面最近会很危险,你灵力不稳,就在这里待好,不要随便外出。等我将外面的事收尾,我就带你回我的家,好吗?”
“好。”杨酲点头。
绛之离开后,杨酲心神不宁,他再一次偷偷跟了出去。这一次他很小心,凭借着日益增长的力量和对绛之气息的熟悉,他没再跟丢。
他跟着绛之来到了一片弥漫着血腥气息的族地,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冰冷。断壁残垣,横尸遍地,怨气冲天,几乎要凝聚成团团乌云滞留在头顶。而在那片废墟中央,周身环绕着掠夺而来的斑驳杂乱力量的身影,正是绛之。
绛之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容,依旧那样温润,却让杨酲觉得近乎疯狂。他正在吸收炼化着那些怨气,但显然,那些亡魂临死前凝聚的滔天怨念远超他的预期,如同跗骨之蛆般反噬着他,让他面色痛苦,身体剧烈颤抖,吸收的过程变得极其艰难危险。
杨酲看到绛之嘴角溢出的黑血和周身不稳的能量波动,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前伸出双手,主动去触碰那些缠绕着绛之的、浓稠如墨的怨念能量。那庞大的、充满绝望与诅咒的怨念如同找到了新的宣泄口,瞬间汹涌地涌入杨酲体内!
“小酲?!”绛之惊骇地望着他。
“呃啊——!”杨酲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快要被撕碎。他看到族地之上无数惨死的景象和对绛之无尽的诅咒,那些黑气疯狂冲击着他的意识。
在这极致的痛苦中,他体内那股一直被压抑的神秘力量仿佛被彻底激活,身体深处的封印轰然破碎。暗红色的煞气从体内爆发,与漆黑的怨念激烈碰撞,最终竟逐渐交融。他的眼睛变得一片漆黑,随即又染上血红,周身散发出的气息不再是之前的懵懂,而是来自远古的凶戾与毁灭。那足以让绛之崩溃的怨念竟渐渐被这股霸道的凶煞之气强行吞噬和镇压,过程痛苦万分,杨酲觉得他就像瓷娃娃一样,身体快要碎掉,但还是死死扛住了。
当最后一丝怨念被吸入体内,杨酲虚脱地跪倒在地,皮肤下有黑色的纹路在流动,气息极度不稳,时而虚弱,时而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原来你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小神灵,”绛之的声音颤抖,逐渐由恐惧变得兴奋,“你是怪物,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恶灵,是可以与旻一较高下的凶神。”
“我不是……”杨酲虚弱地抬头,想要解释,却被绛之眼中那陌生的寒意刺得心脏抽痛。
“你我联手,定能将整个旻穹收入囊中。”绛之眼睛里又重新有了光,他目光逐渐凶狠起来,不断向杨酲提议,“和我联手!”
脑海里是怨灵的嘶吼和低吟,杨酲觉得心脏快要裂开了,他从牙关挤出几个字:“小师父,收手吧。”
这是杨酲第一次拒绝绛之,后者大发雷霆。
“……是谁为你取名、教你识字、与你练武?!小酲,你要做一个真正的魂灵,是绝不能忘恩负义的。”绛之神情复杂地望着他,“小酲,你不应该出来的。你现在竟然学会忤逆我,看来我们的缘分要到头了。”
“小酲,你天生带着凶煞之气,不被世间所容。如果没有我,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人爱你,我才是最爱你的那个。”
“你背叛了我,选择和死人站在一起。既然如此,那我们也就没有再见的必要了。”
杨酲一听大惊,他跪倒在地,颤抖不已的双手用尽全力才拽住绛之的裤脚。
“我不是……绛之……不要走!”
“你天生就是一个怪物,我也是怪物。你以为穿着人的衣服就可以遮掩你身上的气息吗?怪物就该与怪物站在一起!”
“你永远都学不会人的情感,你永远都隔绝在旻穹之外。”
眼泪迷失了杨酲的视线。
绛之猛地后退几步,他瞥了杨酲最后一眼,瞬间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了重伤虚弱、痛哭到心神俱碎的杨酲。
杨酲在原地呆了很久,才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和千疮百孔的心,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洞穴。但绛之再也没有回来过。
于是等伤势恢复的差不多,杨酲便离开了,他在外游荡,却是独自一人。他看到遍地满目疮痍,看到了无数因动乱而受伤的魂灵。力量逐渐能控制,他忍不住帮助那些人,他想告诉绛之他不是凶神。
他戴上了青面獠牙的面具,将自己的容貌和那令人恐惧的凶煞气息隐藏其后,却从不告诉他人自己的名字,暗中协助织梦居追查动乱真凶,平息灾祸,帮助重建。他意外遇到了画骨族幸存者绮罗,和她成为无所不谈的好友,也结识了时任春神旻。
能量枯竭,哀鸿遍野,众神逃窜。春神旻并未高踞神殿,终日奔走于受灾最严重的区域。他身着素色长袍,上面常常沾着泥泞与药渍,容颜温润,眉眼间总是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忧色,但那双眼眸却始终清澈而坚定。在他身上,杨酲似乎可以看到绛之原本的模样。
在一处被能量撕裂的山谷,旻正在竭力安抚一片受惊即将枯萎的灵植园。这些灵植是低阶魂灵,它们的凋零也意味着更多的苦难。旻将春神之力温和地播撒,但受损的面积太大,他一人之力总显得捉襟见肘。在暗处观察的杨酲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伸出手,力量随即流淌而出。
在这股力量的辅助下,濒死的灵植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稳定下来,重新焕发出微弱的生机。
旻惊讶地抬头,看向这位不速之客。那面具狰狞可怖,但对方的动作却小心翼翼,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生怕自己的力量会伤及这些脆弱的生命。
“多谢,你这面具……相当有个性。”旻愣了一下,随即温和地开口,声音如同春风拂过焦土,“你是哪里来的神灵?我竟从未见过你。”
“世间神灵千千万,你哪能全都记住,你又不是万能的。”杨酲道,“我只是路过,没想帮忙。”
春神一愣,无奈地笑了笑。
杨酲转身想要离开,他不习惯与人接触。
“等等!我是旻,你叫什么名字?”旻忽然叫住将要离开的他。
“我叫……酲。”杨酲想到什么,又补充道,“‘虚飘飘半衾幽梦,困腾腾一枕春酲’的酲。”
春神以为他走了,却发现他并没有完全离开,而是一直在暗中相助。他并不是他自己口中那样冷面无情,而是一个极其温柔的小神灵。春神自认为自己对世间一切神灵都有所感知,即使从未见过的他也能在他们身上嗅到熟悉的气息,但对于酲,他真的一无所知。也许正如那人所说,他并非全能之神。
旻穹多地地脉受损,能量泄露。旻以生机之力滋养,但耗费时间很长,也很消耗他的体力,而在他快要支撑不下去时,酲总会以一种更直接的方式强行将断裂的地脉驳接稳固,甚至还会吸收掉那些逸散能量。二人并没有言说,却配合得极其默契。
面对受伤的魂灵,旻的神力是最好的疗药,酲则在暗中主动承担起清理伤口中残留的诅咒或怨念。在遇到实力稍强的神灵欺压弱小时,旻正要出面制止,酲却先一步动了。他甚至没有出手,只是稍微释放体内那股经过收敛却依旧令人心悸的煞气,顿时便让人噤若寒蝉。旻常常会耐心倾听受灾者的哭诉与抱怨,而酲就会抱着双臂在一旁静静地站着,旻觉得他一定在很认真地听。
旻从未追问过他能力的来历,也从未揭穿过酲心口不一的真相。
在修复险峻断崖时,酲又默默地在一旁帮忙。他为了稳住那些即将坠落的山石强行催动体内力量,手臂被反震得鲜血淋漓,黑色的血液浸透了衣袖,于是迅速将手背到身后,又将身子隐匿在山林里。
旻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没有惊呼,只是平静地走向他,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将这个做好事不留名的小神灵揪出来。
春神拿出随身携带的、用灵草捣碎的伤药,轻轻拉住酲想要缩回去的手腕,眼神异常坚定,“躲了这么久,把手给我吧。”
酲僵持着,沉闷地不开口。
旻对他的沉默只是叹了口气,声音却依旧温柔:“其实还是很痛的吧。”他又轻轻拉过酲的手臂,仔细地为他清理伤口,敷上草药,并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什么艺术品,“我知道神灵有一定的自愈能力,但这还要消耗你的力量。你又不是工具,也会痛,会受伤。”
旻递给酲一个果子,眼睛眨巴,“我在山下偷采的,不要告诉那些树灵哦。”
酲将果子握在手里,没有吃。
久而久之,青面獠牙的模样在受灾区逐渐被人传开。他们说他是罗刹,是鬼怪,面具之下双目怒瞠、刀伤遍布,遂止小儿夜啼。
虫鸣唧唧,溪水潺潺。之后,每当月色正浓,两人便会并肩坐在巨石上交谈,即便很多时候都是旻一个人的独角戏,但他知道对方一定在听。
“有时觉得担子很重,多想生来不是春神。”旻望着天边那轮残缺的月亮,轻声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杨酲说,“但又看不得那些疮痍,于是恨不得将自己掰成几瓣用。”
“生来如何,果然从都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旻似乎有些难过,但下一刻他又开口,方才的落寞一扫而空,“但正因为如此,才更要好好活着,不是吗?”他侧头看向酲,嘴角扬起一抹笑,眼里却藏着更深的情绪,“你也是,别总把自己藏起来好不好?世界不完美,可我们还能一起坐在这里就已经很好了,不是吗?”夜风轻轻拂过,吹动两人的衣角,仿佛将那些沉重的心事也一同卷走,“如果我们可以选择如何去面对,这就已经足够重要。”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让杨酲觉得如沐春风。
杨酲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将旻又偷采来的果子咬了一口。果子清甜多汁,带着些许涩意。
夜色笼罩下,他的面具似乎变得柔和了些,那双曾令人畏惧的眼睛竟也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度。风掠过树梢,斑驳的月光洒在他肩上,仿佛为他披上了一层温柔的轻纱。他静静地想着,也许春神说得对,世界不完美,但也许他也可以试着不那么害怕。
也许他真的可以不再那么害怕。月光下,他的手指微微收紧,果核在他掌心留下浅浅的印记。
“月色正好,我们来饮酒吧!”春神忽然提议。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两个小酒壶,“这是我珍藏很久的梅子酒,清甜不烈。”
杨酲没有拒绝。春神拍开酒壶的封口,将其中一个递给杨酲。清冽的梅香在夜色中弥散,杨酲接过酒壶轻抿一口,微甜的梅子酒滑入喉间,带着一丝温润的暖意。他低头不语,感受酒香在唇齿间流转。
春神笑着仰头饮下一口,目光落在远处的山林,“你知道吗?这梅子酒是我用一百二十种果子酿的,每一坛都藏着不同的故事。”他的声音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这宁静的夜晚,“有时我在想,若不是身负春神之名,我或许只是个酿酒的人,走遍山川河流,只为寻一味好酒。”他顿了顿,转头看向杨酲,“就像今晚与你对饮,不问日月,不问责任,不问前程,不问……是谁。”旻盯着酲逐渐潮红的脸庞,“话说你是不是有些醉了?就像你的名字那样。”
杨酲一直静静地听着,他终于开口讲话,声音低沉而嘶哑,“没……没有。”
“没有什么?”旻故意逗逗他,问。
“没有醉。”杨酲回头也望着他,心脏却好像漏了一拍,脸上却显得更红了。
夜风忽然变得凛冽,吹得枝叶簌簌作响。“阿酲,要不要和我走?”他望着杨酲,眼中透出少有的认真与迫切,“织梦居需要你这样的神灵。”
他的话和回忆里绛之的话重叠,一时间杨酲竟分不清今夕何夕。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被深埋的片段在心头翻涌,仿佛又一次站在了那个大雪纷飞的洞口。那时的他也如现在这般沉默,绛之却再也没有回头。杨酲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在月色中逐渐迷离,他似乎很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将酒壶捏得更紧了些。
因为有人离开了,所以上天又送他一个春神,对吗?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吹散了残存的酒香。杨酲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相信命运的补偿,不知道会不会某一天这人也会与记忆中那个人一样亲口对他说,“我们的缘分到头了”。
若是从来都不曾拥有,是不是就不会害怕失去?他望着春神眼角细碎的光,忽然又觉得鼻尖发酸。夜色沉沉,杨酲想,他该说点什么,可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春神似乎察觉了他的情绪,轻轻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酒壶放下,转过身去凝视着远处的山峦,“阿酲,”春神的声音轻柔,“无论你做了什么决定我都会尊重你,我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对吗?”
杨酲望着春神的背影,默默地点了点头。
春神头一遭被人拒绝,却没有表现出太多失落。他只是笑了笑,又塞给杨酲几个小果子,把对方当成是一个忠实的听众,绘声绘色地讲述旻穹此前的奇闻轶事。
直到旻说得有些累了,他抬头喝了几口梅子酒。趁这个间隙,杨酲开口,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旻,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生来便携带不详,你不该拿我当朋友的。”
旻笑了,“我此前早说,从不信‘生来如何’,我只信我的眼睛和我的心。”
月夜对酌后,杨酲便从旻的视野里消失了。他回到了汶水旁的那个洞穴,却发现此处竟有人打扫过的痕迹,外面石桌上还残留着几片干枯的花瓣。
是绛之回来了。
杨酲站在洞口,呼吸像是突然停滞,心跳还是忍不住地骤然加快。
“绛之!绛之……”他跌跌撞撞地跑进去,想要与昔日友人,或者说是亲人尽快重逢。
他觉得绛之一定原谅他了。
可是洞内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时带起细微的尘埃。杨酲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指尖触及洞壁上的刻痕,那是他们曾经一起刻下的符文,里面还夹杂着几句朗朗上口的诗词,如今早已模糊不清。
指尖拂过那些斑驳的刻痕,杨酲的目光渐渐失焦。从前他还不懂离别的苦涩,只以为山长水远,总有相逢之期。但现在他明白了,也懂得了什么是“情感”,原来这就是魂灵们最珍贵的东西啊,他终于学会了。
而下一刻,一股强大的力量席卷而来,打得杨酲连连后退,措手不及。
杨酲转身,只见一道黑影破空而来,将其重重地摔在洞内石柱上,瞬间碎石四溅!杨酲下意识控制碎石反弹,直直划向那道黑影!黑影被刮伤了脸,隐隐吃痛,杨酲尚未稳住身形,耳边传来冷笑:“你倒是走得够久。”那声音阴寒刺骨,令他心头一紧。
他勉强站稳,凝神望去。只见那人身披玄色长袍,眉眼间尽是戾气,左脸上的伤痕恐怖至极,从眼底一直延伸至脖颈,手中还握着一柄泛着幽光的长剑。对于这个人杨酲再熟悉不过了,是绛之。
杨酲诧异地望着对方,而对方的眼神却让他极其陌生,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牵绊。
“小师父……”他主动示弱,想要唤醒绛之最后的情谊。
失败了。
一顶千斤巨笼从天而降,直直将杨酲压在其下。
在杨酲震惊却又绝望的眼神中,绛之笑了笑,隔着囚笼将他脸上的面具摘下,露出那双清澈的眼睛。
“外面的人都说你的眼睛极其凶悍,但又有谁亲眼见过呢?”绛之道,“你看,世人对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妄加杜撰,全不管你如何去想。这样的人,你还要为他们赴命吗?他们的称赞就那么重要吗?”
杨酲盯着绛之的眼睛,双手紧握铁笼,笼子上似乎被绛之下了符咒,他的皮肤很快便灼烧一片,但他始终没有收起手,“我为的从来不是这些。”
“大义,”绛之大笑起来,“你就这么想变成一个真正的‘人’吗?只要披着这身凶煞,你就永远成不了的,小酲。”
“不试试怎么知道?”
绛之嗤笑一声,“我因灵根拙劣,修炼千万年方得人形,却还是不被世人接纳,他们辱我,咒我,说我永远都和他们不一样。是啊,我是和他们不同,我不像他们那般懦弱!我想做什么便会去做!而你,你和我一样!我们天生便是盟友!”
杨酲的目光没有丝毫动摇,他低声说道:“正因为我们曾同为异类,所以我更明白成为‘人’不是为了被接纳,而是为了选择自己认为对的路去走,心中无悔。小师父,你错了,我没有披着凶煞,我只披着我自己。”
话音刚落,他猛然运力,力量撕扯着巨笼,任由双掌血肉模糊,也不曾松手。
绛之脸上的笑意骤然收敛,手中的长剑寒光更盛。巨笼在杨酲的拼死挣扎下发出刺耳的哀鸣,符咒的光芒剧烈闪烁,似乎随时会崩裂。绛之眼神微变,手中长剑猛然挥出,直刺杨酲胸口。长剑贯入他的心脏。
杨酲的身躯微微一颤,却没有发出一声痛呼。鲜血顺着剑身滴落,染红了囚笼的铁栏。他的眼神依旧清明。
“你……为什么不躲?”绛之声音微颤。
“小师父,对你,我从没想过躲。”杨酲的声音很轻,“你从前说过,我可以永远相信你。”
“如果杀了我是你想要的,杀了我可以让你变回从前那样,我又有什么不愿的呢?”
绛之瞳孔骤然收缩,手中的剑微微颤抖,但他的眼神却并未改变。他沉默片刻,嘴角扯出一抹疯狂的笑意,“小酲,我早就回不去了,我的手上沾满鲜血。”
他将长剑又往里推了推,杨酲猛然吐出一大口血,鲜血溅在绛之的衣襟上,像一朵妖异的红莲绽开。而下一刻,体内黑气像是被急速催动,眉间能量顺着长剑流入绛之体内!
“?!”杨酲不可思议地望着绛之。
“就知道你不会愿意,既然如此那我便自己来取了。明明是凶神却异常仁慈,你不想做这个凶神,那便换我来做。”绛之冷冷地起身,任由杨酲倒下,鲜血在囚笼中缓缓流淌,映得符咒的光芒都变得猩红刺目,“小酲,我没有错,是你错了,错在太信我。我从没想过要你的命,因为你身上有我需要的东西。这囚笼就是专门为你打造的,里里外外,包括我的长剑上都是符文,为的就是引你体内力量涌出,这样我才好吸收。”
杨酲的意识逐渐模糊。他看见绛之转身离去的背影,听见他低声呢喃:“我不是你,不会为了所谓的人性而放弃神性。”
杨酲的视线涣散,鲜血的温热从胸口蔓延至全身,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再也发不出一丁点声音。绛之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这里只剩杨酲一人。
洞外风萧萧兮,天地间只剩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