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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二章 罐头生境 ...

  •   寥湛走在昔日的回廊里。
      从头到脚都很轻松。

      其实,相比那光辉但沉重的往昔,现在的她可太幸福了。

      顾好自己就行,不用背着谁的期待前进。

      也不用担心失去任何人。
      因为她早就失去她们了。

      至于“顾好自己”这件事,只要饿不死,就算完成任务。

      在此之余,她还有容身之所,衣服,朋友,宇宙日落……

      干嘛缅怀过去呢?

      当下已经足够幸福。

      悠泊跟她一起在回廊游荡。

      寥湛终于打算问出那个问题。

      她知道不该抱有期待。
      但她忍不住。

      “你有没有继续种天涯草呀?”

      这样问,应该足够轻松和随意了吧?

      “谁种那玩意。”
      悠泊否定得毫不留情。

      寥湛笑着点头。

      把失望藏在连她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

      “跟我来,”
      悠泊兴致勃勃地往前走,
      “看看我的三角菜和空气鱼。”

      “什么玩意?”

      寥湛吓了一跳。

      前者还好说。
      种菜而已。

      但空气鱼……

      “空气鱼。”
      悠泊响亮地重复了一遍,
      “过来吧。吓死你。”

      真的有空气鱼。
      一整条走廊都是空气鱼。

      这让寥湛想起飘浮山脉工作室的火草长廊。

      说起来,那个工作室好像也是某位成员的旧宅……

      谁的来着?
      老大的?

      空气鱼就是飘浮在空气中的鱼。

      种类繁多。
      据说,上古的战士坐在一种空气鱼背上奔赴战场。

      吟游诗人被另一种空气鱼载向远方。

      还有的鱼很小,不能载人。

      比如悠泊养的这些。

      它们像光环,像环状的手链。

      一圈一圈荡漾在这个空间中。

      其中一些会发光。

      孔雀蓝的光斑映在地板上。

      寥湛懒得回忆这条走廊以前是用来干什么的。

      以前……

      以前这里好像摆了一排扶手椅。

      手杖的尖端是包着纹铁的午夜钻。
      轻轻地、利落地敲在一排扶手椅的前面。

      不……还是不要回忆了。

      让环状的空气鱼在虹膜上多停留一会儿吧。

      旧日的荣光其实从一开始就千疮百孔。
      浸泡着一代代人的悲伤与异化。

      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

      “别想摸到它们。”
      悠泊笑出了声。

      寥湛在走廊里来回穿梭,伸出手尝试触摸其中的一条,或一群。

      “根本摸不到。得亏我是从小鱼苗开始养的。不然,怎么把它们运过来?”
      悠泊惬意地靠在墙边,
      “小鱼苗还是装在声音凝块里送过来的呢。”

      逛完走廊,逛后院。

      从前,那里有个玻璃花房。

      但是,别再说从前不从前的了……

      现在,夜色中,露珠花成片。
      透明的莲花状花瓣在晶莹的、玻璃似的淡蓝色羽状长叶上铺陈。

      烟未草灰绿色。
      矮小,齐膝高。
      开两种花,银色和淡蓝色。
      银色的更常见一些。
      在极为特殊的日子,淡蓝色的会变成烟未鸟飞走。

      至于那堆三角菜,是为了形成绿雾供给漫光和游光的。

      漫光和游光都是漂亮的光波型生物,没有实体。
      漫光似极光,波动的帷幔状。
      游光似细长的海浪。

      “漂亮吧?但是需要好好保护。”
      悠泊告诉寥湛,
      “野生的长离鸟可能会飞过来把它们都吸到肚子里。”

      “那太惨了。”
      寥湛同情。

      “其实没事,光波型生物不会因此而死,但是会蔫很多天——而且,很多都找不回来了。”
      悠泊说。
      “如果长离鸟吞了它们被猎杀了,或者被更大的鸟吃了,那是真的要等好久好久才能找回来,或者真的就找不回来了。

      “生态系统之中真是充满了竞争和吞噬。”
      寥湛感慨。

      “有些美,恰好又是因竞争和倾轧而出现的。”
      悠泊的衬衫领子上停着一团游光,
      “这个矛盾的世界。”

      游光像纤长的海浪。
      漫光像波荡的极光。

      烟未草盛开,露珠花闪烁。
      三角菜之上绿雾弥漫。

      数种生灵共存在这个简静的院落。

      简静又繁复喧闹。

      好像一整个复杂的时空都被装进罐头盒里。

      罐头盒里的时空……

      寥湛的脑海里浮现出晚铃郡和冰叶郡交界处那座巨大的工作循环。

      一个由许多环节和厂房组成的工厂。

      模拟、维护着从云到溪流、从溪流到虹霓、从虹霓到尘埃、从尘埃再到森林的一个完整过程。

      用声场、光的偏振、声的线缕、药水和泥土、石头、树,拼接成能量闭环,取代自然之中庞大而漫长的过程。

      那个复杂的工作循环,以及悠泊的游光院落,外观不同,却有着同样的灵魂、动机、诉求和祈愿。

      那么……

      如果运用一个更小的工作循环,或更小的院落,将天涯草生命过程中需要的物质材料或能量供给集齐。

      就可以再次看到天涯草了。

      寥湛渴望再次看到它们。

      拥有它们,享受它们,欣赏它们,并照料它们,为它们而祈祷和祝福……

      一个小小的天涯草生境。

      不要太大。不要像工作循环那样庞大,也不必是一个院落。

      罐头大小最合适……

      虽然,罐头大的天涯草之境里,草叶的数量不多,规模不大,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像从前一样量产了。

      但,那又如何呢?

      像悠泊对待这些生物一样,将天涯草当成宠物来庇护和凝望。
      那又怎么了?

      她的恒感症都这么严重了。
      她还不能养几棵天涯草当宠物吗?

      不过,黑烬滩已经很多年没有天涯草了。

      种子去哪里弄?

      ——老宅的屋墙里。

      整栋老宅的墙壁里都满是沉睡的天涯草的种子。

      悠泊正蹲在篱笆边用手调整土层里石头和树枝的顺序。

      她从小就这样。
      走在路上,聊着天,忽然间就弯下身去摸土,翻土,在土里翻找。

      寥湛一直认为这很古怪。
      既同情,还有些看不上。

      直到她见识到土地疗愈者的工作方式。
      尤其是,荞。

      那身材高挑妩媚、神情严肃的疗愈师,每天半截埋在土里,和粪土一起工作。

      寥湛回到院落的一端,倚在墙上。

      离开黑烬滩之后,见识了许多别样的人和生活方式,她才发觉自己的母辈、祖辈、祖祖辈辈都像疯子。

      竟然将那么多的心力和期望倾注在天涯草上。

      竟然用满含天涯草籽的土石建屋子。

      寥湛没有立刻决定要花一些功夫复现天涯草的生长环境。

      它不仅仅是一棵草,还意味着太多东西。

      古代。
      她生命中的古代。黑烬滩的古代。
      荧惑、浮景的古代。

      但她认为在临走前还是应当敲一小块屋墙。

      万一下次回来,发现悠泊把老宅子都推倒了呢。

      和原本计划的不同。
      寥湛在老宅住了好几天。

      因为,在这里,她的成长之所、希冀之所和仇恨之所都已不复存在。

      这是个既全新又古老的地方。

      记忆与生命在博弈。
      这种博弈让这个场所变得更加精彩。

      而非寥湛来之前想象的那样:记忆压倒一切,俯视她,呼唤她坠落,坠落到钻石灯照耀的往昔。

      其实,并非童年时代的所有东西都不在了。

      刷牙杯还在。
      画着冰地屋子和座头鹰的侧脸。
      这是雪碎族的图腾。

      现在,杯子里放了几块来历不明的粉色晶石。
      晶石上方有一颗空气凤梨。

      对此,寥湛没有意见。

      只是觉得好笑。

      梳子也还在。
      珍珠丝结,银线盘旋如云纹。

      悠泊把它拴在门帘上。

      “这是在做法吗?”
      寥湛半开玩笑半担忧。

      “这是纪念。”
      悠泊轻轻拨弄水晶丝门帘,
      “你看这个门帘像不像你的头发?把梳子放在上面,就好像你还在这里一样。”

      寥湛皱皱眉,
      “怎么弄得和幽灵似的。”

      “你不就是个小幽灵吗?”
      悠泊活泼地回答。

      “我是活的。”
      寥湛闷闷地说。

      悠泊打了一下她的后脖颈,
      “恒感症小幽灵。”

      “气死我啦!”
      寥湛翻白眼。

      但她并没有真正生气。

      夏夜,水边散步。

      像从前的年份一样,嬉笑怒骂,追逐打闹。

      寥湛拆走悠泊的衬衫领绳,悠泊扇了寥湛的后脑勺。
      寥湛不归还领绳,只是逃跑。
      悠泊追打寥湛。

      摔打、喊叫,像在敲锣打鼓一样。
      跑过漫长的河堤。

      直到她们看见几步外的水边还站着一个人,才安静地停步。

      为什么突然安静停步了呢?

      她们又不是小孩子了。
      不会再有哪位长辈或教师从天而降,揪住她们的耳朵,训斥她们有失仪容,不知廉耻。

      然而,那苍白的人影看上去实在太寂静了。

      金黄色的福珀斯星照耀乌光河。
      万顷黑金相映,沉甸甸的碎钻光流。

      那人穿修长的连衣裙,披长发。

      乌光河里有银白色的莲花河灯。
      灯影为她的轮廓披上一层美丽的闪光。

      从小到大,寥湛都没在黑烬滩和乌光河见过这样的人物。

      苍白,寂静,晶莹,沉重,冰凉。

      仿佛整条河流的潮汐都在跟随她的发丝波荡。

      寥湛想,自己果然是谈恋爱谈腻歪了。

      或者,因为和悠泊待在一起,整个心智又回到了童年。

      只知道傻玩,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心动,以及,心动了就要去接近一下,然后谈恋爱。

      从前,看到这样的美人,她心里会陡然升起残忍又狂热的占有欲。
      就像当年对待渚光一样。

      现在,她的心里只有敬慕。

      敬慕……并稍微感慨一下,这么漂亮的人也有烦恼吗?这么晚了站在水边发呆,可不要是想不开吧。

      随后,敬而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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