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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心跳的雨幕 ...

  •   周三的夜晚,城市被初夏的闷热空气紧密包裹,连偶尔拂过的微风都带着黏腻的温度。
      李然独自留在“然心咖啡”店内,就着一盏孤灯,仔细核对着本周的原料消耗清单,计算着成本与利润。墙上的复古挂钟时针早已滑过十点,打烊时间已过,他却并无归意,仿佛这方静谧的空间才是此刻的归宿。

      自从周一下午,与宋木新一同踏入那个隐秘的枫树园,窥见那座冰山之下深藏的、不为人知的裂痕与柔软后,李然的心湖就再难恢复平静。那个被精心守护的植物园,那个让宋木新罕见地卸下所有防备、流露出真切痛楚与怀念的午后,如同一部充满悬念与情感的默片,在他脑海中被一帧帧反复播放、解读,却又始终找不到明确的答案。
      他放下手中记录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缓步走到柜台旁那盆长势喜人的日本枫树盆栽前。指尖轻柔地拂过那嫩绿精致的叶片,脑海中回响着宋木新低沉的话语——“你让我想起了某个重要的人”。
      这个认知,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好奇、一丝受宠若惊,以及更深层的不安与自我怀疑。

      他究竟是被当作了某个逝去之人的影子,一个情感的替代品?
      还是说,在他们之间,真的存在着某种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的、宿命般的微妙联系?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毫无预兆地撕裂了沉沉的夜幕,紧随其后的是一声撼天动地的惊雷。李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浑身一颤,猛地抬头望向窗外,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天空已被浓重的乌云彻底覆盖。豆大的雨点开始猛烈地砸落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很快便连成一片模糊的雨幕,将窗外的世界隔绝开来。
      “糟糕,没带伞。”李然望着窗外滂沱的雨势,轻声自语。他退回柜台后,决定暂且留在店里,等待雨势稍缓再作打算。
      然而,天不遂人愿。雨势非但没有减小,反而愈发猛烈,如同天河倾泻。狂风裹挟着暴雨,疯狂地抽打着店铺的玻璃窗,发出令人心悸的撞击声。李然忧心忡忡地看着窗外,街道上早已空无一人,只有少数车辆在已成小溪的道路上艰难缓行,车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

      就在这时——“啪!”
      店内的灯光极其突兀地闪烁了几下,随即,彻底的黑暗降临,吞噬了一切光源。
      停电了。

      李然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到手机,解锁,点亮手电筒功能。一道孤零零的光束刺破黑暗,将店内熟悉的景物投射出扭曲而陌生的影子,平添了几分诡异。又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开,仿佛要将整个天空劈裂,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
      李然深吸一口气,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亮,小心翼翼地朝储藏室方向挪动。他记得总电闸就在那里。储藏室内堆满了各种货物箱,空间逼仄,他必须极其小心地避开障碍物,好不容易才在墙角找到那个灰色的金属电闸箱。
      “估计是跳闸了。”他自言自语,伸手尝试将总开关推上去。然而,闸刀刚合上,便立刻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哒”声,再次弹回原位。反复尝试几次,结果依旧。他放弃了——看来是外部线路出现了问题,非他力所能及。
      重新回到漆黑的店内,李然坐在柜台后的高脚椅上,有些茫然。雨声喧嚣,店内却一片死寂与黑暗。他盘算着,是否该冒着这么大的雨冲回公寓。

      就在这时,握在手中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亮起,上面清晰地显示着“宋木新”三个字。这突如其来的联系,在此时此地,显得格外不同寻常。
      “喂?”李然接通电话,发现自己因为紧张和刚才的惊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然?”宋木新的声音从听筒那端传来,背景是近乎绝对的安静,与他这边喧嚣的雨声形成鲜明对比,“我听助理说看到你店里一片漆黑。停电了?你人还在店里?”
      “嗯,”李然应道,心里讶异于他竟在此时关注着楼下,“我在做库存盘点,突然就停电了。外面雨太大,我想等雨小点再走。”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带着一种权衡与决断的重量。随即,宋木新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性:“待在原地别动,我下来。”
      “真的不用——”李然下意识的婉拒才刚刚出口,听筒里已经传来了通话被切断的忙音。这种雷厉风行、不容反驳的作风,确实很“宋木新”。

      不过五六分钟的光景,店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门楣上的风铃在黑暗中发出一串清脆急切的叮当声。
      宋木新举着一支亮度极高的专业强光手电走了进来,手电的光柱稳定而明亮,瞬间驱散了店门口区域的浓重黑暗。他显然是从楼上直接下来,未来得及多做准备,身上只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棉质T恤和休闲长裤,发梢和肩头都沾染着未干的雨渍,为他平日一丝不苟的形象平添了几分罕见的落拓与不羁。
      “情况如何?”宋木新将手电筒立在柜台上,光柱向上,在天花板投射出一个清晰而明亮的光圈,一定程度上驱散了店内的黑暗与压抑感。
      李然点点头,在那道光圈下,莫名感到一丝心安:“我没事,就是突然黑下来有点不适应。您其实不必特意下来的……”
      宋木新忽略了他的客套,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扫描仪,快速环视了一圈陷入黑暗的店铺,冷静地分析:“应该是区域性的线路故障,很可能被雷电击中了。我下来时观察过,你旁边的几家门店都黑了,应该都是没电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又一道刺目的闪电划过,紧接着是几乎要震碎耳膜的雷鸣。李然控制不住地瑟缩了一下肩膀,这个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宋木新锐利的眼睛。
      “害怕打雷?”他问,语气平淡,却带着精准的观察力。
      “小时候并不怕,”李然轻声解释,带着一丝不好意思,“是手术之后……也许是住院期间,独自面对过几次特别猛烈的雷雨天气,听着雷声在空旷的病房里回响,不知不觉就留下了一点……心理阴影。”

      宋木新深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目光似乎能穿透表象,看到更深层的东西。他没有出言安慰,而是直接采取了行动,从休闲裤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小巧却质感十足的银色扁平酒壶,递了过去:“喝一点,有助于稳定情绪。”
      李然有些惊讶地接过那个触手冰凉的金属酒壶:“您……还随身带着这个?”
      “应酬场合偶尔需要,也会在需要保持绝对冷静时用到。”宋木新的解释一如既往的简洁,不带多余情感。
      李然依言,小心地拧开壶盖,抿了一小口。烈酒滑过喉咙,带来一道灼热的轨迹,随即暖意扩散开来,确实让有些紧绷的神经松弛了几分。

      他将酒壶递还回去,两人的指尖在黑暗中短暂交汇,一触即分,却仿佛有微小的电流窜过。
      “谢谢您,”李然真诚地说,目光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清亮,“不仅为了这个,”他指了指酒壶,“也为了周一……带我去枫树园。那是个……非常特别的地方。”
      宋木新随意地倚靠在柜台边,手电的光源从他下方照亮,将他下颌利落的线条勾勒得愈发分明,投下小片阴影。“你喜欢就好。”他的回应依旧吝啬,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捕捉的温度。

      “那位您提到的朋友……”李然趁着这难得的气氛,鼓起勇气,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问出了口,“就是……喜欢在咖啡上画枫叶图案的人吗?”
      店内瞬间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只有窗外持续的雨声和偶尔滚过的闷雷填补着这片空白。李然几乎能听到自己过快的心跳声,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唐突,正想开口道歉,宋木新却在此刻开口了,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低沉、悠远,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
      “他叫林晨。”宋木新说出了那个名字,语气平静,却像在陈述一个重若千钧的事实,“我们是……大学同学。他……是个像夏日骤雨般鲜活、热烈的人,对生活抱有极大的热情,尤其热爱自然万物。”他的目光虚焦在黑暗中某一点,仿佛在凝视着过往的幻影,“那个枫叶拉花,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他说,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枫叶,就像每一个独立的灵魂,都值得被独特地铭记。”

      李然屏住了呼吸,生怕一丝轻微的声响都会打断这珍贵的倾诉。他能感觉到,宋木新正小心翼翼地、极其艰难地,向他展露一个深藏心底、从不轻易示人的角落。
      “他离开之后,”宋木新的声音里渗入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沙哑,“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面对任何与枫树相关的事物。那会让我……失控。”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平复骤然翻涌的情绪,“直到我去找到了那个园子。很奇怪,只有在那个空间里,夹杂着泥土和植物气息的空气里,我才能感觉到……他或许并未完全消失,只是换了一种更安静的方式,存在于这个世界。”

      李然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弥漫开绵密而真切的疼痛。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宋木新话语背后,那巨大而沉痛的失落感,那种被时间冲刷却未曾淡去的、深刻的眷恋与悲伤。
      “我……很抱歉,让您想起这些。”李然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宋木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动作轻微,却带着一种试图甩脱沉重记忆的意味:“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

      仿佛是天意介入,又一道极其明亮的闪电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降临,与此同时,店内的灯光猛地闪烁了几下,随即——光明大放,驱散了所有阴影。
      电力恢复了。
      骤然降临的明亮,让李然下意识地眯了眯眼。而在清晰的光线下,他看见宋木新脸上那些外露的、柔软的情绪,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几乎是在瞬间,就重新筑起了那堵冷静、自持、难以接近的无形高墙,恢复了平日里那个掌控一切的商界精英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在黑暗中分享最深伤痛的男人,只是一个短暂浮现的幻影。
      “电来了。”宋木新语气平淡地陈述,伸手收回了柜台上的强光手电,动作利落。
      李然心中掠过一丝淡淡的遗憾。在共同的黑暗与秘密分享中,他觉得自己触碰到了宋木新更为真实的内核;而此刻光明的回归,似乎也将那份短暂的亲近与脆弱,重新封存了起来。

      窗外的雨势,不知何时已悄然转弱,从之前的倾盆如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缠绵细雨。宋木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净的街道,霓虹灯在水洼中折射出斑斓的光晕。“雨小了,我送你回去。”他转过身,语气是一种不容拒绝的告知,而非询问。
      李然原本到了嘴边的婉拒,在想到方才那短暂的、真实的交心后,被咽了回去。他点了点头:“好的,麻烦您了。”

      仔细锁好店门,两人并肩走入雨后的街道。空气湿润而清新,带着泥土、植物被洗涤后特有的干净气息。路灯在积水的路面上投下长长的、湿漉漉的倒影,夜晚的城市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温柔静谧的面貌。
      “周五的管理层会议,筹备工作都就绪了?”宋木新开口,将话题引回了安全而专业的领域。
      “嗯,这次我们准备得更充分了。”李然回答,语气也恢复了平日的专业,“小雨还特意去进修了几种新的、难度较高的拿铁艺术技法,希望能给各位管理层一个惊喜。”
      宋木新微微颔首,侧脸在路灯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你总是考虑得很周全。”这句评价,带着他特有的简洁,却蕴含着不小的肯定。

      走到李然租住的公寓楼下,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门口那盏老式路灯的光线,透过被雨水洗刷得格外翠绿的香樟树叶,在宋木新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让他深邃的眼眸显得更加难以捉摸。
      “宋先生,”李然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头,目光真诚地望向他,“谢谢您……今晚愿意告诉我关于林晨的事。我……感到很荣幸,也……”他斟酌着用词,“也很心疼。”
      宋木新的眼神在那一瞬间,似乎有某种坚冰般的东西融化了一角,流露出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柔和:“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能理解。”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深水炸弹,在李然胸腔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他能理解?是因为他自己也曾游走于生死边缘,深刻体会过生命的脆弱与珍贵?
      还是因为……存在着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曾知晓的、更深层次的、冥冥之中的联系?

      “晚安,李然。”宋木新没有给他更多思考的时间,低沉地道别,“周五见。”
      “晚安,宋先生。”

      李然转身上楼,在楼梯的拐角处,他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宋木新并没有立刻离开,他依旧站在原地,微微仰头,目光似乎正精准地投向李然所在楼层的窗户。
      那一瞬间,李然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难以名状的冲动,想要跑下楼去,拥抱那个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挺拔,却也格外孤独的身影。

      而在楼下,宋木新目送着李然窗口的灯光亮起,如同一颗在夜色中温柔点亮的星。他心中充斥着一种久违的、复杂而汹涌的情感。今夜,他打破了自己设下的禁忌,对一个相识不久的人,分享了那段尘封的、带着血泪的往事。而李然那双清澈眼眸中的理解与共情,不带丝毫怜悯,只有纯粹的倾听与抚慰,让他冰封已久的心湖,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近乎烫慰的暖流。
      他转身,迈步走向自己司机跟在后面开来的车辆,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抬起,轻轻按在自己的左胸位置。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那颗心脏,正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它承载着过往所有的记忆与创痛,也承载着……或许正在萌发的、新的期待与波澜。

      雨已经完全停了,墨蓝色的夜空中,几颗明亮的星子挣脱了乌云的束缚,探出头来,洒下清冷微弱的光辉。
      宋木新抬头望向那片深邃的夜空,忽然忆起许多年前,林晨曾带着他那特有的、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对他说过:“生命啊,从来不会真正终结,它只是会变换形态,延续下去。就像枫树的种子,乘着风,飘向未知的远方,然后……在另一片合适的土壤里,安静地生根,发芽。”
      李然……会是那颗被命运之风送来、意外落入他世界的种子吗?
      宋木新还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思绪依旧纷乱如麻。

      但有一点,在此刻无比清晰、确定——与李然共处的这些时光,无论是安静对坐,还是如同今晚这般意外的交心,都让他那颗习惯于在商海沉浮、算计得失而日渐冰冷坚硬的心,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平静与温暖。
      这种感受,究竟是真实不虚的情感萌动,还是仅仅源于对逝去之人的追忆,而产生的微妙投影与回声?
      宋木新依然无法精准地辨析。
      然而,在这个暴雨初歇、星光微露的夜晚,他决定,不再像过去那样,固执地、用力地去抗拒这份悄然滋长、日益清晰的情感牵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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