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野屿栖 ...

  •   虞清远靠在露台冰凉的休闲椅上,意识在药物带来的深海与现实的岸边浮沉。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思维却轻飘得抓不住。楼下婚礼的喧嚣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又遥远。

      他太累了,累得连维持坐姿都勉强,只能半阖着眼,任由意识涣散。就在这昏昏沉沉、真假难辨的边界,一段被深埋的、同样始于极度疲惫的记忆,如同水底的气泡,缓缓浮上心头……

      那也是他累到极致的时候。连续五天被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和随之而来的恐慌折磨,失眠和焦虑积累到顶点,最终在画室彻底爆发,像一场无声的海啸,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记得失去意识前,世界是一片扭曲旋转的色块和令人窒息的心悸。

      然后,是颠簸。一种很轻微、却很稳的颠簸。他好像被包裹在一片温暖坚实的云朵里,鼻尖萦绕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干净的松木香气,混合着一点点淡淡的绘图墨水味。他下意识地往那热源深处蜷缩,仿佛那是冰冷海里唯一的浮木。

      再醒来时,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空气里有好闻的阳光味道,身下的床铺柔软得不可思议。但短暂的舒适感很快被巨大的茫然和恐慌取代——他在哪里?

      陌生的环境像冰冷的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那点残存的睡意。他几乎是弹坐起来,心脏狂跳,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仓惶地拉开一条门缝——

      客厅的光线和陌生的中年男女身影,像针一样刺入他过度敏感的神经。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想缩回去,却被发现了。

      “清远?”

      是靳砚的声音。他猛地转头,看到靳砚快步走来,眼神里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让他无法理解的、沉稳的安心感。

      他被靳砚半推半护地带回房间,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羞耻和害怕。他语无伦次地想道歉,想逃跑,手脚冰凉,指尖都在发抖。他甚至不敢看那对应该是靳砚父母的夫妇,觉得自己像个闯入别人领地的、糟糕透顶的不速之客。

      然后,靳砚握住了他的手。力道很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度。

      他被重新按坐在床边,听着靳砚用那种他从未听过的、低柔得近乎哄劝的声音跟他说话。那些话语像温暖的沙子,一点点覆盖住他内心的恐慌。

      “吵醒你了?是不是害怕了?怪我……”

      “走什么走,外面天都黑了。就在这儿睡,嗯?”

      “有什么不合适?我陪着你。”

      “我就在这里,会不会安心一点?”

      每一句都敲打在他最不安的地方,又奇异地带来安抚。他甚至能感觉到靳砚的手指笨拙却温柔地拍着他的背,节奏缓慢而坚定,像是在告诉他:停在这里,这里是安全的。

      最让他心神震荡的是那句,带着一种他从未在靳砚那里听过的、近乎虔诚的温柔:

      “睡吧,我就在这儿陪着你。我们清远最乖了……”

      鬼使神差地,在那片令人安心的气息和笨拙的拍抚中,那阵灭顶的恐慌竟然真的慢慢退潮了。巨大的疲惫再次袭来,他抵抗不住,意识一点点沉下去。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似乎感觉到一个极其轻柔的触碰,落在他的额头,像羽毛,又像烙印。

      ……

      露台上的虞清远猛地惊醒过来,或者说,是从那深沉的回忆中被拉回了现实。心脏因为那段记忆而加速跳动,带来一阵细微的抽痛。

      他缓缓睁开眼,发现靳砚就蹲在他面前,握着他的手,眉头微蹙,眼神里是熟悉的担忧:“怎么了?又心慌了?还是做噩梦了?”

      虞清远看着他,时光重叠,那个在陌生房间门口惊慌失措的自己,和此刻这个在婚礼露台上因药物而虚弱的自己,仿佛穿越时空,奇异地重合了。

      而靳砚,一直都在。从那个笨拙却固执地为他构建第一个“安全屋”的建筑系学长,到现在这个能精准接住他所有崩溃、为他抵挡一切风雨的爱人。

      他没有回答靳砚的问题,只是反手用力回握住他的手,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刚从梦里醒来的飘忽:

      “……没有。”

      “只是突然想起……你第一次把我带回家的时候了。”

      靳砚愣了一下,随即眼神软化下来,嘴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怎么突然想起那么久以前的事了?”

      虞清远摇摇头,把脸埋进靳砚的掌心,感受着那真实的温度,没说话。

      靳砚低笑出声,也没说话,只是在他发顶亲了又亲,然后像哄小孩一样把虞清远的脑袋按在自己肩上。

      虞清远靠在靳砚的肩头,任由晚风将眼底最后一点湿意吹干。露台下的喧嚣仿佛另一个世界的声音,隔着一层温暖的玻璃。

      他默默地想,这样真的很好。

      明明从他说出那句违心的“我们分手吧”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八天,却漫长得像是过去了半辈子。这十八天里,情绪的惊涛骇浪几乎将他彻底掀翻、撕碎。

      有无助的崩溃,有仓皇的逃离,有绝望的自我放逐,也有像流星雨下那样、短暂却真实的轻松,以及今天被药物骤然抽空焦虑后、那种古怪的飘忽与平静。

      靳砚一定也累坏了吧。虞清远想。看着他为自己构筑起一个又一个临时避风港,小心翼翼地接住他所有的不堪和狼狈,甚至刚才还在楼下,替他挡下了所有试探的酒杯。他总是这样,沉默地、坚定地,一次次把他从泥潭里捞起来,擦干净,然后告诉他:你看,你还是好好的。

      可是他又一次抓住了自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像蒲公英一样散入虚空,再无归处的时候,那只温暖而稳定的手,又一次精准地、毫不犹豫地抓住了他,将他拉回坚实的大地。

      虞清远轻轻呼出一口气,那气息里还带着一点药物的涩意,但胸腔里那片冰冷的荒芜,正被一种缓慢复苏的暖意逐渐填补。

      会好的。这个念头不再是虚无的安慰,而是从心底生长出来的、细微却坚韧的信念。

      祝梁雨,祝她永远像今天这样明媚闪耀,拥有最世俗也最温暖的幸福。

      祝陈望舒,祝他永远温和睿智,成为守护那份明媚的最沉稳的底色。

      祝靳砚,祝他……祝他永远开心。这是他唯一,也是最郑重的愿望。

      祝他自己,能有勇气,走向那个有靳砚的未来。

      远处的湖面倒映着城市的灯火,波光粼粼,延伸向看不见的远方。就像生活,纵然有急流险滩,但最终,总会流向更开阔的水域。

      他微微动了动,更紧地依偎进靳砚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不再是逃避,而是栖息。

      在露台休息了足够长的时间,直到虞清远感觉那阵强烈的晕眩和恶心彻底退去,只剩下一种虚软后的平静,两人才重新下楼回到婚礼的喧嚣中。

      宴席已近尾声,气氛更加放松,变成了熟人之间的寒暄和陌生人之间的社交场。果然,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他们。

      一位端着酒杯、看起来像是某家设计公司高管的中年男士笑着走向靳砚:“靳工!久仰大名,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您。上次‘云顶’那个项目真是太精彩了,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合作……”

      几乎是同时,另一个穿着时髦、看起来像是艺术圈人士的年轻女孩,目光灼灼地落在了虞清远身上,直接绕过靳砚,走到虞清远面前,落落大方地笑着:“嗨,你好,我是梁雨的朋友的朋友,也是个独立摄影师。刚才就注意到你了,你的气质非常特别,不知道有没有兴趣互换个联系方式?也许以后有机会可以合作拍组片子?”

      虞清远被这直接的搭讪弄得愣了一下。他不太擅长应对这种场合,尤其是在经历了下午的煎熬之后,大脑运转还有些迟缓。他下意识地露出一个温和却有些疏离的笑容,语速缓慢地组织着拒绝的语言:“谢谢……不过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靳砚的手臂已经非常自然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环过了他的腰,将他往自己身边带近了一步,恰到好处地隔开了那位女摄影师。

      靳砚脸上带着社交场合得体的微笑,对着那位设计公司高管点了点头:“李总过奖,合作的事我们稍后再约时间详谈?”一句话既给了对方面子,又暂时搁置了话题。

      然后,他立刻转向那位女摄影师,笑容不变,语气礼貌却疏远:“抱歉,他最近身体不适,不方便接任何工作邀约。联系方式就不必了,谢谢你的欣赏。”他的动作和话语都清晰无比地传递出一个信息:这是我的人,谢绝打扰。

      那位女摄影师也是个明白人,看着靳砚那充满占有欲的姿态和虞清远明显依赖着对方的模样,了然地笑了笑,说了句“打扰了”便识趣地离开了。

      虞清远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扭头看向靳砚。正好对上靳砚低头看他的目光,那眼神里还残留着一点对外人时的疏离,但在看向他时,瞬间化为了无奈和一种“就知道会这样”的温柔纵容。

      虞清远忍不住就对着他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像两瓣新月,里面盛着一点狡黠和全然的信赖。仿佛在说:看,又得靠你了吧。

      靳砚看着他这难得的、带着点依赖意味的笑,心里那点因为被打扰而升起的不快瞬间烟消云散。他环在虞清远腰上的手几不可查地轻轻捏了他一下,像是在回应:知道就好。

      两人之间这种无声的默契和流动的亲昵,比任何语言都更能隔绝外界的窥探。那些原本还有些跃跃欲试的目光,在看到这一幕后,也大多识趣地收了回去。

      大学时,虞清远是只存在于传闻中的、被靳砚小心翼翼藏起来的“宝藏”。而现在,他依然是靳砚毫不掩饰、精心守护的“唯一”。区别只在于,当年是藏在画室和背影里,如今是宣示于阳光和人群前。

      虞清远享受着这种被牢牢守护的感觉,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他放松地靠在靳砚身侧,看着眼前觥筹交错的景象,忽然觉得,偶尔出来一下,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至少,能看到靳砚为他“挡桃花”的样子,还挺有趣的。

      就在靳砚刚刚“劝退”了那位女摄影师,手臂还环在虞清远腰上时,另一个穿着伴娘裙、看起来活泼大方的女生端着酒杯走了过来,目标明确地直奔梁雨那边,但目光好奇地瞟向了靳砚和虞清远。

      “靳砚师兄!”她笑着打招呼,显然是梁雨的大学同学,对靳砚也比较熟悉,“好久不见呀!这位是……?”她的目光落在虞清远身上,带着纯粹的好奇和欣赏,“哇,梁雨可真不够意思,藏着这么好看的朋友也不早点介绍给我们认识!”

      虞清远下意识地又想露出那种温和疏离的微笑,准备应付过去。

      靳砚却先开口了,他认得这个女生是梁雨的闺蜜,语气比刚才对陌生人时缓和不少,但依旧带着清晰的界限感:“他是清远。身体不太舒服,我陪他过来安静会儿。”

      “清远?”女生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有点耳熟,随即眼睛猛地睁大,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手指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啊!你就是……美院那个……虞清远?!论坛里那个……被靳砚师兄‘拐’走的……高岭之花?!”

      她的声音因为惊讶没有压得太低,引得旁边一两个同样可能是校友的人侧目看来,脸上也露出了恍然和好奇的表情。

      “高岭之花”这个古早的、带着校园论坛特有调侃意味的称呼,让虞清远的耳根瞬间就红了,尴尬得脚趾抠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完全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居然还有人记得这个称呼!

      靳砚倒是面不改色,甚至嘴角还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略带得意的弧度。他手臂收紧,将恨不得缩成一团的虞清远更牢固地圈在身边,对着那女生点了点头,语气坦然:“嗯,是他。”

      那女生看着靳砚那副“没错就是我拐的怎么了”的坦然姿态,再看看虞清远羞窘得几乎要冒烟的样子,瞬间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了“磕到了”的兴奋表情,连忙摆手:“哎呀哎呀,打扰了打扰了!我就说嘛!当年论坛里猜了多久啊……没想到真人比传说中还……那啥!祝久久!不打扰你们了!”

      她笑着跑开了,估计是立刻去找其他老同学分享这个“惊天大发现”了。

      虞清远直到那女生走远,才松了口气,忍不住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靳砚的侧腰,脸颊还红着,小声抱怨:“……都怪你。”

      要不是他当年那么高调地“圈地”,也不会有这种奇怪的称号流传下来。

      靳砚低笑,非但不觉得理亏,反而觉得他这副羞恼的样子可爱得要命。他低下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怎么怪我了?难道不是我凭本事‘拐’到的?” 语气里充满了理直气壮的骄傲。

      虞清远瞪他一眼,却忍不住又笑了出来。那点尴尬被靳砚的厚脸皮和周围友善的氛围冲淡了。原来被人知道,好像……也没那么可怕。尤其是当身边这个人,永远会第一时间站出来,把他护在身后,甚至还有点乐在其中的时候。

      这个小插曲像一颗投入湖面的小石子,轻轻漾开一圈涟漪,又很快平息。但它让虞清远更清晰地感受到,他和靳砚的关系,早已不再是需要藏在阴影里的秘密,而是可以被旧友调侃、被阳光照耀的,实实在在的拥有。

      傍晚回到家,虞清远刚洗完澡,穿着柔软的灰色家居服,头发半干,软软地搭在额前。他正靠在料理台边,一口一口地吃着靳砚刚洗好的葡萄,看着窗外逐渐沉落的日头发呆,神情是一种疲惫后的宁静。

      靳砚收拾好流理台,擦干手,一回头就看见虞清远这幅模样。阳光勾勒着他纤细的轮廓,整个人看起来柔软又易碎,像一只被精心呵护后终于放松下来的名贵瓷器。

      靳砚心里一动,放轻脚步走过去。他没有走到前面,而是直接从身后,轻轻地、却不容拒绝地贴了上去。

      他的胸膛温热而宽阔,将虞清远整个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手臂环过虞清远纤细的腰肢,交叉着在他身前收拢,下巴则自然地、带着点重量地搁在了虞清远还微湿的颈窝里。

      虞清远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微微一怔,身体下意识地放松,向后靠进了那个熟悉无比的怀抱里。草莓还捏在指尖。

      靳砚就这么抱着他,闷声闷气地开了口,声音因为埋在他颈窝而显得低沉又有点含糊,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像是撒娇又像是叹息的鼻音:

      “清远。”

      虞清远感受着后背传来的稳定心跳和颈间温热的呼吸,轻轻应了一声:“嗯?”

      靳砚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要确认他的存在。沉默了几秒,那闷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不容错认的期待:

      “明天,我们去海边吧。”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虞清远平静的心湖。他当然记得那个未能成行的约定,记得随之而来的一切混乱和痛苦。他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但身后怀抱的温度是如此真实,那闷声闷气里藏着的期待是如此小心而珍贵。他所有的犹豫和恍惚,都在这个拥抱里化为了乌有。

      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同样轻声地,给出了一个坚定的回答:

      “……好。”

      感觉到怀里的人身体彻底放松下来,甚至主动向后靠了靠,靳砚心里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头,终于“咚”一声落了地。他像是卸下了所有心防,彻底将重量交付给怀里的人,更深地埋进虞清远的颈窝,又咕哝了一句,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诉说巨大的委屈和庆幸:

      “……差点就以为……去不成了。”

      这句话里包含了太多——这十八天来的焦虑、寻找、恐惧、还有失而复得的后怕。他用一种近乎孩子气的方式,表达了出来。

      虞清远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又饱胀,他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轻轻覆盖在靳砚环在他腰间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能去成的。”虞清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确定,“这次,能去成的。”

      夕阳最后的光线温暖地笼罩着他们,将相拥的身影投在光滑的地板上,拉得很长很长。厨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彼此交融的呼吸和心跳声。

      过去数天的惊涛骇浪,已然都被这个温暖而坚实的拥抱,彻底隔绝在了外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