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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秋光·依依 ...

  •   金月玟对“有斐书楼”的造访,渐渐成了嘉水镇一道新的、略带奇异的风景。这位金枝玉叶的二小姐,不再总是火急火燎、目标明确地直奔裴倦生,她的到来有时甚至显得有些……随意。或许是个微雨的午后,她撑着一柄精致的苏绣油伞,裙摆沾着湿漉漉的清气,在书楼门口跺跺脚,探头问一句:“沈阙音,今日有什么解闷的新书?” 又或是一个懒洋洋的黄昏,她带着些许从家中繁琐事务中逃脱出来的疲惫,倚在书楼的门框上,看着沈阙音整理书目,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闲话。
      裴倦生起初仍是警惕的,但观察数次后,发现金月玟的目光确实越来越少地胶着在自己身上,即便偶尔撞见,那眼神里的执着与热烈也似乎被一种更复杂的、掺杂着困惑与探索的情绪稀释了。他乐得清静,更能专心于自己的书卷和……那份深藏于心、对沈阙音日益滋长的倾慕。他开始更细致地品味沈阙音与金月玟互动中的微妙之处,惊叹于沈阙音那种春风化雨般的力量。
      这一日,天色有些阴沉,却并未落雨,空气闷得让人心头发慌。金月玟来得比平日都早,眉宇间锁着一抹挥之不去的烦躁,连身上那件惯常穿的亮色旗袍也换成了略显沉静的藕荷色。她没精打采地跟沈阙音打了声招呼,便自顾自在书架间漫无目的地穿梭,手指划过书脊,却毫无焦点。
      沈阙音正伏案核对一批新收来的残卷目录,抬眼见金月玟这般情状,与平日的张扬判若两人,便放下笔,温声问道:“二小姐今日似有心事?可是镇上有什么烦扰?”
      金月玟叹了口气,难得地没有掩饰,走到沈阙音案前,随手拿起一枚青玉镇纸在手中把玩,语气悻悻:“烦死了!还不是家里那些破事。我爹和我大哥,为了城西那批丝绸的生意,这几日天天争执不休。大哥想压价吃进,抢占市场;爹却觉得风险太大,且手段不够光明,怕坏了金家多年积攒的名声。两人在花厅里吵,连带着下人们都战战兢兢,我在后宅听着都头疼。” 她撇撇嘴,“那些账本、契约、人情往来,听着就让人一个头两个大,偏生他们还都觉得是天大的事。”
      这是金月玟第一次主动提及家中的具体事务,虽只是抱怨,却也让沈阙音窥见了金家这艘大船内部并非铁板一块,亦有暗流涌动。她想起祖父偶尔提及,金家近年来扩张迅猛,难免根基不稳,家主金老爷看似风光,实则压力不小,而少东家金子轩(金月玟的长兄)年轻气盛,急于证明自己,父子理念有异实属正常 。
      沈阙音没有接话评论金家的生意经,而是从案头一方紫檀木匣里,取出一本用锦布包着的、看似颇为古旧的册子,轻轻推到金月玟面前。“二小姐若觉得烦闷,不妨看看这个。这是前朝一位佚名商人留下的手札,并非经史子集,只记录了些他行商各地的见闻趣事,间或还有些对市井百态、人情练达的随笔感悟,文笔诙谐,或许能解解闷。”
      金月玟狐疑地接过,翻开几页,只见纸张泛黄,字迹是端正的小楷,间或还有彩绘的各地风物小图,生动有趣。她本是漫不经心,但看着看着,竟被其中描述的异域风俗、商旅奇遇吸引了过去。尤其读到一则记载,说某地商人以诚为本,宁可暂时亏本亦要保全信誉,终成一方巨贾时,她不禁联想到了父兄的争执,若有所思。
      “这书倒有点意思。”金月玟抬头,眼中烦躁稍减,“想不到你们这书楼里,还有这种不入流……嗯,这种别致的杂书。”
      沈阙音微微一笑:“书楼藏书,并非皆是为了科举功名或道德文章。世间学问,包罗万象,贩夫走卒、行商坐贾,其经历见识,若能记录留存,亦是一种宝贵的‘实录’。这位商人虽非文豪大家,但其笔下鲜活,记录了许多正史官书不屑记载的细节,于后人观瞻彼时风俗世情,大有裨益。譬如二小姐家中经营的丝绸,这手札里便提到宋代一种失传的‘天水碧’染帛技法,色泽青翠欲滴,似雨后晴空,可惜配方已渺 。”
      “天水碧?”金月玟来了兴趣,她自幼见惯了好绸缎,对色彩花样极为敏感,“比我们现在用的湖绸苏绣如何?”
      “各有千秋。古法质朴典雅,今艺繁复华丽。只是可惜,许多古法因战乱、传承保守而湮没,如同这书楼里许多孤本,若无人识得、无人守护,也就随风散去了。” 沈阙音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目光扫过满架的书卷。
      金月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第一次不是将这些旧书视为“发霉的破纸”,而是将其与家中那些可能失传的织锦花样、独特的染帛技艺联系了起来。一种模糊的概念在她心中形成:守护,无论是守护一种技艺,还是守护一册书,似乎有着某种奇特的共通之处。
      这时,裴倦生从楼上下来,见到金月玟在场,微微颔首示意,便欲避开。金月玟看见他,下意识地想如往常般叫住他,但话到嘴边,看到手边的商旅手札,又瞥见沈阙音平静的侧脸,竟只是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裴公子倒是清闲。” 便又低下头去翻看手札,竟没有再纠缠。
      裴倦生有些意外,看向沈阙音。沈阙音对他轻轻摇头,唇角含着一丝了然的笑意。裴倦生心中顿时明了,又是沈阙音巧妙地将一场可能的尴尬化解于无形。他心中对沈阙音的敬佩与情意,不禁又深了一层。
      时日流转,蝉鸣渐歇,秋意初现。金月玟来书楼的次数越发频繁,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她与沈阙音的话题,早已超越了最初的书籍本身,渐渐延伸到服饰、饮食、园林布局,甚至偶尔会隐晦地提及家中越来越紧张的父子关系以及外界时局动荡对金家生意的影响。
      这一日,金月玟带来了一幅她近日新得的缂丝小品,兴致勃勃地铺展在书案上请沈阙音品评。那缂丝技艺精湛,图案是喜上眉梢,色彩富丽,确是精品。
      “瞧瞧,这是姑苏最新来的样子,我花了大价钱才抢到。”金月玟语气中不无炫耀。
      沈阙音仔细观瞧,点头赞道:“缂丝通经断纬,确是巧夺天工。这喜鹊的羽毛丝丝入扣,灵动非凡。不过……” 她略一沉吟,从身后书架上取下一本《营造法式》,翻到某一页,指给金月玟看,“二小姐你看,这宋时建筑上的鸳鸯纹样,与你这缂丝上的喜鹊构图,可有异曲同工之妙?皆讲究对称均衡,疏密有致。古人智慧,早已融汇于衣食住行之中。”
      金月玟凑近一看,只见书上是繁复精美的木刻插图,线条流畅,结构严谨,虽与缂丝材质不同,但那分韵味和布局的讲究,确实隐隐相通。她讶异道:“这盖房子的书,竟也和绣花有关?”
      沈阙音笑道:“天下道理,本就相通。譬如治家,亦如治国,需有章法,有度量和睦,方能长久。书楼管理亦然,需分门别类,各司其职,方能井井有条 。” 她借此机会,将书楼如何按经、史、子、集分类,如何防虫防潮,如何修复残卷,娓娓道来,其间引经据典,却又不失生动。
      金月玟听得入神,她从未想过,这看似简单的藏书背后,竟有如此多的学问和规矩。她不禁联想到家中那些纷乱的事务,若也能如此条分缕析,是否就能少些争吵?她忍不住问道:“若是……若是一个大家族,人事繁杂,各房心思不一,又当如何梳理?”
      沈阙音目光微动,心知金月玟所言便是金家现状。她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取出一本《朱子家训》,翻到一页,轻声道:“‘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 治家之始,在于修身齐家,以身作则,规矩立则上下有序。然规矩是死的,人心是活的,亦需懂得变通,宽严相济 。” 她顿了顿,又道,“其实二小姐家中能为此事争执,恰说明金老爷与少东家皆是想将家业经营好,只是路径不同而已。犹如修复古画,过度清洗恐伤神韵,一味守旧又恐霉烂,分寸拿捏,最是考验人的智慧。”
      这番话,既点出了问题的核心,又给了金月玟一个台阶,未曾贬低其父兄任何一方。金月玟沉默良久,第一次没有反驳,而是认真思考起来。她发现,与沈阙音交谈,总能于无声处听到惊雷,于平常语中悟出深意。这个她曾视为“木头人”的书楼女子,其胸中沟壑,远非她所能及。
      正交谈间,书楼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一个金府的小厮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也顾不得礼数,急声道:“二小姐,不好了!大少爷和老爷在铺子里又吵起来了,这次动了气,差点……差点把账房都给砸了!老爷气得头晕,夫人让您赶紧回去看看呢!”
      金月玟脸色骤变,“嚯”地站起身,刚才因谈论书画而生出的些许宁谧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惯有的焦躁与怒气:“又吵!就不能消停几日吗!我这就回去!” 她抬脚便要走,衣袖带翻了方才看的那本《营造法式》。
      沈阙音弯腰拾起书,轻轻拂去灰尘,声音依旧平和:“二小姐,急躁解决不了问题。此时回去,若再添言辞,只怕火上浇油。”
      “那我能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闹得天翻地覆?”金月玟跺脚。
      沈阙音略一思忖,走到窗边的小几旁,提起一把紫砂小壶,斟了一杯微温的清茶,递给金月玟:“二小姐先顺口气。既然争执因生意而起,或许可暂避其锋芒。我听闻令堂近日略感小恙,二小姐何不借此机会,多在令堂跟前尽孝,陪伴左右?老人家心情舒朗,或能缓颊父子间的紧张。再者,” 她目光扫过案上那本商旅手札,“有时局外人一句软语,胜过局内人千句争辩。二小姐是金家明珠,若能从中转圜,或许比直接劝和更为有效。”
      金月玟接过茶杯,愣了片刻。沈阙音的话,如同这杯温茶,初饮平淡,却悄然抚平了她心头的燥火。她明白了沈阙音的暗示:不要直接卷入父兄的争执,而是以柔情和孝心为纽带,创造一个缓和的气氛。她看着沈阙音沉静如水的眸子,忽然觉得,这个女子不仅有着书卷的智慧,更有着洞察人心的玲珑心窍。
      她将杯中茶一饮而尽,深吸一口气,对沈阙音道:“你说得对。我这就回去看母亲。” 说完,竟对沈阙音露出了一个算不上娴静、却真切了许多的笑容,随即转身,脚步虽急,却不再像来时那般慌乱无章。
      裴倦生站在楼梯转角,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看见金月玟离开时,甚至忘了像往常那样跟他道别,全部心神似乎都沉浸在了沈阙音给予的启示中。他走到沈阙音身边,望着窗外金月玟登上马车远去的身影,轻叹道:“阙音姑娘,你真是……有化干戈为玉帛之能。”
      沈阙音轻轻摇头,目光掠过书楼上累累的卷帙:“我不过是旁观者清,且从这万千书卷中,借得古人一点智慧罢了。金二小姐本性不坏,只是以往无人引导她看到争执之外的解决之道。”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沈阙音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裴倦生看着她恬静的侧脸,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感。他看到的,不仅是一个博学、沉静的女子,更是一个拥有巨大包容心和智慧的灵魂。在这动荡的时局里,在这小小的书楼中,她仿佛一座宁静的港湾,不仅守护着知识的火种,也悄然安抚着身边每一颗躁动不安的心。
      而金月玟与沈阙音之间这种始于纠缠、渐趋理解、甚至隐现依赖的关系,也在这秋光里,悄然扎下了更深的根须。金家的风波或许还未平息,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位金家二小姐的人生轨迹,已经因这座书楼和楼中的女子,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偏转。未来的道路虽仍迷雾重重,但至少此刻,一种基于真诚沟通与智慧引导的奇妙友谊,正破土萌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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