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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残蕊寻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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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支白色的荼靡,最终被灵插进了书房一只闲置的汝窑天青釉瓶中。冷青的瓷壁衬着颓败的白花,构成一幅奇诡静默的画面,如同某种不祥的谶言,终日横亘在温良的视野余光里。
试探仍在继续,如同细雨渗入石缝,无孔不入,却又悄无声息。温良甚至开始让灵接触一些家族生意里更为核心的、涉及多条隐秘运输线路和境外洗钱渠道的账目。他像一个走在悬崖边的赌徒,不断加大筹码,既想测试这柄凶刃的忠诚底线,也想看看那空茫的表象之下,是否藏着对财富与权力的本能贪婪。
灵的反应依旧平淡。他看着那些代表着巨额财富的数字和错综复杂的网络,眼神如同在看收藏室里那些冰冷的器物,没有任何波澜。他能很快理解其中的关窍,甚至能指出一两处不起眼的逻辑瑕疵,但他从不主动询问,更不曾表露丝毫兴趣。仿佛这些常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于他而言,与窗外流云、山中雾气并无不同。
这种超然,反而让温良感到一丝莫名的烦躁。他习惯了世人的欲望可以被衡量、被利用,而灵的“无欲”,则像一团捉摸不定的雾,让他无法真正安心。
与此同时,来自外部的压力也与日俱增。坤巴那边的小动作愈发频繁,几次三番试图截断温良的货物渠道,虽然都被阿杰带人化解,但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已越来越浓。曼谷拍卖会匿名竞价者的身份依旧成谜,像一根隐形的刺,扎在温良心头。而关于“拉瓦”部落和那“连心契”的调查,也因年代久远、线索稀少而进展缓慢。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夜,缅北迎来了雨季中一场罕见的暴雨。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疯狂抽打着宅邸的门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仿佛有无数恶鬼在窗外咆哮。雷声滚滚,电光不时撕裂漆黑的夜幕,将庭院内摇曳的树影映照得如同张牙舞爪的妖魔。
温良在书房处理最后几份加急文件,窗外的狂暴天气让他有些心神不宁。他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近午夜。灵通常在这个时间已经睡下。
但今夜,那种莫名的焦躁感挥之不去。
他放下文件,起身走出书房,走向二楼尽头灵的房間。走廊里只亮着几盏壁灯,光线昏黄,被窗外的闪电映得明明灭灭。
灵的房门外,一片寂静。没有以往偶尔能听到的、极轻微的脚步声或玉石叩响。
温良抬手,敲了敲门。
没有回应。
“灵?”他唤了一声。
依旧只有风雨声和雷声。
温良眉头蹙起,心中那丝不安骤然放大。他不再犹豫,直接推开了房门。
房间里,空无一人。
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仿佛无人睡过。窗扉洞开,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倒灌进来,将窗帘撕扯得疯狂舞动,地上已积了一小滩水渍。空气中,除了雨水的湿冷,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属于山林深处、雨后腐殖质和某种奇异花香混合的气息。
温良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快步走到窗边,看向外面被暴雨和黑暗吞噬的庭院、远山。电光闪过的一刹那,他隐约看到泥泞的地面上,似乎有一行浅浅的、朝向山林方向的脚印,正被暴雨迅速冲刷、抹去。
灵走了。
在他日益收紧的掌控和试探下,在那个象征着终结的荼靡花插进花瓶之后,在这个风雨交加、鬼神俱惊的夜晚,他如同来时一样突兀地,消失了。
温良站在洞开的窗前,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他的衬衫前襟。狂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却浑然未觉。
他缓缓抬起手,手中不知何时,紧紧攥着那支从汝窑瓶中取出的、已经被风雨摧折得不成样子的白色荼靡。花瓣零落,只剩下光秃秃的花蕊,像一只嘲讽的眼睛。
他以为的牢笼,原来如此不堪一击。
他以为的驯服,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伪装。
那个空茫的、依赖他的、美丽而危险的少年,究竟是谁?他从何处来?他为何离去?是回归了他的“同族”?是去寻找他失去的记忆?还是仅仅是为了摆脱他这个试图用锁链将其永远禁锢的“饲主”?
无数个疑问,如同窗外狂暴的雨点,狠狠砸在温良的心头。
他猛地转身,冲出房间,冰冷的命令声在风雨咆哮的宅邸中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戾气:
“找!给我把他找回来!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带回来!”
阿杰带着人迅速集结,冲入雨幕,朝着山林的方向追去。
温良独自站在空旷的大厅里,浑身湿透,手中死死攥着那支残破的荼靡。窗外电闪雷鸣,映亮了他脸上前所未有的、混合着震怒、失控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执棋之人,是牢笼的铸造者。直到此刻,笼中雀振翅飞去,他才惊觉,自己或许,也早已是局中之物。
雨夜茫茫,踪迹已灭。
而一场更为凶险的、关于追逐与逃离,关于真相与代价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
温良看着窗外无边的黑暗,眼神一点点重新凝结成冰。
无论灵逃到哪里,无论他是什么,他一定会把他抓回来。不惜一切代价。
暴雨如同天穹裂开的伤口,倾泻了整整一夜,直到黎明前夕才渐渐转为令人窒息的毛毛细雨。温良站在宅邸大门前的石阶上,一夜未换的湿衣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他眼底凝结的冰霜。
阿杰带着人手回来了,个个浑身泥泞,脸上带着疲惫与挫败。山林在暴雨的蹂躏下变得面目全非,泥石流冲毁了小径,河水暴涨淹没了谷地,所有可能存在的痕迹都被大自然狂暴的力量抹去。
“老板,痕迹……全断了。”阿杰的声音沙哑,带着未尽全力的愧疚。
温良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手。阿杰等人沉默地退下。
他没有暴怒,没有歇斯底里。极致的失控之后,是一种更为可怕的、绝对的冷静。灵的选择,无疑是对他权威最彻底的挑衅与背弃。这不再只是失去一件珍贵的藏品或一件趁手的武器,而是他温良亲手构筑的世界,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裂口。
他转身,回到宅邸,步履沉稳地走向灵的房間。
房间里依旧维持着他昨夜闯入时的模样,窗扉洞开,风雨带来的潮湿和寒意尚未散去。他走到床边,指尖拂过冰冷的、平整的床单,然后蹲下身,目光落在灵平时常坐的、窗边那块地毯上。
那里,似乎比别处更干净一些。
他伸出手,在地毯上细细摩挲,仿佛能感受到少年曾经存在过的、微弱的温度残留。然后,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点极其微小的、硬硬的凸起。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地毯的纤维,从下面捻起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小片干枯的、颜色暗沉近乎黑色的花瓣碎片,边缘卷曲,带着荼靡花特有的形态。是那支他命令灵留下的白色荼靡的花瓣?还是别的什么?
温良将这片细小的花瓣碎片握在掌心,冰冷的触感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
他站起身,目光再次扫过空荡荡的房间。灵带走了所有属于他的东西,或者说,他本就一无所有,除了那串牢牢锁在他脚踝上的血玉脚铃。
脚铃……温良眼神一凛。那串铃铛与灵之间存在着神秘的联系,甚至能引动他体内诡异的力量。灵离开了,但这联系是否还在?那铃铛是否如同一个信标?
他立刻转身,走向收藏室旁边一间很少开启的、用于特殊清洁和处理古物的静室。里面存放着一些温和的化学试剂、特殊的照明灯具,以及一套用于探测能量残留和微弱磁场波动的精密仪器。这是他早年用于鉴定某些特殊“冥器”的工具,已经很久未曾动用。
他需要尝试一个近乎荒谬的方法,通过寻找与那脚铃同源的能量波动,来定位灵的方向。
温良取出一个巴掌大小、带有灵敏探针和复杂显示屏的探测器。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那串血玉脚铃带给他的独特感觉,那种冰冷的、带着一丝吸噬感的、仿佛能牵动人神魂的诡异波动。他将这片残蕊放在探测器的感应区旁,试图将其作为引子,同时将自己的精神力高度集中,努力在心中构建出脚铃的能量“指纹”。
这无异于大海捞针,尤其是在这片本就蕴含着各种混乱能量残留的缅北山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探测器的屏幕上一片杂乱无章的波动,没有任何规律的信号。温良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长时间的精神高度集中带来了剧烈的消耗。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这异想天开的方法时,“嘀……嘀……”
探测器突然发出了极其微弱、但异常稳定的蜂鸣!屏幕上,一道极其细微、却有着独特频率和波形的能量信号,如同黑暗中一缕几乎要熄灭的丝线,顽强地显示出来,指向一个明确的方向!
信号来源,并非指向宅邸外的莽莽山林,而是指向大宅的地下深处?!
温良瞳孔骤缩。怎么可能?灵难道没有离开大宅?还是说这信号指向的,是别的与脚铃相关的东西?
他猛地想起,家族记载中提及,这血玉脚铃并非单独打造,而是与另一件作为“母器”的物品相伴而生,那件“母器”一直深藏在宅邸地下的某个秘密保险库中,据说是为了“安抚”和“牵引”子铃的力量。
难道灵的力量,或者他此刻的处境,竟然引动了那件沉寂多年的“母器”?
温良不再犹豫,他拿起探测器,毫不犹豫地走向通往地下密室的隐秘入口。
沿着冰冷石阶下行,空气中的沉水香气被一种更古老、更阴冷的气息取代。最深处的保险库被重重机关锁闭,温良输入密码,核对虹膜,沉重的合金门缓缓滑开。
库内空间不大,只陈列着寥寥几件被视为家族根基的重器。而在最中央的黑色石台上,供奉着一件物品。那是一个样式古朴的青铜铃铛,大小如拳,表面布满了与血玉脚铃上类似的、但更加繁复古老的暗红色纹路,此刻,那纹路正散发着极其微弱的、与探测器上信号同频的幽光!它正在无声地震动着,仿佛在与远方某个存在遥相呼应!
温良走到石台前,看着那自行嗡鸣的青铜母铃。通过它,他是否能感知到子铃的位置?感知到灵的状况?
他伸出手,缓缓地、带着一丝决绝,握向了那冰凉的青铜母铃。
在指尖触碰到铃身的一刹那,一股远比之前接触脚铃时更庞大、更古老、更冰冷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入了他的脑海!
不再是模糊的画面,而是一种更直接的、如同亲临其境的感知,无尽的黑暗,潮湿冰冷的岩壁,压抑的、带着血腥气的呼吸声,还有锁链拖曳的沉重声响,以及一种强烈到几乎要将灵魂撕裂的痛苦、挣扎,和一丝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呼唤。
呼唤的对象,是他!
“哥哥……”
灵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无尽的空间与阻碍,带着血泪,直接响彻在他的灵魂深处!
温良猛地睁开眼,倒退数步,背心已被冷汗彻底浸透。他剧烈地喘息着,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悸与一种被无形锁链绞紧的灼痛感。
他知道了。
灵并非自愿离去。
他被囚禁了。在一个黑暗、冰冷、充满血腥的地方。
他在呼唤他。
温良缓缓站直身体,擦去嘴角因精神冲击而溢出的一丝血迹。他看着那依旧在微微嗡鸣的青铜母铃,眼神中的一切犹豫和复杂的情绪,都被一种纯粹的、冰冷的杀意所取代。
他转身,走出密室,对守在外面的阿杰,下达了比之前更加具体、也更加不容置疑的命令:“召集最精锐的人手,配备最强火力。目标,勐古,鬼林深处,那个禁忌山谷。带上爆破装备和医疗队。”
他顿了顿,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他若伤了一根头发,我要那片山谷,寸草不生。”
残蕊为引,母铃为凭。
这一次,他不仅要去追回他的所有物,更是要去赴一场,由血与魂发出的,绝望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