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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一封冰冷的邮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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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桥下那个潮湿、冰冷、充斥着尾气与漠然的“家”中半梦半醒地捱过一夜后,颜锦轩被清晨刺骨的寒意和膀胱的紧迫感共同叫醒。他像个从报废车辆上拆下来的零件,浑身僵硬,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抗议。那件充当被子的旧T恤,吸饱了夜间的湿气,变得沉甸甸、冷冰冰地搭在他身上。
“欢迎来到‘流浪地球’计划燕都体验区,” 他一边费力地活动着几乎冻僵的脚趾,一边在内心进行着清晨的“系统自检”,“当前状态:生命体征微弱,能量储备不足,精神污染度……爆表。”
他需要解决生理需求,更需要找到一个能暂时遮风避雨、让他坐下来思考,或者说,发呆的地方。网吧?咖啡馆?他摸了摸口袋里那依旧是一百三十块八毛三的“巨额资产”,迅速否决了这些需要消费的选项。图书馆?或许可以,但距离和开放时间都是问题。
然后,一个被他刻意遗忘的念头,像水底的浮尸一样,不受控制地漂了上来——公司。
是的,他还有公司。或者说,曾经有。尽管昨天被那个HR电话通知“因泄露商业机密被开除”,但流程上,他总得回去一趟。交接?或许已经没什么可交接的了。收拾个人物品?他那位于公共办公区角落的工位上,除了一个公司配发的、用了三年已经卡顿不堪的笔记本电脑,一个印着公司Logo的马克杯,几支写没了水的笔,大概也没什么属于他的东西了。
但那里,至少是一个熟悉的、有屋顶、有空调、有……厕所的地方。
“就当是去蹭最后一次公司的免费空调和厕纸吧,” 他自嘲地想,“也算是为我这三年的‘福报’生涯,画上一个有始有终的句号。”
这个想法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幽默感”,竟然给了他一丝行动的力气。他拖着那个轮子噪音愈发刺耳的行李箱——这玩意儿现在成了他移动的“耻辱柱”——挤上了早高峰如同沙丁鱼罐头般的地铁。在周围西装革履、妆容精致的人群中,他这身皱巴巴、带着隔夜寒气和隐约霉味的行头,显得格格不入,收获了无数或明或暗的嫌弃目光。他索性闭上眼睛,假装自己是一件被误带上车的行李。
来到那栋熟悉的、玻璃幕墙在晨曦中闪闪发光的写字楼下,他竟产生了一丝荒谬的“归家感”。“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晚期了属于是。” 他吐槽着自己,深吸一口气,试图挺直那被一夜风寒折磨得有些佝偻的脊梁,走进了旋转门。
大堂依旧光洁如镜,前台小姐依旧挂着标准的、如同AI生成的微笑。他像往常一样,走向闸机,掏出工牌。“嘀——”一声刺耳的错误提示音。闸机的红色指示灯亮起,挡板纹丝不动。
他愣了一下,以为是机器故障,又把工牌贴了上去。“嘀——”依旧是错误提示。
前台那位笑容甜美的小姐注意到了他,走了过来,语气礼貌而疏远:“先生,请问有什么事?”
“我刷卡进不去,”颜锦轩有些烦躁地晃了晃手里的工牌,“机器好像坏了。”
前台小姐接过他的工牌,在旁边的读卡器上试了一下,同样提示错误。她然后在电脑上快速查询了一下,抬起头,那标准的微笑依旧挂在脸上,但眼神里多了一丝公事公办的冰冷:
“颜锦轩先生是吗?您的门禁权限已经在昨天下午被注销了。如果您需要上楼,请联系您部门的同事下来接您,或者……去那边人力资源部办理相关手续。”她伸手指向大堂一侧的HR接待区。
颜锦轩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权限注销。这么快。像清理一个病毒程序一样,干净利落。
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屈辱,仿佛被人当众剥掉了外衣。他强忍着怒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我有个人物品在工位,需要上去取。”
“抱歉,先生,按照规定,权限注销后您不能进入办公区。您的个人物品,HR部门会协助您处理的。”前台小姐的语气不容置疑,像在背诵员工手册。
“规定”。又是这个词。它像一道无形的墙,将他隔绝在外。
他咬了咬牙,知道跟眼前这个执行终端纠缠毫无意义。他拖着行李箱,走向HR接待区。那里已经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HR专员,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颜锦轩先生是吧?”专员推了推眼镜,递过来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里面装着他的马克杯、那几支没水的笔,还有一个公司发的U盘,“这是从您工位清理出来的个人物品,请您确认一下,签个字。”
颜锦轩看着那几件寒酸的、象征着他在此三年奋斗(或者说,消耗)的“遗物”,喉咙有些发紧。“效率真高,” 他想,“裁员要是也有这效率,公司早就上市一万次了。”
他默默地在交接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笔迹有些潦草。
“另外,”HR专员又拿出一台旧的笔记本电脑,“这是公司配发给您的电脑,需要归还。请您现在尝试登录一下,我们需要确认设备完好。”
颜锦轩接过那台熟悉的、贴着他喜欢的动漫贴纸的电脑,按下开机键。系统启动,他输入用户名和密码。
屏幕上弹出一个红色的警告框:【登录失败:账户已被禁用或密码错误。】他愣了一下,再次尝试,结果依旧。
HR专员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淡淡地说:“看来您的账户权限也已经同步注销了。没关系,设备我们收回后会由IT部门统一检查。”
颜锦轩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比昨晚在天桥下更甚。这种被系统提前一步、彻底抹去存在痕迹的感觉,让他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HR专员像是终于想起了核心流程,从文件夹里取出一份打印好的文件,递到他面前。
“颜锦轩先生,这是公司正式下发的《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请您签收。”
颜锦轩的目光,落在了那封邮件打印件的主题上,那一行加粗的宋体字,像一排冰冷的子弹,射入他的眼帘:
【关于解除颜锦轩劳动合同的通知】他手指有些颤抖地接过那张纸,目光向下扫去。
解除理由一栏,清晰地写着:“严重违反公司保密协议,向外泄露公司核心商业机密,经查证属实,给公司造成重大损失和恶劣影响。”
“保密协议?”“泄露核心商业机密?”“重大损失?”“恶劣影响?”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得他头晕眼花,耳鸣不止。
他什么时候泄露过机密?他一个底层码农,接触到的所谓“核心商业机密”,恐怕还没食堂大师傅知道的菜谱多!“邻里通”?那只是他利用业余时间开发的个人项目,跟公司业务八竿子打不着!
“查证属实”?谁查的?怎么证的?一股混合着荒谬、愤怒和巨大冤屈的情绪,像火山岩浆一样在他胸腔里翻涌、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那个HR专员,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变得嘶哑:“这是诬陷!我从来没有泄露过任何公司机密!你们有什么证据?!”
HR专员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他的语气依旧平稳,带着一种程序化的冷漠:
“颜先生,证据链公司已经掌握。具体细节,出于保密原则,无法向您透露。如果您对解除决定有异议,可以按照法律途径,申请劳动仲裁。”
“证据链”。“保密原则”。“法律途径”。一连串冰冷而标准的术语,像一套组合拳,将他所有的质疑和愤怒,都堵死在了喉咙里。
他瞬间明白了。这不是误会。这不是调查。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他的“清除”。
王浩!一定是王浩!他不仅抢走了林薇,抄袭了他的创意,还要斩草除根,利用他在公司可能的影响力,或者,仅仅是凭借他“马氏集团准女婿”的身份?,给他扣上这顶“泄露机密”的屎盆子,让他不仅在感情和事业上失败,还要在职业声誉上彻底烂掉,永无翻身之日!
而公司这台庞大的机器,为了不得罪可能的“潜在合作伙伴”马氏集团,或者仅仅是为了避免麻烦,毫不犹豫地选择牺牲掉他这个小卒子。效率极高,程序“完美”,姿态“合法”。
他站在那里,手里捏着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判决书”,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扭曲。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他喘不过气来。他看着HR专员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看着前台那边依旧标准微笑的前台小姐,看着大堂里来来往往、对他视而不见的昔日“同事”……
他明白了。他不是被某个人背叛。他是被一整套系统,一种无形的、冰冷的、高效的规则,系统性地清除了。因为他失去了利用价值。因为他成了一个“麻烦”。因为他妨碍了“赢家”的通吃之路。所以,他必须被抹去,像擦掉白板上的一个错误公式,像删除掉一行冗余的代码。
干净,利落,且理所当然。颜锦轩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最终,他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冤屈,所有的挣扎,在那套冰冷的、无懈可击的“规则”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他默默地,在那份通知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笔尖划破纸张,像在他心口划开一道深深的、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
他拿起那个装着个人“遗物”的文件袋,和那份解除合同的通知书,转过身,拖着那个破行李箱,像一个战败的士兵,沉默地、一步一步地,离开了这个他曾经以为可以施展抱负的地方。
身后,是依旧高效运转的公司机器。而他,只是被定期清理出去的,一块微不足道的系统垃圾。阳光透过写字楼的玻璃幕墙,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只有冷。彻骨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