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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听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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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未婚夫林序,留给我一份古怪的遗产:一座位于悬崖边的、永不完工的玻璃房子,和一段关于能听见鲸歌的谎言。
葬礼后的第三个月,我终于鼓起勇气,走向那片他倾尽所有、却只存在于蓝图与钢架中的废墟。
我以为会看到疯狂与偏执的实体。
却不知道,我将走入他为我准备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真相。
它立在那里,像一头搁浅的发光水母。
太平洋的风,毫无阻碍地穿过那些空荡荡的玻璃窗框,奏响荒凉的空洞鸣响。几根主要的龙骨倔强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仿佛濒死巨兽的肋骨。
地上散落着被雨水泡发的设计图。我拾起一张,认出那是林序的笔迹,潦草,却充满力量。线条纵横交错,勾勒出复杂的空间。
旁边有他写下的小字:
“此处,留给鲸鱼的影子。”
“这里的玻璃,要能过滤掉人间的杂音。”
“她会喜欢的,在星空下入睡,在鲸歌中醒来。”
最后一行字,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我记忆的旧伤。
——“她会喜欢的”。
可他从未问过我。他只是在一次激烈的争吵后,红着眼睛对我说:“你不信我。不信我能让你听见鲸鱼的声音。”
我以为那是他逃避现实的通词,是艺术家濒临崩溃的呓语。
我摔门而去,留下最后一句话:“林序,醒醒吧,你那该死的鲸鱼,根本不存在!”
我们最后的时光,被“鲸鱼”这个巨大的幽灵所占据。
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坐在书房里,戴着巨大的耳机,对着满是雪花的屏幕发呆。他说他在捕捉一段特殊的海洋频率,一段只存在于传说里的、“孤鲸”的歌声。
“它是独一无二的,频率是52赫兹,”他试图向我解释,眼神里有种灼人的光,“别的鲸听不见它,但它一直在唱,唱了十几年。”
我感到害怕。我害怕他沉溺于这虚妄的追寻,害怕我们本该安稳的生活被这头不存在的鲸鱼拖入深渊。
我藏起他的录音设备,拔掉他电脑的电源。
“林序,”我摇着他的肩膀,近乎哀求,“看看现实!我们的存款,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未来!没有鲸鱼,只有房贷!”
他看着我,眼神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最后只剩下一片我读不懂的,深沉的寂静。
“你就是不肯信我。”他喃喃道,然后转身,继续投身于他那孤独得可怕的事业。
现在,我站在这座他为“听鲸”而建的玻璃废墟里,第一次感受到了他那时的孤独。风穿过钢结构的呼啸,是不是他当年听到的,52赫兹的回声?
在工地角落一个防水箱里,我找到了它。
一个厚重的、军规级别的硬盘。上面贴着一张便签,是他熟悉的,带着点顽皮的笔迹:
“给我的陆薇:如果你找到这里,说明我终于还是食言了,没能亲口告诉你答案。密码,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我们,并没有等到结婚纪念日。
我颤抖着输入那个从未被使用的日期。
硬盘亮了,里面只有一个音频文件,名字是——《致我的52赫兹》。
我点开了它。
先是长久的,沙沙的噪音,像深海的无垠黑暗。
然后,一个声音,缓缓地浮现。
低沉,悠长,带着亘古的悲怆与无法形容的孤独。它鸣叫着,曲折着,像在无尽深海里迷失的灵魂。它的频率,听起来……确实比寻常的鲸歌要高,要清晰,像一声声敲打在心脏上的问询。
这就是52赫兹。这就是他追寻的幽灵。
泪水毫无预兆地模糊了我的视线。原来,他不是疯子。他捕捉到了,这世界上最孤独的声音。
歌声在继续。然后,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背景是海风,和他轻微的呼吸声。
“薇薇,”他的声音平静而疲惫,却带着我从未听过的、全然的释然,“你听到它了吗?”
“对不起,用这种方式告诉你。我病了,很久了。医生说我最多还有一年。当我得知这个消息时,我感觉自己就像这头52赫兹的鲸。我的恐惧,我的不舍,我对你未来的担忧……所有这些话,都无法用你能听见的频率说出口。”
“建造这个房子,不是疯狂。它是我想留给你的观测站,也是我想留给自己的……坟墓。我想在最后的日子里,陪着你,也陪着它。”
“这头鲸,它独自唱了这么多年,不是为了诉说孤独。生物学家说,它只是在正常地歌唱,是它的身体构造让它与众不同。它或许从未觉得自己孤独,它只是在努力地活着,用自己唯一的方式,向世界发出‘我在这里’的信号。”
“薇薇,我也只是想告诉你,‘我在这里’。即使我的生命只剩下52赫兹,即使它微弱、古怪、不被人理解,但它真实地、用力地,为你存在过。”
音频的末尾,只剩下那头孤鲸的歌声,一遍,又一遍,回荡在空无一人的玻璃房子里,也回荡在我瞬间被击碎,又瞬间被重组的世界里。
我没有卖掉那块地和那座废墟。
我留了下来。用他留下的所有积蓄,加上我自己的,请来了工人。
我们按照他留下的蓝图,一砖一瓦,继续建造。
一年后,玻璃房子落成了。它不再是一座观测站,它成了我们的家。通透,明亮,像一个坠落在悬崖边的巨大水晶。
我在他设计“留给鲸鱼影子”的地方,放了一张摇椅。
在他标注“过滤人间杂音”的玻璃前,种了一排向日葵。
在他希望“在星空下入睡”的地方,铺了一张柔软的地毯。
最后一个房间,我把它建成了一个小小的声音博物馆。里面只循环播放着两段音频:一段是那头52赫兹孤鲸的原始录音。
另一段,是我后来去录制的,海边孩子们的笑声,集市里的喧闹,以及……我自己的心跳声。
今天,又是一个黄昏。
夕阳把整片太平洋染成瑰丽的金红色。
我坐在摇椅里,手轻轻放在明显隆起的小腹上。
一个新的生命,在里面有力地踢蹬着。
就在这时,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我看到远方的海面上,喷出了一股熟悉的水汽。一个巨大的,优雅的深灰色背脊,划开了平静的海面。
是它。
它今年,又准时回到了这片海域。
它开始歌唱。那低沉、孤独的52赫兹歌声,透过我特意设计的通风口,悠然地传入房间。
我微笑着,对着我的腹部,轻声说:
“宝宝,听。”
“这是爸爸,和他的鲸鱼朋友,在跟我们打招呼。”
腹中的孩子动了一下,仿佛在回应。
窗外的鲸歌依旧,孤独,却不再悲怆。因为它知道,在这座亮着温暖灯光的玻璃房子里,终于有了能听懂它的,唯一的听众。
而它的歌声,也从此不再是独白。
是跨越了生命与死亡的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