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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雨伞与第一次对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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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8月8日,顾言再次踏入“回声”工作室,手里捧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罐。罐身线条圆润,玻璃很厚,折射着温润的光泽,里面装满了色彩缤纷的糖果。
“看到你咨询桌上常备着糖,”他将罐子递给林深,“尝尝这个,味道也很好。”
林深轻声道谢,接过罐子。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玻璃时,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悄然掠过,如同湖面被微风拂过的涟漪,细微却确切。她拧开金属盖,取出两颗糖,分给顾言一颗。糖在舌尖化开甜意,她却下意识地摩挲着那个空了的玻璃罐——这罐子,总让她觉得不该只用来装糖,仿佛它原本该承载更沉重、更隐秘的心事。
“顾先生,”她敛起心神,进入工作状态,“今天,我们可以聊聊你女朋友失忆的原因吗?”
顾言却摇了摇头:“今天,我想继续讲我们的故事。”
林深不再强求,点了点头:“好,那我们继续。”
顾言的思绪飘回过去:“她看起来总是有些清冷,不太理人,像隔着一层薄冰。只有和苏晴在一起时,那层冰才会融化,笑得毫无防备。她们还有一个一起长大的朋友,陆延,比我大两届的学长。”
林深心想,这关系网与她、苏晴和陆延何其相似。
“放学时,她和苏晴总是互相等着,一起回家。偶尔陆延也会在,但他高三课业重,不常一起。正巧,我家和她们同路,只隔着一条街。所以那段时间,我不是和几个同学不紧不慢地跟在她们后面,就是走在她们前面。”
他忽然话锋一转:“林医生是D市本地人吗?”
“是,从小就在这里。”林深虽感意外,仍如实作答。
“那你喜欢雨夹雪吗?”
林深微怔。D市冬季漫长,但雨夹雪实在算不上讨喜——兼具雪的寒与雨的黏,湿漉漉地沾湿衣襟,是连伞都不知该不该打的尴尬天气。
未等她回答,顾言已自顾自说了下去:“我不喜欢。但2012年11月5日那场雨夹雪,我却很喜欢。”他眼底泛起笑意,“天气预报只说有小雪,上午却下起了绵密的雨夹雪。我趁第三节课间,跑去小卖部,买走了最后两把伞。”
“放学时,很多同学都冒雨雪往外冲。我看到她和苏晴正要踏出教学楼,就把两把伞递了过去。苏晴当时就欢呼起来,‘同桌你太有先见之明了!下午给你带好吃的!’”他模仿着苏晴活泼的语气,随即温柔下来,“但她拉了拉苏晴,低声说了句什么。苏晴便把其中一把伞还给我,说:‘我们撑一把就好,天气不好,你也打伞吧。’”
“我没多推辞,接过伞,三个人第一次结伴回家。走到我家小区门口,该分开了,她忽然转过头,对我说了两个字:‘谢谢。’”顾言的声音轻了下来,仿佛怕惊扰了那个瞬间,“她的声音真好听,像夜莺。不过林医生,你大概想象不到,这么好听的声音,其实是个小音痴,完全不会唱歌。”
林深不禁莞尔:这有什么奇怪,我也不会唱歌。有苏晴会唱就够了。
“这是你们第一次对话?”
“是。”顾言轻轻点头,“从第一眼到第一次对话,中间隔了快三个月。她父母忙,陪她的时间很少,大部分时光都是和苏晴一起度过的,她们比亲姐妹还亲。她只在意苏晴,从不主动结交别人,都是苏晴跟谁玩,她就跟谁玩。有时候……我甚至会嫉妒苏晴。很幼稚吧?”
林深心想确实幼稚,出口的话却变成了:“我能感受到你对你女朋友的爱。”
顾言眼底倏地一亮。
“但你要是吃她闺蜜的醋,她可能会不高兴的。”
顾言无奈地笑了笑:“是啊,我知道。她的心,就像被D市深冬的冰雪覆盖着。苏晴是寒冬的烈日,能融化表面的积雪,却触不到最深的冻土。我那时总想着,我希望……我能成为她的夏天。”
“那并不容易。”
“是啊。”顾言眼神却格外坚定,“但不容易,不代表不值得。越是靠近,越是了解,就越离不开她。能看到她有一瞬间因为我觉得幸福,我自己就能高兴上好久。”
林深看着眼前的男人,第一次产生了强烈的好奇:究竟要有多爱,才能如此?又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那样被爱着的女孩选择将他遗忘?
她学心理学,正是因为她虽能共情,却总能保持理性的抽离。大部分时候,我的理智都高于情感冲动。她下意识地想,随即又自我反驳:不对,为什么是‘大部分’?应该是‘全部’才对……除了面对苏晴的事的时候。好像……也不止苏晴?她陷入了一阵短暂的迷惘。
顾言只是静静看着她,没有打扰。
一声闷雷惊醒了她。林深有些赧然:“抱歉,顾先生,您请继续。”
窗外已是瓢泼大雨。顾言指了指窗户:“下雨了,不关窗吗?”
林深赶忙起身去关窗。顾言坐在沙发上,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那身影与他记忆中那个穿米白色短袖、扎着高马尾的女孩渐渐重合,他一时看得入了神。直到林深关好窗回来,对上他怔忡的目光。
“顾先生,”林深轻声提醒,带着专业的口吻,“我认为,你女朋友的失忆对你造成了不小的冲击。或许,在帮助她之前,我们需要先关照你的情绪。你刚才的愣神,是不是又在想她?”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顾言的失落显而易见,“她刚失忆时,陆延告诉我,她甚至不能听到我的名字,一听就会头痛。为了不刺激她,我只能远远地看着。我好想抱抱她……我希望我给她的永远是温暖,而不是痛苦。”
林深的声音温和而专业:“顾先生,持续的悲伤情绪本身是一种内耗。它非但无助于你女友记忆的恢复,还可能让你陷入‘替代性创伤’或复杂性哀伤。我建议,除了在我们咨询的时间共同面对,在其他时间,你需要有意识地重建自己的生活秩序——专注工作,规律饮食和睡眠,进行适度的体育锻炼。这并非忘记她,而是为你自己,也为将来有可能到来的重逢,积蓄必要的心理能量。我们必须先安顿好自己,才能更好地陪伴所爱之人。”
顾言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深沉:“我一直努力地工作,我想给她最好的生活。我也会认真做饭、吃饭,因为以后,我想为她做很多很多好吃的。我也有坚持运动……”他顿了顿,唇角牵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她说过我运动的样子很帅,被我抱着……很有安全感。”
最后这句话让林深耳根微热,心下暗忖:这人怎么情绪转得这样快,方才还沉浸在悲伤里,转眼又能如此坦然地夸耀自己。
“今天的时间差不多了,”顾言起身,“期待下次见面。”
林深脸上已恢复标准的职业性微笑:“顾先生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