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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一生徒在别离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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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邸已将近三更天,府内一片寂静,明焕夫妇已然离去,下人们也都睡下。
这么静,静得仿佛就剩下自己。
我推开卧房的门,想要拾掇些随身衣物。
门吱吱嘎嘎向两旁退去,全身气力也随之慢慢消散,两条腿虚弱得再也不能支动身体,勉强用肩膀抵住门框,头靠过去,整个人就这么顺着门框一点一点的蹭到了地上。
将头埋入肘弯,我慢慢闭上双眼。
世界刹那坠入黑暗中。
从没有一刻希望自己就这么死去。
韶烽……张承云……张承云……韶烽……
究竟从什么时候起,一切偏离了既定的命运,滑得越来越远?
张承云,韶烽。
我开始发冷,然后越来越冷,一种自灵魂深处泛起的冷,弯起腰,环起臂,抱住膝,排挤掉一切空隙,将自己缩成一团。
可仍旧这么冷,从指间到发梢,一切都结了冰。
也许从很久很久之前这寒气就已出现,把良心冻结,把热血冻结,把一切美好的事物冻结成碰触就会剧痛的坚冰。
只是那时,它们究竟是透明的,再怎么疼,也看得见来路。
而现在,掺进了淤泥,和进了污水,成为一片可怖的泥沼。
回不去了。
胸口开始慢慢收缩,压紧,仿佛布满倒刺的狼牙棒在重重击打,陷入,搅弄。
我张开嘴喘息,象岸上的鱼。
就快没事了,我听到心底响起的声音,微弱又温柔的声音,就快没事了,就快过去了。
再也不会痛了。
它催眠似的响着,一遍又一遍,我模糊的倾听着,意识开始渐渐沉沦。
过了仿佛很久,背后传来脚步声,很轻,可还是吵醒了我。
我在睡眼朦胧中甩了甩头,想起来一直让亲兵等在门外,眼下是等不及进来找人了。
唉,居然会睡着。不过好像果真缓过来些,没那么难受了。
慢慢支撑着站起,胸口还有些恶心,不过不要紧,可以忍。
我抽紧袖口,头也不回的吩咐亲兵,“小伍,你去后院马厩里多拿两副鞍出来,镔铁的就行,不要那些金银的。”
身后毫无动静。
我觉察出不对,回头斥道:“还不快……”最后一个字生生压进嗓子里。
没入浓郁月光下的,分明是另一个人。
我愕然,瞠目,无语。
“陛下。”
一时竟忘记了下拜与请罪。
皇帝安静的伫立在月色中,眼神流动,笑容温和。
“臣边翎见过陛下。”
我终于从手足无措的惊愕里清醒过来,忙拜倒在地。
“不必。”他唇角勾起月芽似的笑意,“是朕来得不巧,吵到你了。”
我赧然不应,依旧恪守臣子之礼,恭恭敬敬的见了驾。
他负手微笑,“没事,朕只是来看看你。刚才在养心阁,是朕把话说重了。”
我被噎得差点没喘上气,你是皇帝当然说什么都行,可你也没说什么啊。
“陛下,您……您的话实在折杀微臣了。”
“是么?”他侧了头去凝视中天明月,神色一片朦胧,“朕睡不着,躺下又起来了,就赶到这里来,怕你先一步走了,还好来得及。”
这话是绕着弯训斥我不够尽忠职守么?似乎又不太像。
不管怎么说,皇帝睡不着那肯定是臣子没做好。搬出君君臣臣那一套最稳妥不过,于是我再度弯腰请罪:“臣等有负圣上所托……”
“边翎,”他很慢很慢的打断了我,仍旧举目望月,不肯回头,“别说了,成么?朕来到这里不是听你说这些话的。”
我本该为皇帝那恳求的语气而无措,然而在此之外,还有种更沉重的东西深深震动了我,让人迷惘而震惊,又不由自主的哀伤痛楚。
过于沉痛的东西,总是会逼得人逃开。
可如果面对的是万人之上的天子,天涯海角,又能去向哪里?
所以只有沉默。
他环视四周,目光最后落在系了锦缎的窗棂上,笑容更加深邃。
“挡了你的好事,你不要怨朕就好。”
我很想表明自己耿耿忠心,可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笑容里有些东西磨哑了我的嗓子。
“等你回来,朕一定会亲自给你主婚,如何?”
我该谢恩么,可为什么我的脚居然会自动向后退了一步?为什么我的眼睛会开始躲闪?为什么我发不出声音?
“你会回来吧?”
他回过头,仿佛想要维持着微笑,可嘴唇却在颤抖。
全身硬得发僵,应该磕头谢恩,谢君主的隆恩,谢君主忧心牵挂,这些话不是一向轻车熟路,随时都能脱口而出么?不是应该的么?
可我居然说不出口,居然会说不出口。我的膝盖在绷紧,绷得发紧,打不了弯,跪不下去。
如鲠在喉。
我瞪着他,移不开眼睛。
退了一步,又一步。
――等着我,我很快回来。
永远无法实践的诺言,空画出的海市蜃楼,每个睡不着的夜晚都在刀锋上行走,回忆是血淋淋的匕首,一块快切割着灵肉。
你要从我这里取出什么,不,不会有许诺,不会有誓言,什么也不会有,什么也不该有,什么也拿不走。
凝视着他,一霎不霎。
“呵,边翎。”他叹了口气,失笑,“你脸色真是难看,比挡剑时还要难看。”他低眸,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蝉翼似的颤抖。
挡剑,嗯……刺客,嗯……
我在做什么!
回忆恍如晨风一般吹散了夜色中的薄翳,让我终于找回自己的位置,我感到自己的身体逐渐温热,关节又灵动起来,不动声色的跨前一步,跪下:“多谢陛下关怀,请陛下放心,摩罗诸军虽来势汹汹,实则不过藓芥之患。臣定会早日凯旋。”
皇帝瞅了我片刻,忽然一笑。
这笑容明亮而惨淡,逼得我转开眼睛。
“听卿这样说朕就放心了。朕再赐你尚方宝剑和王命棋牌,许你便宜行事。虽然韶烽有你旧部,但多层把握总是好的。”
我嘘了口气,磕头谢恩,真心实意。
“至于太后那边,卿大可放心,朕绝不会让边卿你为难的。”
我脸上一热,低声道:“多谢陛下体恤。”
声音几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