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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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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天光一寸一寸暗下去,最后只余下一片混沌的鸦青色。
屋内早已点起了灯,烛火在琉璃罩子里跳动着,晕开一圈温润的光晕,将少女的身影拉得细长。
松月在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来椿斜倚在临窗的榻上,身上搭着一条半旧的锦缎薄衾。
听见脚步声,来椿缓缓转过头,见是松月在,唇边便漾开笑:“回来了?”
松月在却在她榻前几步处停住了脚,唇瓣微动,似有言语在齿间盘旋,却又难以出口。
侍立在来椿身侧的月儿,正用一把小银剪子细心剔着灯花,见状,手上的动作不由得慢了下来。
她是个心思灵透的姑娘,这几日与来椿同吃同住,情谊日深,几乎形影不离,俨然一对亲姐妹。
此刻察觉室内气氛微凝,又见松月在那般神色,心下便明白了七八分。
来椿将松月在的犹豫与月儿瞬间的紧绷都看在眼里,她轻轻笑了笑,“有什么就直接说罢,月儿不是什么外人。”
这话说得自然,却让松月在心头微微一紧。他自然知晓月儿与长姐近来愈发亲近,女儿家之间的体己话,只怕比跟他这个弟弟还要多些。
然而,正因如此,他才更觉为难。
月儿再好,终究也是从那见不得光的魔窟里被救出来的女子之一。
其身世可怜,令人唏嘘,可她背后是否与那位只手遮天的“贵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谁又能说得准?
兹事体大,关乎身家性命,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有些事,瞒着来椿或许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月儿何等聪敏,来椿话音甫落,她便已起身。
“没事的小姐,”她的声音依旧轻轻软软,“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的情况,你精神好些了,我便放心了。我身子还未大好,也有些乏了,就先回去歇着。”
“小姐若有什么吩咐,随时唤我便是。”
她说得又快又急,像是生怕慢了一步,便会给来椿带来丝毫的为难。
语毕,也不等来椿回应,便微微屈膝行了个礼,低着头,脚步匆匆地向门外走去。
经过松月在身侧时,她甚至不忘停下,对着他亦深深福了一福。
“吱呀”一声轻响,房门被合上,将那夜色隔绝在门外。
也将一室的沉寂重新还给姐弟二人。
松月在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默然片刻,方才挪步到来椿榻前的绣墩上坐下。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紧握的拳头上,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良久,他才抬起头,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怍,声音也有些发涩:“长姐,你可会怪我?”
他问的是方才对月儿的防备与不言。
来椿如何不知他的心思?
“我为何要怪你?”她声音柔和,如同耳语,“谨慎些是好的,我们如今行走在刀尖上,前路莫测,知道的少一分,对她而言,未尝不是一种福分,待到此间事了,风平浪静,总能送她们回到该去的地方,过安生日子。”
说到“该去的地方”,来椿的眼神有瞬间的飘忽,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墙壁,望见了极遥远的地方。
她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藏在山坳里的小小村落。
矮矮的土墙,袅袅的炊烟,村头那棵老槐树,还有树下总是聚着一群嬉闹的孩童。
那时的她,常常赤着脚,从村东头跑到西头,阿姐就在身后笑着追喊,让她慢些跑,当心摔着。
山间的风是清的,溪里的水是甜的,日子过得简单,甚至有些寡淡,如今回想起来,却成了再也回不去的珍宝,是这冰冷世间唯一能暖她心口的余温。
她自然是珍惜的,否则也不会在无数个深夜,于梦中一遍遍呼唤“阿姐”。
可她如今,有更重要的事情必须去做。
那每年祠堂里缭绕的香烟,那看似庄严肃穆的祭祀背后,隐藏着怎样肮脏血腥的秘密?
那些和她阿姐一样,悄无声息消失了的女子,她们的冤魂又在何处哭泣?
既然这一切有迹可循,那么,当年的悲剧,她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若能替村子里那些枉死的阿姐们讨回一个公道,手刃仇雠,她来椿,也算不枉此生了。
松月在默默提起小泥炉上一直温着的茶壶,斟了一杯暖热的清茶,递到来椿手中。
他坐在她身侧,神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只是眉宇间凝着一抹化不开的凝重。
“我方才去了大理寺,”他沉声开口,声音压得有些低,“见到了红绣。”
来椿捧着茶盏,轻轻吹开浮沫,静待他的下文。
松月语气中带着一丝挫败与愠怒,“可她却像是完全换了个人,装疯卖傻,一问三不知。”
“不仅矢口否认对你的行凶之事,更是声称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仿佛一切都与她毫无干系。”
他说完,便紧盯着来椿,预料中她或会惊讶,或会愤懑。
然而,来椿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神色平静得近乎淡漠,连捧着茶盏的手都未曾晃动一下。
这过于平静的反应,反倒让松月在有些愕然:“长姐,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这有何可惊讶的?”来椿抬眸看他,眼中是一片了然的清辉,“易地而处,若我是她,也会如此。”
“矢口否认,是眼下对她最有利的选择。承认了,便是死路一条,或是生不如死,装作全然忘却,既能拖延时间,又能规避审问,何乐而不为?”
她顿了顿,又道:“她这般作态,恰恰证明了两件事。”
“其一,她是个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其二,她背后定然有人,而且此人能量不小,让她觉得有倚仗,有盼头。”
“她如今一定是在等,等那位贵人得到消息,想办法将她从大理寺的牢笼里捞出去,毕竟,若不想被拖下水,灭口风险太大,救人便是那位贵人最好的选择。”
一缕思绪从来椿眼底飞快闪过,快得让她难以捕捉。
她微微侧首,目光落在松月在紧锁的眉头上,声音带着一丝探询:“大理寺若想强行放人,能做到吗?”
一句话,轻飘飘的,却如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松月在心中激起千层浪。
他神色骤然冷峻:“若真想不顾律法体统强行放人,也并非全无可能。但难如登天,除非……是连皇上都要忌惮礼让三分的人物,否则,大理寺威严何在?岂不成了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来去自如之地?”
“连皇上都要忌惮礼让三分之人……”来椿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陷入沉思。
这样的人,在京城这潭深水里,屈指可数,无一不是手握重权根基深厚的世家勋贵,或是皇室宗亲。
会是谁呢?
为何要对她们那个偏远村落里的女子下手?
这背后,究竟藏着怎样惊人的秘密?
“所以,”她收敛心神,将目光重新投向松月,“你现在不敢对红绣用刑逼供?”
她问得轻松,全然没有大祸临头的紧迫与焦虑。
这般从容的态度,反倒让原本心悬半空的松月在莫名地安定下来。
他看着自家长姐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眸子,忽然觉得,她心中或许早已有了成算,只是尚未言明。
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与撒娇:“为了这件事,我可是连个囫囵觉都没睡过,你若是真心疼我,就莫要再卖关子了。”
来椿被他这副模样逗得莞尔,方才眉宇间那点锐利与深沉尽数化开,“其实也简单,红绣如今不过是仗着有靠山,心存侥幸,负隅顽抗。”
“我们只需断了她的念想,让她清楚地认识到,那位贵人不会再来了,甚至可能为了自保,早已将她视作弃子。到了那时,希望破灭,身处绝境,她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松月在闻言,先是怔住,随即似有所悟。
他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敲,脑海中飞快地推演着各种可能。
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忽然,他眼中精光一闪,猛地抬眸看向来椿,脸上是豁然开朗的惊喜:“我明白了!”
“长姐的意思是,我们不妨……让她知道一些消息?”
来椿赞许地微微颔首。
松月在精神大振,立刻从绣墩上起身,迫不及待地就要往外走:“我这就去安排人手,定要做得天衣无缝!”
“且慢,”来椿见他这般风风火火,不由得无奈摇头,出声唤住他,“我的话还未说完。”
松月在脚步一顿,忙转身回来,“长姐还有什么吩咐?”
“并非吩咐,”来椿看着他,神色认真了几分,“是我还有一事相求,你想办法,看看能否让我也去见见那个红绣。”
松月在一愣,眼中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你的伤势还未痊愈,那大理寺监牢阴冷潮湿,绝非善地,况且红绣那人……”
“正因如此,我才更要去。”来椿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有些话,我必须当面问她,亲眼看看她的反应,亲耳听听她的说辞,或许能找到我们一直忽略的蛛丝马迹,只有这样,我们接下来的路,才能走得更稳,更准。”
松月在与她凝视片刻,心中沉吟。
若安排得当,或许也无大碍,他终是点了点头:“好,既然你执意要去,我定然设法周全。”
“我这就去打点,最快明日,便可安排你与她一见。”
就在这时,来椿却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她仰头看着他,昏黄的烛光在她眼中跳跃。
“这一路走来,辛苦你了。”
“我知道你很累,肩上的担子很重,有些事,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更凶险。”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敲在松月在的心上。他鼻尖微微一酸,忙低下头去。
“等所有的事情了结,”来椿握着他的手微微紧了紧,仿佛要传递给他力量和温暖,“我带你回我以前生活的村子看看,好不好?那里虽然偏僻简陋,但山清水秀,民风淳朴,我也带你……去见见我的阿姐。”
让她看看,她有了一个这么好的弟弟。
无论是否有血缘牵连,在这一刻,她真切的将他视作自己真正的家人。
松月在喉头哽咽,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能重重地点头,一遍又一遍。
“我知道,你放心,我会尽快把这次的事情解决妥当,到时候,咱们一起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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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儿回到自己房中,心头仍萦绕着方才在来椿房中的那一幕。
小姐待她亲厚,她感念于心,可松公子那若有似无的防备,也让她心下黯然。
她正对着一盏孤灯发愣,思绪纷乱如麻,忽听得门外传来几声极轻的叩门声。
“谁?”她回过神来,有些疑惑地问道。
这般晚了,会是谁?
门外无人应答。
月儿心下微紧,起身走到门边,迟疑着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是水云。
她脸色苍白,眼神慌乱,不住地左右张望,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水云?你怎么……”月儿惊讶,刚想开口询问,水云却已侧身从她身边挤了进来,反手迅速地将房门关上,落闩,动作快得几乎带倒了一旁的凳子。
她背靠着门板,胸口剧烈起伏,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逃亡。
月儿被她这一连串的举动弄得愈发困惑,蹙眉看着她,满心不解。
水云却不说话,只一把拉住月儿的手,将她拖到房间深处的床榻边坐下。
她的手心一片冰湿冷汗,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月儿,”水云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诡异的沙哑,她直视着月儿的眼睛,目光灼灼,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恐惧与坚决,“我们都是从一个地方出来的,我们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能活着回家,对不对?”
她问着,手上力道加重,紧紧攥着月儿的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生怕她否认似的。
月儿虽觉她今日行为怪异,但提及“回家”二字,心头亦是一痛,那是支撑她们活下去的全部信念。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神色坚定:“自然!我们如今忍耐,苟活,不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回到故土,与家人团聚吗?”
“水云,你到底是怎么了?前几日我就瞧你神色不对,总是心神不宁,像是藏着极大的心事。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果然,连月儿都看出了她的异常。
水云的身子颤抖得更加厉害,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
她猛地站起身,在月儿惊愕的目光中,竟“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她面前!
“月儿!”水云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你一定要帮帮我,就当我求你了!求你看在我们同病相怜的份上!”
月儿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魂飞魄散,猛地从床沿站起,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背脊抵住了冰冷的墙壁,声音都变了调:“你、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有什么话,你起来慢慢说。”
水云却不肯起,她仰着头,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苍白的脸颊滚滚而落。
她咬着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从齿缝间挤出那石破天惊的秘密:“月儿,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把红绣救出来!贵人传来了消息,若是我们弃红绣于不顾,我们所有人都得死!”
“我们进去的第一天就被喂了毒,那是宫中流出来的秘药,若无贵人定期赐下解药,我们……我们到最后,都会肠穿肚烂,痛苦而死!”
最后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月儿耳边。
她僵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原来如此……
原来所谓的控制,所谓的无法逃脱,根源竟在这里!
那些看似无端的恐惧,那些隐晦的威胁,此刻都有了答案。
巨大的震惊与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救红绣?那意味着要与小姐为敌,意味着背叛她的救命之恩与真心相待。
可不救便是死路一条。
月儿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比水云还要苍白,她茫然地望着跪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抖的水云,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残酷的选择,如同两座大山,向她缓缓倾轧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