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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站在紧邻其后的高层住宅楼往下看,他家天台是相当打眼的一方所在。

      倒不是因为有什么精巧的装修,又或者面积阔大。恰相反,他家的小楼建于二十年前,已经显得小跟旧。天台里安置的也都是寻常物件。

      半人高的水泥围墙,圈起约两百平米的空间。地面铺绿色方砖,又有几处破损,补了毫不相近的粉白。居中支一张木头棚架,冬春两季露出灰色的原木,不太规整,久经风雨,又很牢靠的样子。

      西、北、东三面围墙下作花坛,里头的植株高低错落,以常青、观叶的为主,不分寒暑地葱茏着。

      南面居右并排两个房间,分别是厨房、餐室。在左侧留出走道,沿墙根布置白瓷水斗、一老一新两台洗衣机,然后是出入天台的铁门。

      再有一架环形钢梯,通往房顶小小的菜园。菜园是父母退休后开办,使用塑料种植盆。每三盆一组,组成红黄蓝绿四色八组方阵。红蓝种菜,黄绿轮休,就不觉得局促,还挺井然。菜园四周安插下鸡舍,石头水缸,两只黑色堆肥箱。

      时常看见他母亲往箱子里填落叶、厨余垃圾,显示出经营耕作的决心。

      偶尔遇见他父亲开鸡舍捉鸡,或者从水缸里插出一尾大鲤鱼,总是在春节、清明这些特殊的日子。

      立夏前后,棚架下有了细疏的绿荫,这才留意到一左一右养在两口粗陶花盆里的葡萄树。而花坛的植物也添上娇嫩的新绿,蓬蓬地伸出围墙。

      更重要的,天台开始有花。先是栀子、白兰,星星点点。接着是大红的蔷薇,蓝色的绣球,那便是十分喧闹的盛开了。

      这时候,从他家背后的高层住宅楼望出去,小城四面环山,山下密密匝匝的楼群为一条浅窄的小河隔断。

      河对岸的楼房明显地新,高大,沿河还可见到购物广场、体育馆,是当地人口中的新区。

      他家所在这边则是老城,楼群矮旧,由西往东延伸到近处,多是居民自建的私宅。

      天台呢,要么加盖煞风景的蓝色钢制屋顶。要么空置,隔热板坏了也不修葺,东一块西一块乱摊着。

      当中也有两家讲究的,在天台铺户外地板,搭凉亭、假山。但不知是装修公司流水作业的原因,还是疏于打理,看着硬邦邦的,了无生趣。

      唯有他家的天台,浮于这一片旧与乱之上,那样繁荣,妥当,绿意盎然,叫人一眼望去,总忍不住作目光的流连。

      早晨六点,他母亲最先出现在天台。站在水斗边慢条斯理地洗漱,然后进厨房准备早餐。

      不一会,父亲也上来了。同样先去洗漱。然后拎一只硕大的铁皮水壶浇花,或者拿竹帚扫地。吃早餐时,还爱端着碗边吃边巡视花坛,便可看见他们家的早餐总是一大碗米粉,或者粗粮馒头、水煮鸡蛋配稀饭。

      结束早餐,老人从餐室背出太极剑、乒乓球包,步行去体育馆晨练。

      天台便有好一会的空寂,留下花草在晨风里安静舒展。

      七点刚过,他推开天台的铁门。

      铁门撞到钢梯,发出嘭的一响,便可察觉青年与老人的差别。

      父母在天台呆了一早上,几乎没什么响动。

      他只出现十分钟,就制造出各种噪声来。刷牙前吭吭清理喉咙。跟着开动燃气热水器洗头,水花四溅。又拿吹风机呼呼吹头发,举着剃须刀吱吱剃须。

      等这一系列的动作结束,转身进了厨房,但只一分钟,刚够喝口水的时间便退出来,嘭地带上铁门。

      再现身,已在他家楼下,几步钻进停在街沿的灰色小车,调转车头,去往新城的行政中心上班。

      这是南部山地十分常见的小城,位置偏远,资源欠缺,省内籍籍无闻,出了省更少有人知。

      这样的小城从前是真的小。

      在他童年记忆里,小城仅一条大街跟两条背街。他家来城郊河边置地,修造这栋小楼时,对岸阔大的油菜花田正开得热闹。

      然而也就是这二十年间的事,小城扩建了新区,又在新区东面的山脚凿通两条隧道,去往山的那一边建造更新更大的新城。
      往往越是这样不起眼的小城,越把城市建设抓得要紧。大约除此以外再难找到提振经济的捷径。

      于是紧锣密鼓在新城建起支线机场、工业园区、商贸城,以及规模宏大的行政中心。再把政府机关悉数迁过去集中办公。

      眼见政府都搬到新城,群众顿时有了信心。正对行政中心的高档小区开盘,房价创小城闻所未闻的新高,却很快宣告售罄。

      随即又有多个楼盘拔地而起,日夜赶工。

      期间更传言有外地炒房团介入,抢走某小区整整一栋楼的房源。

      全城闻风而动,人托人地找关系买房。就连他这样自己家有七八层私宅放租的独子,也跟风买下一套精装修的小户型。

      然而都等不及收房,这波购房潮便开始降温。

      房子明显卖不动了。否则就无法解释在售的楼盘为什么纷纷挂出多少万元即可拎包入住的优惠条幅。

      新开售的楼盘则举办庆典,请来不那么当红的当红明星助兴,吸引人前往参观。

      同时,新城面积虽然超过老城跟新区的总和——这样说来小城已经不算小了,人气始终冷清。

      商贸城开门营业的商铺不足半数,住宅小区的入住率更低得惊人。

      那传说中的炒房团自不待说,本地购房的也不乏投资者。除此以外便是外出务工人员,只春节回来小住。以及像他这样冲动买房,又舍不得老城生活的便利,宁可房子空关,每天开车或搭公交过新城上班。反正出隧道便是行政中心,在他尤为便利。

      他从行政中心的地下车库进电梯。

      上行到一楼,门开了,进来几个机关干部。当中就有他办公室的刘主任。

      刘主任一见到他,立即堆出笑脸,大声招呼,小王局长早!

      旁边如果有不熟悉情况的人,听到这称呼不免要朝他投来诧异目光。

      他看上去还很年轻,额头光洁,轮廓清晰,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的样子,居然就当上了局长?

      其实呢,他是大学扩招前的最后一届大学生,毕业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的大学生不像现在泛滥。

      他的大学同学,即便没有出国或者去北上广深发展,也都留在了省城。

      他却因为毕业时只二十岁,还是个恋家的小孩,毫不犹豫选择了回家。

      小城就业渠道狭窄,父母都是公务员,他也通过招考进入这行当。

      按说他得先下乡镇锻炼,透过父亲的关系——父亲当时是这小城一个小领导,以借调的名义留在县直机关。

      学生时代养成他踏实认真的作风,也是这小城机关水平普遍不高,就显得他能力突出。办文办会又快又好,不久又拿下最棘手的文稿起草,成为公认的“笔杆子”。政府办几次遇紧急任务都来求援,请他帮忙写领导讲话或者给省里的报告。

      他的弱项在发言。到底太年轻,身边又多是父母辈的同事,不免胆怯,羞于发表见解。好在头两年再怎么脸红、结巴,讲到第三年总能从容,开始有简短切实的见解。

      再后来,在全市会议作典型发言,甚至在全省系统大会上交流经验也不怕了。还因为讲稿写得好,普通话标准,受到好评。

      如此天时地利,他想不进步都难。

      先是破格提拔科长,刚够年限就任纪检组长,进了领导班子。

      三年前又在公开竞选中胜出,成为眼下这单位的一局之长。

      那年他还不满三十岁,就走到这小城公务员孜孜努力一辈子也未必能到达的位置。

      更难得的,他还有好的口碑。

      以往像他这么进步神速的人,必遭非议。总有人在背后细数他们如何讨好媚上,又是疏通了哪个关衢才获重用。这些话未必属实,但也不全是空穴来风。要不怎么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呢。

      只有他,大家提起来都是好话。说他凭的真本事,还很谦虚,要说缺点反而是清高了。

      春节团拜会上,其他人把坐了“四大家”的主桌围得水泄不通。

      他只去一次,尽到礼数,就躲到旁边。

      大家看在眼里,不由得要对他生出好感,主动来提醒他不可对上头太不热心,有意无意都忽视了他其实也仰仗父亲的人脉。

      所以说,舆论的话又总有偏颇,原因就在人云亦云。即便有人对他不满,碍于大势,也跟着说他的好了。

      清闲的周末,吃过晚饭,他陪父母出门散步。

      隔几步就有人上前打招呼,王主席好,小王局长好!

      王主席是他父亲,已经退休在家。

      大家关注的焦点都在他。

      已经走过去了,还听得见对方啧啧说着他如何年轻有为,工作好,家世好,还有好的样貌。

      现在回想,那两年真称得上他人生的巅峰,说整个小城对他群星捧月也不为过的。

      眼下呢,他的人气有些弱下去。

      除了职务的原地踏步,更因为个人问题久拖不决,已经成为他无可挽回的一个败笔。

      记得刚参加工作时,他穿一件肥大的正装夹克,挤在一群中年人里面忙进忙出,那模样稚嫩得可怜。

      偶尔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家里还帮着推。

      连对方也想,是啊,他还小呢。

      他是这小城最年轻的科长,最年轻的班子成员,最年轻的局长。

      有了这最年轻的头衔,仿佛就可以永远不老。

      等到家里发现,他其实已经年过三十,这才急了,频繁安排他去相亲。

      这些见面都没有结果。他骨子里是有点骄傲的。

      对于那些女孩,既说不服自己,也不想耽误别人,所以一概推说不满意。

      久而久之,造成一个过分挑剔的印象,上门说和的人少了。

      然而在这样的小城,过了三十岁还不结婚,是非常难堪的一桩事,提起来是要叫父母抬不起头的。

      大家对他的评价,虽不至于全盘推翻,也变成惋惜,说他人是好,就是埋头工作耽误了个人问题。

      过些时,也不知是哪个好事者,大约见他隔三岔五总往省城跑,替他编造出一个在省城的女朋友来。

      他故意不去澄清。流言便越传越真,连女孩家住省城哪里,做什么工作都说得有板有眼。

      父母几次追问是不是确有其人。如果有,尽快安排双方家长见面,也是对女方的尊重和负责。

      他一会否认,一会默认,有意敷衍着。心想等实在瞒不过去了再宣布“分手”,也不失为一个缓兵之计。

      眼下,父母健康,工作顺手,自己呢,他瞥一眼电梯轿门上的倒影——在刘主任油光铮亮的大脑门旁边,看见自己的脸白皙沉净,不由得感到一丝自得。

      刘主任对他内心的比较浑然不觉,正见缝插针汇报工作,说自己联系来给局里做办公网的公司今天中午到,已经在食堂包间安排了宴请。又强调自己是如何千挑万选,才找到这家由省城某某大学教授创办的公司,技术过硬,关键价格便宜,至少给局里省了这个数。

      刘主任难掩自得地伸手比划一个数字。

      给局里省钱的话,刘主任已经跟他说过至少三次。他岔开话题,说巧了,这大学就在他母校隔壁。

      他当然清楚刘主任的心思。单位的老副局长年底退休,空出来的位子很大可能由刘主任顶替。所以近来刘主任表现积极,市里刚提出无纸化办公,就递来办公网建设方案,急于做出成绩造势。

      又总来汇报请示,加深印象,最好能再得他一个允诺。

      其实呢,他以为这个副局长如果从内部产生,刘主任是合适人选,将来上面征询意见他也会举荐他。

      但自己从不说许愿的话,也看不惯刘主任急不可耐的样子,故意不露半点口风,让他着急去。

      这时候,电梯停在他们的楼层。

      刘主任恭敬地伸胳膊挡住电梯门。

      他率先步出电梯。

      他们和另一家单位共用这中心大楼的十层。

      单位虽小,要在这半层楼里安排十几号人办公,还要留出大小会议室,档案文印用房,不免紧张。

      除了一正两副三个班子成员,以及按规定必须使用单间的机要员,其余都两人或三人挤一间。

      他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对着机要室和楼梯间。

      进门先冲一杯速溶咖啡,从办公桌下的整理箱里摸出两块饼干。

      这些东西都由他的司机准备。

      然后边吃早餐边干活。

      打开一位科长递来的报告,刚看两行就找到错字,语句不通,前后段引用的数据也不一致。

      他长长叹一口气。关于文稿起草强调过无数次,不要求你写多好,至少别犯这些低级错误吧。

      可是没有任何效果,修改他们的稿子,比自己重写一遍还费劲。

      还不能不让他们写,递稿子给他的都是单位屈指可数的骨干,得保护他们的积极性。

      他一口喝干咖啡,开始逐字逐句修正。

      稿子改完,打电话通知对方来取。

      再要处理机要员送来的文件夹,走廊响起工间操的广播。

      他急忙起身收拾公文包。十点一刻在政府会议室集中学习他是记得的。

      正值用电梯的高峰,爬楼梯赶到会场,没有迟到,但是最后到会的一个,进门就看见主持会议的秘书长朝他递来责备眼神。

      秘书长私下几次提醒,凡事别太亲力亲为,做好做坏谁知道呢,倒是这些有领导出席的会议,早早来候会要紧。

      他低头翻看学习资料,再次不出声地叹气了。

      会议冗长沉闷,学一份文件,谈一轮体会,再学下一份,循环往复,直开到午休广播响毕才散。

      回到办公室,司机已经给他打好午饭,搁在茶几。

      他挑挑拣拣吃上几口,就躺到躺椅上刷手机新闻。

      时间过了一点,正准备打个盹,意外听见有人在楼梯间打电话。

      因为离他近,大家都把楼梯间视为禁地,在那里接打电话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发生。

      封闭的楼梯间把声音嗡嗡传进来,说的什么听不太清,只听得出声音很年轻,说的是普通话。

      这层楼都是本地人,大家都说本地话。难得听到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显得格外突出,但是新鲜、活跃的一种,叫人想起小城以外的世界。

      电话很快结束,走廊恢复宁静。

      他却没了睡意,在躺椅上翻来覆去,不觉上班广播响了。

      也不等他起身,刘主任就敲开他办公室的门,领着建设办公网的教授和研究生小陈来跟他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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