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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留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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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水,鞭子似的抽打在裸露的肌肤上,混着泥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气。
妩姮赤着的双脚早已麻木,深陷在泥泞里,每一次被身后粗暴的力量推搡着向前,都像是踩在烧红的刀刃上。粗粝的麻绳深深勒进她的手腕,磨破了皮肉,每一次踉跄都让那束缚嵌入更深。她低着头,湿透的黑发黏在脸颊和脖颈上,雨水顺着发梢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快走!磨蹭什么!”身后的卫兵不耐烦地低吼,手中的青铜短戈毫不客气地戳在她背上,尖锐的疼痛让她几乎扑倒。
她被迫抬起头。
雨幕沉重,前方却亮得刺眼。无数火把在暴雨中倔强地燃烧,勾勒出一座巨大无比的、尚未完工的高台轮廓。那是朝歌的象征,是商王无上权威的具现——鹿台。
巨石垒砌的基座在火光下泛着湿冷的青光,高耸入云的木架如同巨兽狰狞的骨架,沉默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穹。
更让她胃里翻江倒海的,是空气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
不是雨水带来的泥土气息,是血。新鲜、浓稠、带着生命最后温度的血腥气。它霸道地钻进她的鼻腔,黏在她的喉咙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滚烫的刀子。
“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濒死的呜咽穿透雨声传来。
妩姮的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前方不远,紧挨着鹿台那巨大的基座边缘,一个深深的土坑赫然在目。坑边,几个赤膊的奴隶被粗壮的士兵死死按住,他们的脸因极致的恐惧和窒息而扭曲变形,徒劳地挣扎着,喉咙里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坑底,似乎已经堆叠着一些无声无息的躯体。
一个身着黑色礼袍、头戴高冠的祭司站在坑边,面无表情。他手中高举着一件形状古怪的青铜祭器,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在风雨中显得缥缈而诡异。随着他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手臂猛地向下一挥。
“填土!”
士兵们如同冰冷的机器,立刻挥动巨大的木锹,将混合着雨水的湿重泥土狠狠铲起,朝着坑中那些绝望的躯体劈头盖脸地倾泻下去。泥土砸在□□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瞬间淹没了那些微弱的挣扎和最后的呜咽。
一张张被泥土迅速覆盖的脸,一双双瞪大到极限、凝固着无尽惊恐的眼睛,在妩姮的视野里一闪而过,随即被彻底掩埋。雨水冲刷着新填的泥土,很快,那里只剩下一个微微隆起的、沉默的土丘,像一块巨大的、新生的伤疤。
妩姮的胃剧烈地抽搐起来,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呕吐的冲动压下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却压不住心底那彻骨的寒意和绝望。这就是她的终点。
不久之后,她也会像那些被活埋的奴隶一样,成为这宏伟鹿台地基下的一捧泥土,一具无名无姓的枯骨。也好。她闭上眼,任由雨水冲刷脸庞。与其在这人间地狱挣扎,不如速死。
队伍终于被驱赶着,踏上了通往祭台顶部的巨大石阶。石阶冰冷湿滑,每一步都像踩在深渊边缘。雨似乎小了些,但风更大,卷着火把的烟气,带来下方工地上更清晰的哭喊和皮鞭的呼啸。祭台顶端是一个宽阔的平台,中央矗立着一座用整块黑石雕成的狰狞兽首祭坛,兽口大张,仿佛要吞噬一切。祭坛前,站着一个人。
他很高,身形挺拔如松,即使在这风雨晦暗的祭台之巅,也带着一种渊渟岳峙般的压迫感。
玄色的王袍,边缘用暗金线绣着繁复的夔龙纹,雨水顺着袍角滴落。他背对着众人,负手而立,目光投向远方铅灰色的、翻腾着墨色云浪的天际线。
那里,一条浑浊的大河如同暴怒的黄龙,在雨幕中若隐若现,河水汹涌奔腾,卷起浑浊的巨浪,不断冲刷着远处低矮的河堤。那是渭水,朝歌的母亲河,此刻却像脱缰的猛兽,威胁着下游无数农田和村邑。几处河堤明显被冲开巨大的豁口,浑浊的河水正肆无忌惮地灌入两岸的田野。
妩姮和另外几个被选中的“祭品”被粗暴地按倒在冰冷的石面上,额头紧贴着湿漉漉的石头,等待着最终命运的降临。她能感觉到旁边同伴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压抑的抽泣。
高冠祭司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显肃穆:“昊天上帝,后土神祇!今商王承命,筑鹿台以敬天威!然渭水肆虐,毁我稼穑,惊扰神居!必以精魄,告慰神灵,祈佑安澜!今献……”
“不对!”一个清晰、微颤,却带着某种奇异穿透力的声音,突兀地打断了祭司冗长的唱祷。
整个祭台顶瞬间死寂。风雨声、远处的喧嚣声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字冻结了。按住妩姮的士兵手臂猛地一僵。连那个一直凝视远方的玄色身影,也微微顿了一下。
妩姮自己也被这冲口而出的声音惊住了。
是绝望到极点后的疯狂吗?但她的目光死死钉在远方渭水那几处溃堤的豁口上,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翻腾着家乡那条熟悉的小河,父亲在河堤上指着水流走向教导她的画面,还有那些被洪水无情吞噬的家园……一股混杂着恐惧、愤怒和某种更深沉东西的力量,推着她在死前说出了那句话。
“嗯?”一个低沉、听不出喜怒的声音响起,如同滚石摩擦。那是商王子羡。他终于缓缓转过身。
妩姮感到钳制自己的力道骤然消失,一股巨大的力量迫使她抬起头。
她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那双眼深邃得如同此刻的雨夜苍穹,里面没有她预想中的暴怒,只有一片沉凝的、审视的冰冷。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轻易剥开皮囊,直视灵魂。
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那张脸年轻却带着久居高位的威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他就那样看着她,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岳,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周围的贵族和祭司们投来的目光,则充满了惊愕、鄙夷和毫不掩饰的杀意。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冲上头顶,又被冰冷的恐惧压下去。
妩姮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牙关紧咬,尝到了唇齿间渗出的血腥味。但她知道,话已出口,退无可退。与其在沉默中被杀死,不如……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雨水的冰冷和血腥的咸涩,指向渭水下游那片被浊黄洪水淹没的广阔洼地,声音因极致的紧张而嘶哑,却异常清晰:“溃堤…非天怒!是…是河道淤塞!上游山洪裹沙石而下,积于下游弯道,河床日高!只堵不疏,筑堤再高,终有溃决之日!强堵上游溃口,洪水无处宣泄,必…必直冲下游洼地!那里…那里才是真正的沃野良田!全毁了!”她一口气说完,肺部火辣辣地疼,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死寂。比刚才更可怕的死寂笼罩着祭台。
只有风雨呜咽。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贵族最先反应过来,勃然变色,指着妩姮厉声呵斥:“放肆贱婢!竟敢在祭天大典上妖言惑众,亵渎神灵!王上!此等悖逆,当立诛之,以正视听!”他身后几个贵族也纷纷附和,眼神阴鸷。
高冠祭司脸色铁青,握着祭器的手背青筋暴起:“王上!此女胡言乱语,冲撞神坛,必惹神怒!宜速速处死,以平息……”
子羡的目光却并未在老贵族和祭司身上停留。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依旧锁在跪在地上、如同惊弓之鸟的妩姮身上。她浑身湿透,单薄的麻衣紧贴着身体,勾勒出嶙峋的轮廓,脸上沾满泥污,头发凌乱,狼狈不堪。唯独那双眼睛,在绝望的底色下,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那是她在指出溃堤原因、痛陈下游洼地惨状时,瞬间迸发出的、近乎本能的、对那片土地命运的真切痛惜。
他的视线,缓缓移向她手指的方向,望向渭水下游那片被浊浪吞噬的、曾经丰饶的洼地。浑浊的洪水翻滚着,卷起枯枝败叶,偶尔还能看到漂浮的牲畜尸体。
再远处,隐约可见低矮的村庄屋顶孤零零地露在水面之上,如同绝望的孤岛。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风雨声越来越大。
子羡的目光从远方收回,重新落在妩姮脸上,那审视的冰冷似乎褪去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揣度的探究。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风雨和周围的嘈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此女,通晓水文。”
短短五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在祭台之上。
老贵族和祭司脸上的愤怒瞬间僵住,化为难以置信的错愕。连押解妩姮的士兵都愣住了。
子羡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妩姮身上,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千钧:“留之。”
留之?
妩姮脑中一片空白,巨大的冲击让她浑身脱力,几乎瘫软在地。留…留什么?留她一条命?不是作为祭品,而是…因为她“通晓水文”?
没等任何人反应,子羡的目光转向祭台下方那片混乱的工地,渭水的咆哮声隐隐传来。他抬手指了指工地旁临时搭建的、歪斜欲倒的工寮,对身边一个穿着简朴皮甲、面容精干的官员吩咐道:“仲衍,带她去工寮。命她即刻画出渭水河道详图,标注所有淤塞、险工之处。明日日出之前,孤要看到。”
被唤作仲衍的官员——商王信任的司空大臣,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讶,但他反应极快,立刻躬身:“臣领旨!”
子羡不再看任何人,仿佛刚才的决定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再次转过身,玄色的王袍在风雨中微微拂动,重新望向那片肆虐的渭水和更远处阴沉的天空,只留下一个深沉莫测的背影。
“带下去!”仲衍的声音唤醒了震惊中的士兵。
两名士兵如梦初醒,上前架起几乎虚脱的妩姮。
这一次,动作虽然依旧谈不上轻柔,却不再是押解罪犯的粗暴,反而带着一种对待某种“有用之物”的生硬谨慎。
妩姮被半拖半架着离开祭台顶端,走下那漫长的石阶。冰冷的雨水再次打在身上,她却感觉不到寒意。手腕上绳索磨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提醒着她这不是梦境。
经过那个刚刚埋下活人的土丘时,泥土的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气钻入鼻腔。她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祭台之巅,子羡的背影在风雨和火光的交织中,显得格外孤高而遥远。他像一尊沉默的黑铁雕像,矗立在风暴的中心。下方,是无数奴隶在泥泞中挣扎的身影,皮鞭的呼啸、监工的斥骂、沉重的号子声、木材的撞击声……汇成一片痛苦而喧嚣的海洋。
而她自己,正从这片代表死亡的祭坛,被拖向那片代表苦难的工地。从祭品,变成了一个需要“画图”的工具。
活下去的茫然和骤然脱离死地的虚脱感交织在一起,冲击着她的心神。雨水混合着泪水,无声地滑过她沾满泥污的脸颊。
她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是另一种更漫长的折磨?还是……那个年轻王者口中“通晓水文”所带来的、一线难以捉摸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