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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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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信拆到最后一封,我刚要动手,却一滞。
唯独这一封最新的、距今不过一年的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拆的人甚至没做做样子将它封回去。
我把里头的唯一一张纸拿出来,信中先是提到名医终于允许他回京,又旧事重提地说起了及冠时太上皇送来了精挑细选为他取的字。
满纸难得顾左右而言他的闲话,拖到最后,才试探着写到见庭中梧桐繁茂,觉得“桐”字或许有些好兆头。
我愣住了,因为这信纸不仅是被揉皱了又展开压平的,最后一句还被欲盖弥彰地潦草涂了一笔,显然是被弃的草稿。
这可就耐人寻味了。谁也不会粗心大意到把揉皱的纸团送出去,按说应当是方先生或旁的知情人拾起来替换的,贺凤韶见上面的信都完好无损便直接给了我。
既然他似乎觉得这句有些冒昧才划去,后来又写了什么?
我翻来覆去地看这张纸,按说年轻的姑娘被贸然取字该恼火的,可他这不是抹了么,况且贺凤韶又不是旁人。
我想着,许家子嗣的身份他用了十年出头,而且大皇子妃林氏就是将门之女,他不可能不知晓这些将门沿袭的给女孩儿取名取字的规矩。所以他明知故犯地给一个已经及笄的姑娘择字那一瞬,又是怎么想的呢?
其中幽微我琢磨到夜深露重时分也不敢确信。而莲蓬应是犹豫了好几遍,见实在晚了我还对着一叠信纸发愣,才进来打搅。
她是被我直接拔擢上来的家生子,原本只做洒扫,是不识字的。这倒也有好处,动手收拾时从来不怕犯了文书忌讳。
莲蓬见我没阻止,便伸手利落收拢起那些信封往匣子里放,我正想着事情,忽然瞥见一抹不寻常的颜色。
晕染成深蓝色的厚纸封叠成一叠,藏在边缘的一点深色便突兀起来。我叫住莲蓬,将信封拿回来仔细查看。
那是一点颜色很深、但绝不是墨汁的痕迹,而信封上的字样是没能送过来的第二封信。
我忽然抓住了隐约徘徊心头的异样。
他说了那么多事情,让我忘了问他,相貌字体是随岁月改变的,都有迹可循,那声音呢?一开始听见他说话我就觉得那点不正常的喑哑似乎是咽喉受过伤而有的变化。
比如许琉璃的皇商阿爹就是十来岁时意外坠崖,差点就被硬树杈豁断喉咙那一次伤了嗓子,再怎么及时救治调养也难免有损伤,光听声音好似比父亲都老上几岁。然而他却根本没对我解释过,他是什么时候受的这伤。
我默默将信封收好放回去,由莲蓬捧着收好,一夜辗转反侧。
第二日一大清早,我拿着令牌入宫,莲蓬莲藕也稍后托词去了大皇子府,事前没禀报父亲。
中宫无后,女眷进宫按理是要先去拜见如今后宫里唯一的主人李妃的,我却一路没下轿子,径直被抬到了苎萝殿。
我不常进宫,也知道苎萝殿是太上皇养老的居所。
这座宫殿正如其名,精巧妩媚得像藏在山水间的美人,不加妆饰也是世间绝色。
系着鹤纹纱裙的两个年轻宫女引着我穿过被一层层屏风、帘幕和回廊隔开的宫苑,步伐轻巧而快。我跟着她们走,时而见到一幅框在窗棂间如画的树影或垂花,又倏忽远去。分明已经入秋,却到处都有微微的风吹着一丝新鲜的兰花香,雅致得出人意料。
太上皇比我祖父稍年轻些,也是七十有二,据说从前是出名的俊朗,可如今也只剩下一个衰朽苍老的皮囊。
我有幸见过天颜,此前却从未面见太上皇,盖因近些年太上皇几乎已经不再出门,只偶尔找儿孙来说说话,太医却是常常光顾的,他毕竟已是古稀之龄了。
这么一位尊贵的老人,却在我迈进正厅时已经等在那儿了,衣着舒适朴素,像个寻常官宦之家的老人,有些浑浊的眼珠看向我时也是再随和不过的神态。
宫女引我落座,太上皇瞧着我微微笑道:“你便是许裴墨的女儿么?”
我恭恭敬敬应是,他又道:“十七岁了,是不是?”
太上皇似乎与我好歹说过话的大皇子并照王都不是一个路数,我只好又应是,暗暗忖度他老人家把我叫过来问这些是为了什么。
说来……这明知故问的劲头,倒像是老夫人们相看小姑娘。
太上皇得了两个没滋没味的应和,也不嫌我呆板,反而更高兴似的,说:“那我告诉你小七都隐瞒了什么,你就暂时不要嫁出去,好不好?”
我这才抬起眼,太上皇颇有诚意地望过来,膝上苍老的双手拢着一串颜色极深浓的翡翠珠子,叫他揉得哗哗作响。
我虽然确实有诸多疑惑,到底是忍住了没诱使太上皇主动出卖亲孙儿。但因为心不在焉,言语间还是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答应了暂时不嫁人。
直到看着太上皇得意洋洋地吩咐人去安排李家另择婚事,务必叫人心甘情愿云云,我才恍然对大嫂的判词有了些信服。
太上皇心愿得偿,也不再扣着我不放,促狭笑道:“说来可巧么,小七就在后头。我刚逃了一局输棋,怕是气着他了,求许姑娘看在阿枝份上帮我讲讲情罢。”
我搁下暖手的茶盏起身,久候多时的宫女便立时引着我向正厅后走去。绕了几绕之后豁然开朗,花木和天光都扑面而来。
也不知那些匠人是如何夺天造化,分明已是秋日,却竟在庭中留住了一树才颓的海棠。那花色浓稠如醉,经霜后满地都是随风凋零的落红,靡艳无方。
而贺凤韶就坐在树下的石桌旁,一身柔和月白色衣裳,衣角都被残花埋了,宛如与霞光交际的褪色残昼,长发稍稍束起些,余下的都披落着,如前朝文士闲居打扮,垂眸沉思的侧脸愈发好看得像精雕细琢过的玉像。
一个年龄稍大的宫女禀报:“七殿下,许六小姐到了。”
贺凤韶似乎是迟疑了一瞬,才说:“知道了,你们下去。”
宫女退下,而我走过去,将那只木匣放在石桌上。
大约是我累了,放下的力道便重了些,匣子边角撞上桌面,竟磕出挺清晰的一声脆响,把飘在他长发上的半朵海棠惊得悠悠滑落。
我抽出那封沾了血迹的信,拿它拨开棋子再放在桌面上,径直问他:“这是什么?”
贺凤韶看着那点血迹,沉默片刻,道:“是刺客的血,我未曾受伤。”
“就当这一次你安然无恙,那刺杀也只这一次吗?”
其实他大可以骗我的,毕竟我又不能做什么,一介蝼蚁似的无权无势的病弱庶女而已。我只是在赌他的心。
贺凤韶轻轻摇头,承认了:“……不计其数。”
一如我所猜测。花了一夜我也悟透了,他被护送到菏州是去解毒没错,四载不归却更可能是身份泄露后很花了一些功夫来摆平事端。
菏州不比天子脚下,世家权势如日中天,但我细细琢磨过近年来官眷口中的信息,却发现菏州官场从上到下不知不觉被换了大半,后来换上的官员其中还有几位是我所知的拐着好几个弯儿与大皇子妃家有些关系的大人。
我看着贺凤韶想,这么个仙人似的模样,也瞧不出菏州那几年中的诸多变动到底有多少是他在幕后推手,才招致了所谓不计其数的刺杀。幸而还略输给信任的老师一筹,送给我的信全叫方先生半路截了去,还被偷换了一张,尚且让人不至于觉得深沉可怖。
我在他对面坐下,将信封收了回去,他显然不愿细讲经历过哪些险情,见此松了口气,倒比我自己还怕我不高兴。
我有些想笑,抚着匣子里那一封最特别的信,故意问他:“许桐是什么人,你认得么?”
他蓦地僵住,眼神里终于流露出一些惊疑,好像见着曾亲手深埋的一颗莲子忽返日光水下,尖锥似的在面前冒出毫厘新芽。
我将那封被换了芯子的信放在桌上,看着他缓缓拿起来,抽出那张本该被烧个干净的纸,认出是自己手笔之后终于叹了口气,倒好像如释重负。
“许桐是许相之女、麟将军曾孙、照王妃密友,亦是我心上之人。……我贸贸然为她取字,自当负罪引慝,任由处置。”
贺凤韶静静看着我,说。
此举看似是弃甲倒戈,可我面对这忽然大白天下的心意,哪怕已有预料,还是一时无措。
随后我又想到这五年来困囿的梦魇,觉得比起他恨我,如今境遇似乎已经好得如同美梦,便莫名其妙地冷静了下来,将心一横。
我盯着他道:“我不想嫁去李家,也不想耽误别人,偏偏要嫁给你,遂你的心愿,你高兴么?”
——远处的窗后,太上皇睁大了眼,怕惊扰着人似的悄声感叹:“真像啊。”
他毕竟老了,越是久远的事情记得才越清楚。
那一年太上皇才七八岁大,因天气炎热,皇弟又生病告假了,他不愿意独自念书,便逃课偷偷躲到御书房的屏风后头睡午觉,然后被破门而入的声音惊醒。
那日年纪小小的太子贺归也是趴在屏风后面,透过缝隙偷瞧闯进来的麟将军。
彼时许玉麟已经年过而立,却仍俊美得万人倾心,什么粗鲁行径都丝毫无损风姿。
他傻傻看着麟将军把抬着撞木不敢睁眼的侍卫和断裂的门栓都扔在身后,云纹薄纱袖挟着热风迈进来,五指一托将那张沉重精美的前朝书案掀到一边去,挑着眉直面神色不虞的九五之尊,把桀骜不驯尽皆明晃晃挂在神色间,只平静道:
“我问你贺乾章,你躲着有用吗?前朝三百文武都没拦住我从笳荧关打过来,陛下还想我再起兵从京城犁过去一遍?奔四十岁的人就别光用心头热血发闷气了,也拿脑子想想,哪怕你带着玉玺藏到地底下我也能给你挖出来,就赶紧给我准了得了,磨蹭个什么劲儿。”
这大逆不道得堪称昭彰的话撞进小太子耳朵里,他看着平素英明决断的父皇一声都没吭,阴沉着脸翻出故意藏起来的折子盖了印,心里想的却只是麟将军长得可真好,他能不能再抽空生个闺女给我做皇后呢?
……那时的许玉麟,如今的许若,一个是毫不掩饰的洒脱骄矜,一个是化性起伪的温顺平和,容貌也没什么相似处,骨子里却竟有些类同。
太上皇想,父皇泉下有知,也该高兴的,自许玉麟起的这个许家传到第四代,终于有一个后人像他的麟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