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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3、二次拜相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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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邈于一片非议的声中,在官舍安静地辞世。
他与世长辞的那个白昼,仍参与朝会,并在早朝上,投下要为天下贱民女流开教化的一道惊雷。
此项提议必会遭遇反对,但那都是他的身后事了。寄宿在官舍的年轻官员请他上朝,发觉他已没了气息,而他的书案上,是一片未完成的、名作《教化》的文章。
赵邈此人的身后名并不复杂,三朝帝师,一朝明相。
而一个人的价值往往在死后才能真正体现,长安的百官仿佛失了主心骨。赵邈以最清廉的方式辞世,那些对他的暗中嫉妒、重伤,都似冷箭戳向了自己心口。
赵邈以国丧之礼下葬,刘昭挟文武百官以学生身份为其扶棺、守孝。
下葬当日,赵鸢站在百官末流,与自己的父亲之间隔着一整个朝廷。
留给她哀默的时候并不多,当日返朝的路上,王岑私下来找她,边走边说:“我找到先皇登基时,镇守国库的士兵了。”
走道回宫,还有很长一段路,赵鸢不急不慌问:“可有当年太府卿的线索?”
王岑道:“嗯,不知你可否听过吴逍遥这个名字?”
女皇时代,所有机密事都掌握在她自己手里,为防止底下人勾结,为她办事的人,基本互不相识。
“当年的太府卿是吴逍遥?”
“是...但这人,在先帝进长安那日吞金自尽,为女皇殉葬了。”
女皇一辈子都活在猜忌中,不知她在天有灵,得知有一位叫吴逍遥的收库官誓死追随她,可会心有宽慰??
“他可有相交好的朋友?可有人见过他的亲眷?他在长安可有经常去的地方?”
“他守库三年,深居简出,没有亲眷去探望过他,亦独来独往,不与任何朝臣结交,倒是有人在西市的一间名为‘长乐居’的酒馆见过他与胡人一同舞乐。前几日我本想去探一探这个‘长乐’居,不料正赶上了相爷辞世。”
一条笔直的大道通向皇城,赵鸢知道,只有自己走完这条路,才能慰藉父亲。
深夜的皇宫里,刘昭站在母亲的宫门外,因有禁令在,她不得出后宫,而刘昭也不愿入内。
他知道母亲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若不是自己,母亲就不会杀人了。看到母亲,只会让他深深厌恶自己。
他痛恨欺骗,痛恨杀戮,或许他注定做不了一个好皇帝。
他要坐在高高的皇位上,让千万人有方向可走,可是谁来给他方向?
赵太傅辞世,好似整个朝廷都沉沦在悲伤之中,如同一只没有斗志的巨兽,身边宫人各怀私欲,他一个人,如何拖起这巨兽?
刘颉对太监道:“朕要出宫。”
“陛下,这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天下孩童可以在泥潭里打滚,可以满大街乱跑,为何他却连出宫都要看宫人的脸色?
“朕要出宫。”
太监也愁,小瘸子皇帝出宫,出事了谁来担责,可天下的规矩都是皇帝定的,皇帝要打破这规矩,谁活得不耐烦了要忤逆他?
他只能哄着说:“陛下龙体圣安,宫外污浊之地,会侵害圣体。”
“朕要出宫,你若拦着朕出宫,朕便杀了你。”
太监立马跪地,颤巍巍道:“陛下,宫外危险啊!您若有三长两短,”
宫外危险么?刘昭心道,他和父母躲在山窝里那些年,风平浪静的,反倒是来了宫里,他开始眼睁睁看着无数人死去,而他的父母也都成了杀人的刽子手。
“对朕来说,没有比皇宫更危险的地方了。”
太监想,小皇帝终有一日要长大亲政,自己现在惹他不快,就等于断送前程。
“陛下,奴才们陪您出宫。”
整个内侍省的太监出动,护送小皇帝出宫。出了宫,发现他们的担忧似乎有些多余,因为他只是爬上了钟楼的城楼,静静等待天亮。
“陛下,该上朝了。”
“开市了,我要去看猴子戏法。”
来长安之前,父亲许诺过要带他看长安的猴子戏法,但一入长安,别说猴子戏法,他连父亲的影子都很少见到。
“陛下,您若想看猴子戏法,咱们找天下最厉害的艺人来宫中表演!”
刘昭忽然发怒:“你们谁都不准跟上来!”
他走下城楼,走向热闹的坊市中。太监们匆匆跟上,一条脏兮兮的野狗忽然拦在了刘昭的路上,太监们打起十二分精神,准备跟野狗干仗。
刘昭抱起那只小狗,“你是瘸子,我也是瘸子,我跟你一块玩儿。”
早晨的街坊有许多不用念书,也不用帮家里生计地野孩子,刘昭的小狗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孩子们围上来,告诉刘昭可以去河边给小狗洗澡、还能包扎伤口。
一听刘昭要去河边,太监们如临大敌。
一个年老的太监道:“腿脚最快的,速去李府请李先生,其余人继续跟着。”
李凭云随太监赶到河边时,刘昭正和孩子们拿着布巾给小狗擦身子。
一小孩说:“这狗跟你一样,是跛子诶。”
刘昭点点头:“嗯,我的腿是被坏人用箭射穿的,不知这小家伙是不是也是如此。”
“那你疼吗?”
刘昭认真地跟他们讲述自己跛腿的经历,孩子们没有嘲讽他,反而纷纷拿为他出主意:“我父亲也是跛腿,但他是我们坊里最有名的木匠,达官贵人们都来找他雕花儿刻字。”
“我舅舅也是跛腿,不过他不是木匠,他是做烧饼的,别人都叫他跛子刘。”
刘昭惊喜道:“我也姓刘!我也是跛子刘!”
在孩子们的身后,老太监忧心忡忡道:“李先生,陛下误了早朝,前朝文武必要向内府省问罪,届时奴才们只能以死谢罪了。”
李凭云常常觉得这世道扭曲,朝纲之事,何时竟比一个孩子的天真更重要了?
“让陛下尽兴地玩吧。”
快到中午,孩子们纷纷回家吃饭,河边只剩刘昭和小狗。
刘昭抱着小狗起来,打算带他去找猴子戏法,却看到了李凭云。
他怯怯后退了一步:“我不当皇帝了!我不会回去的!”
李凭云道:“猴子戏法在沈家街,我带你去。”
刘昭上前来,牵住李凭云的手:“亚父,你可别骗我。”
一断臂、一跛子走在街上,路人免不了投来怜悯目光,到了猴子戏法的场子,其它看客以为这是一对可怜父子,便让他们去了前排。
李凭云对昭哥说:“待会儿还有喷火吞剑。”
刘昭瞪大眼,不敢相信世上还有如此神奇之事。
看完了喷火吞剑,李凭云带刘昭去茶肆吃点心,吃撑了,又带他去了树林里蹴鞠的场子。
和刘昭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们正玩得热火朝天,刘昭羡慕地看着他们,李凭云摸摸他的脑袋:“等他们走了,我陪你蹴鞠。”
二人从蹴鞠场出来,已是日薄西山。
刘昭一手牵着李凭云,一手抱着小狗:“亚父,赵太傅辞世前,曾私下里告诉我他毕生之愿,是让天下所有人都能读书,能科举。可是读书那么累,会有人喜欢么?直到我今天遇到这些孩子,他们比我的那些伴读更聪慧、也不会在背后笑话我时跛子,尤其那个小姑娘,她对千字文倒背如流,我觉得他们比宫里的伴读更应该读书。可是,大臣们从不会重视我的话,你能回来帮我吗?”
李凭云微微一怔,“陛下,你信得过我吗?”
“听父亲说,我出生时是你为我起名,父亲去后,你始终没有抛弃我,我偷跑出宫,你也没抓我回去上朝,我当然信得过你!”
李凭云牵着他向皇城的方向而去,“若要我帮你,从此刻起,你便不能再信我。”
刘昭听不懂李凭云的话,但只要他能回来,自己什么都能答应。
当夜刘昭便召见三省的长官,拟了圣旨,聘任李凭云回朝。
第二天,赵鸢本要去长乐居查吴逍遥的,但因突如其来的百官拜相,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
父亲去世,皇帝年少,朝廷必须要有个能一锤定音的人。权贵、清流、武官、外戚各不相让,唯既不属于这些人、又能让这些人信服的李凭云上台,才能平衡各方势力。
李凭云二次拜相,是众望所归。
拜相礼于下午在太庙举行,全体朝官参与,按部依次拜相。
轮到御史台,田早河率御史台众官走上社稷坛,当年太和县名不经传的小人物们,终于权力顶峰相会。
散朝后,赵鸢去长乐坊转了一圈,没能从所剩无几的胡人口中打听出吴逍遥,倒是发现这里的酒肉味道醇香,于是赵鸢买了一壶酒和几道卤肉,拎着回了府。
朝中的风云瞬息完美,李怀义也是一日千里地成长。赵鸢乍一看襁褓里的婴孩,陌生极了,甚至怀疑乳母掉包了孩子。
乳母道:“小孩就是这样,等到了半岁,又要长一个新模样了。不过不管怎么长,都离不开父母的样子,你看他这小脸,简直跟老爷一模一样。”
赵鸢抱起李怀义,不满道:“分明是像我多一些。”
“那是因为你和老爷有夫妻相,俩人的眼睛,长得真是一模一样。”
正聊着,李凭云回府了。
赵鸢戏弄他:“你回来晚了,方才小怀义张开说话,喊了我娘。”
李凭云知道她在鬼扯,并不揭穿,而是顺着她的话说:“不愧是我儿,不足半岁就能张口说话了。”
乳母将孩子交给二人,便下去休息了。
赵鸢给他倒酒:“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请你喝酒。”
李凭云喝了她的酒,也忍不住吐露心事:“我若说封王拜相对我而言只是一件寻常小事,你或许觉得虚伪,可是我从未有过分强烈的执念,唯一一桩执念,是幼年时遇见的僧人都说我是和尚命,我偏不信邪,这一世能让我在红尘俗世里漂泊,我已经别无他求。”
“李大人,你说...人活在世,一定要有所求么?”
“我也不知道呢。”他抿了口酒,忽而回忆起今日拜相礼上的赵鸢,问道:“今日拜相礼,你为何到处交头接耳?”
“这你也能看到?”
“嗯,站在社稷坛上,底下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可是百官都穿着差不多的服饰,你如何确认交头接耳的人是我?”
这是他宁舍命也要喜欢的女子,如何不认得她?
“我想认出你,便认了出来。”
赵鸢对李凭云已无隐瞒的必要,并非她完全信得过李凭云,而是她放过了自己。她本是坦荡之人,心存猜忌地活着,太累了。
“吴逍遥是女皇亲自任命的太府寺卿,他为女皇殉葬,吏部查无此人。但我想,既然他身为朝官,文武百官总有认识这个人的。今日拜相典礼,百官难得齐聚一堂,正好省得我挨家挨户去拜访。”
“那你可问出来了?”
赵鸢手指敲了敲桌子,停下来的食指,指向对面的李凭云。她道:“除了你,都问了,没人认得吴逍遥。李大人也曾在太宁年间为官,不知李大人可认得这人?”
“似乎听过这个名字,但想不起来具体样貌了。”
赵鸢并不泄气,而是更为笃信:“此人如此神秘,这正说明了,极有可能他就是盗取国库之人。”
李凭云淡淡地点了点头,目光颇是满意,赵鸢瞧见他眼里的光彩,心道大权在握,他难掩喜色,也是人之常情,却不知李凭云的喜,并不是为她心中所想。
李凭云正在进行他人生中最得意的一场博弈,他的对手如此强大,如此坚毅。不论他们谁胜谁负,胜出那人都会走向江山社稷的最高处,带着另一人未了的心愿,为天下有义之辈树起旗帜。
而他也并未欺骗赵鸢,他的确听过吴逍遥的名字,也的确记不得吴逍遥的具体样貌了。
因为吴逍遥,他和歧天、扶云一样,他从来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他出神之际,耳畔忽传来赵鸢的声音:“李大人已权倾朝野,可否让我,也借一借李大人的职务之便?”
李凭云挑眉:“你要借多少?”
“我要朝廷无人妨碍我查明此案,满朝文武,见我如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