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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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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驶出官道,朝着一片铺满青石的小路而去,在蜿蜒曲折的道上行驶良久后,一座小院出现在前方,骏马长吁,随后停在门前,一抹清癯的身影落地。
铜环拍响几声,木门被拉开,一老妪开门,笑吟吟询问有何事。
苏嘉言说:“晚辈自乾芳斋来,是丁老的帮厨。”
老妪有些意外,竟是老伴常挂嘴边的孩子,观察他的双手,略带粗糙,不像是说谎,“小公子先进屋避寒,我去告知老头一声。”
“多谢。”苏嘉言行礼,递上食盒说,“这是晚辈的一点手艺。”
老妪笑得慈祥,觉得这孩子颇合眼缘,不由多了几分亲近,“孩子你先进屋,我先看看老头在哪。”
苏嘉言示意不着急,之后站在烤炉边上取暖了。
此处群山环抱,菜畦覆霜,藤架垂冰,鲜少花草树木,多为蔬菜瓜果,虽为深冬,却犹见几株茄果落地,偶尔还能听见几声鸡鸣传来。
片刻过去,老妪回来请他前去后院,两人穿过长廊,远远见丁松山站在结冰的湖面捣鼓,脚边还放了个木桶,看样子是想冰钓。
“丁老。”苏嘉言走近帮忙,“我来吧。”
说着接过铁锹,二话不说往冰面就是一锤,眨眼间出现裂缝。两人连忙后撤,随后又见铁锹凿下,不多会儿便出现了冰隙,湖冰下沉,澄澈的水面出现在眼前。
丁松山哈哈大笑,抹了把额头的汗水,没有平日的严肃,“你这孩子有点力气,往年都是我学生相助方可凿开垂钓,今日你既来了,正好一同用饭,尝尝师父的手艺。”
一句师父,让苏嘉言愣了下。
其实有些受宠若惊,毕竟被训斥多了,哪能瞧见丁老这般平易近人,“是我有口福了。”
桥上的师母不知何时离开,后院只剩一老一小。
丁松山养了不少鱼苗,说是为了吃,但更像为了消遣,这会儿抓累了,开始指挥苏嘉言上手,还特意备了手衣,生怕他受冻着凉,一口一个好徒弟满嘴夸。
苏嘉言不会抓鱼,好几次都放跑了,丁老也不怪他,还急急忙忙喊着抓下一条,一炷香过去,又多了个满头大汗的人儿。
寒风轻拂,把苏嘉言的青丝吹得竖起,脑袋变得毛绒绒的。
抓鱼好难,还是杀人简单。
等两人屏气凝神,一鼓作气甩下鱼叉,顿时眼前一亮又一亮。
“上钩了!”苏嘉言好开心,“是鱼!”
他猛地抬首庆祝,视线穿过风雪,意外撞进顾衔止的注视中。
那人伫立廊桥下,静谧如画。
原来,丁老口中的学生是顾衔止。
前世在东宫,曾听顾驰枫谈及过太师,每每都是气得牙痒痒的神情,说太师毫无文人墨客的气质,像赶集的农民百姓云云。
之所以这般诋毁,原因是太师总把皇叔挂在嘴边比较,也许本意是为了给众皇子树立榜样,偏偏顾驰枫生性忮忌,莫说是和长辈比较了,就算是同辈的顾愁也不行。
如今看来,顾驰枫厌恶的那位太师正是丁老了。
人不可貌相,难怪初见时觉得他有文人风骨。
丁松山接过鱼,丢进木桶,尽兴了,对上前的顾衔止说:“无相啊,这个是我新收的徒弟,跟我学做菜的,你们认识一下。”
顾衔止并未戳穿知晓老师在乾芳斋的事,顺着老人家的话看向苏嘉言,轻轻笑道:“顾无相,汴京中人。”
苏嘉言从三言两语里嗅到秘密,陪着演起来,“苏嘉言,小名辛夷。”
木桶里的鱼跳得欢,丁松山没留心思在他俩身上,眼下气氛融洽,天色不早,索性说道:“你们去书房坐会儿,我和师母去后厨做菜。”见苏嘉言想跟来,连忙拦住,“你也去喝茶歇会儿,抓鱼辛苦了,你等会吃多点。”
既如此,苏嘉言也不好推辞,目送老人家离去后,转身朝顾衔止道:“劳烦王爷带路。”
顾衔止微微颔首,领着他去往书房。
屋外天地一色,屋内煮雪烹茶。
苏嘉言烤火取暖,身体热烘烘,脸蛋红扑扑,满足地深吸了口气,余光瞥见茶杯推来,转而坐直了身,捧起茶慢慢抿了口,热茶下肚,整个人都神清气爽,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在顾衔止的角度看去,像只翻墙进来避寒的黑猫,找到火堆后绕着四周打滚儿,玩累了找吃的喝的饱腹,满脸餍足,舒服极了。
“王爷。”苏嘉言放下茶杯,“你说,丁老为何要瞒着乾芳斋之事?”
前世没有这些经历,更多是道听途说,有些事东拼西凑能推测出大概,有些事则需要去探索。
他想过许多缘由,譬如做点心是丁老的爱好。
万万没想到,顾衔止会说:“老师在顾及我的颜面。”
恍然间,苏嘉言想到一些事,曾说顾衔止受教大儒,方得如今成就,不少公卿尝试过暗中打听,想将子孙塞入门下,终究找不到蛛丝马迹。
反观丁老,是位闲云野鹤之人,平日除了钻研农耕菜式,哪呢瞧得出有大儒风范。若是公卿们苦苦寻找后心有落差,指不定对顾衔止多了怀疑,少了信任。
尽管于顾衔止而言并无大碍,但老师之言,不得不从,悄无声息抹去老师在京中的踪迹,免去有人前来叨扰。
这是苏嘉言从未见过的一面,反而加深了先前对丁老的印象。
固执、苛刻,却心软。
杯中再续新茶,对话戛然而止。
苏嘉言肆无忌惮打量眼前人,眸光潋滟如流光,笑意浅浅映月华,然一瞥间威仪自生,令人不敢直视。
一个与暴戾恣睢无关的人。
可无风不起浪,前世的传闻绝非空穴来风。
想到这样的人有恋尸癖,他忍不住心生恶寒,下意识往后挪了挪。
顾衔止无声捕捉一切。
苏嘉言取下腰间玉佩叼起来,注意力都集中在回忆,不曾注意出现的丁松山。
食盒放置桌案,发出一声沉闷的声音。
苏嘉言回神,循声看去的同时,竟发现自己的警惕心降低了,连丁老过来的脚步都没听见。
顾衔止给老师添茶,食盒被打开,几样点心映入眼中,一眼便瞧见了枣泥糕,捏得造型奇特,看起来颇为新奇,增添食欲。
但丁松山十分不满,冲着奇型古怪的枣泥糕指指点点,“你看你,一不盯着就乱来!”然后捏起一块塞嘴里,嚼了嚼,咽下去,又吃一块,“真是古灵精怪的孩子。”
苏嘉言调皮吐了下舌头,虚心听教,毕竟这是胡乱捏着玩的,就是想丁老多惦记自己。
顾衔止静静看着两人,目光落在对面,像想到了什么事,沉思少顷,直到老师推来食盒,示意尝尝。
他垂眸看了眼,奇形怪状,像小孩子玩过家家。
拿起枣泥糕咬去一口,酸度适中,很显然这才是苏嘉言的水平,说明上回的酸度是有意为之。
丁松山见他吃完,笑称:“你平日不喜点心,这会儿倒是不挑了。”
苏嘉言心头一跳,想到先前送的点心,看向顾衔止。
四目相对,顾衔止见他脸上并无心虚,倒是坦然得很,轻声回道:“托老师的福,方能一尝珍馐。”
丁松山的心情不错,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你啊,自小修生养性,不骄不躁,你那侄儿,有哪怕丁点这样的品行,也不至于让你有操不完的心,早去隐世问道了。”
谈及隐世,苏嘉言记起道观相遇,原来顾衔止是去避世吗?
顾衔止说:“世间之事,顺应自然,再给点时间他们吧。”
丁松山对此却嗤之以鼻,当年奉命入宫,悉心教导顾氏几位,倾囊相授发现难改劣根,东宫那位只搞一言堂,也不知这天下今后可还有救。
老人家摇头长叹,偏头看着默不作声吃喝的苏嘉言,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对顾衔止说:“老夫瞧着这孩子心性不错,学得快,今后必能料理一手好菜,你身边若有闲职,倒可以带回家。”
苏嘉言被吓一跳,茶水呛喉,咳嗽了几声,丁老安排什么不好,让他和恋尸癖一起,疯了吗?
顾衔止悄无声息给他推去一杯水,轻轻笑了声,“岂非大材小用了。”
苏嘉言以为他当真了,好奇盯着他。
丁松山自诩从不看走眼,一听学生这么说,总觉得有戏,恨不得帮一把自认的徒儿,早日脱离苦海找些轻松的活儿,存些银子多去学习,又有自己暗中相助,指不定将来中举后入朝为官,为百姓效命。
“小言是个好孩子。”他毫不吝啬夸赞,像捡到宝似的,满脸春风得意,“依老夫看,以小言的心性,将来必成大器!”
顾衔止清楚老师的脾性,就算是太子也未能得他青眼,可见是真的喜欢这孩子,顺着话说:“老师说得是。”
丁松山笑脸一收,不悦地啧了声,辨不清学生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一律按照敷衍处置,板着脸点他,“老夫看你就是一滩水,丢俩石子就荡漾两下,不丢就毫无波澜。”
顾衔止想安抚两句,但被苏嘉言的失笑声打断。
说话间,师母的催促声从后方传来,“老头来看看你的鱼,到点了。”
丁松山连忙起身,顾不上打伞,冒雪去了后厨,那背影,和在乾芳斋忙活时一样。
屋内又剩两人,这一次,苏嘉言眼底多了动摇。
丁老评价顾衔止的话尤在耳畔,不由心生疑惑,难道前世的谣言是编造的?
而面前之人,才是真正的顾衔止吗?
冬日入夜早,用饭后,丁老也不多留他们,师母前后叮嘱回城当心,还放了许多暖石避寒,最后苏嘉言跟着王府的马车回城。
银装素裹天地寒,风雪交加映苍茫,骏马驰骋官道上。
苏嘉言畏寒,侯府如今施行由奢入俭,府内的银丝碳一少再少,导致夜里睡不好。
一接触到暖和,就忍不住打呵欠,不多会儿,硬撑的双眼通红,像覆了一汪春水。
顾衔止手边放着几个卷轴,似乎需要批阅,接连听见呵欠声时不禁抬首,见他昏昏欲睡,却仍紧绷着身子,仿佛在提防着什么似的,无法安心。
车外偶尔会传来一些动静,少年一惊一乍,应激似的。
“路上积雪,官衙派人铲雪。”顾衔止继续端看卷轴,语气轻柔,如同在顺毛,“返程虽慢些,但不必担心安危。”
苏嘉言挪动了下身子,知晓他在提醒自己歇息,但始终提心吊胆不敢松懈,尤其是疲倦的状态下,更需要时刻保持警惕,“多谢王爷。”
夹杂困意的一句话,显然是想不到更好的说辞,也没有更多的精力去应付。
如今是养精蓄锐之际,薛敏易找到了,此人也接触顾氏叔侄,只等朝贺宴一到便足矣。
若说太多,以顾衔止的城府,指不定要察觉异样。
马车里的气氛古怪,尤其是呵欠声不停,给本来就古怪的氛围更添了诡异。
苏嘉言见他在阅卷,实在不好打扰,干脆找玉佩磨牙提神,试图在记忆里找到更多关于顾衔止的事。
然后睡着了。
规律的翻阅声渐消,有注视落在沉睡的身上,但也只是片刻,很快那道视线又不见了,翻阅声再度响起。
苏嘉言再次梦到自己的牌位,还有那经久不散的诵经声,重生回来后,已经好久没做过此梦了。
很奇怪,这一次的诵经里,似乎有熟悉的声音,可他也辨不清声音的方向,四周一片模糊,只有牌位是清晰的。
“嘉言。”
有人在喊自己。
“嘉言。”
在哪里喊的?
好熟悉的声音,感觉身后有人偷袭。
“辛夷。”
“不要!”苏嘉言惊醒,下意识反手扣住触碰自己的手,迅速抽出袖箭直逼脖颈,欲动手之际忽然顿住,望着眼前沉静的双眸,杀意尽退,呢喃唤道,“顾衔止。”
危险悬在脖颈,顾衔止却心如止水,唯独眼中多了一分不解,与初见时那般,他又问出了那句话。
这一次多了前缀。
“辛夷,或许是我们之间有什么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