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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夜阑星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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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夜阑河水冰冷刺骨。
他们在河中游了很久,这河水有一股强大的吸力,拉扯着人往下沉,仿佛下方有个巨大的漩涡,沈云烟奋力和这股吸力对抗,全靠谢孤峤托着她,游得十分艰难。
人族无法渡河,渡河即沉。
因为要带着她,他们游得非常慢。
而且他们只能在河里沉泳,不敢在河面上冒头,玄蜂的刺、云千息的丝线都在盯着他们,一旦露头,他们会成为活靶子。
她沉潜在河中,和强大的河水吸力对抗,不断呛水,肺部火辣辣的痛。
每隔一会儿,他就靠过来给她度气,这个举动更消耗了他所剩不多的气力。
她能感觉到,他的动作在变慢,冰冷的河水让他反应迟钝,浑身的伤势,不断流逝的妖脉血都在提醒他,他已经快到极限了。
不知过了多久,在最后一口气要耗尽的时候,他们触到了岸边,两人跃出水面,眼前是一片荒山枯草的景象。
谢孤峤托着她上岸,她登时瘫坐在地,呕出了几口冰冷的河水。
她被那把带着血槽的匕首刺穿后背的伤口经过几次崩裂,一直没有完全恢复,被冰冷的河水一刺激,后背涌出温热的血迹,将裙衫染成浅粉色。
河边的冷风一吹,浑身都温度都被吹走,寒意几乎透骨。
她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回头一看,谢孤峤那只雪白修长的手攀着河岸,甚至还没爬上来,她心中一悸,赶紧扑过去把人拉了起来。
手臂一用力,后背的伤口扯得阵阵发痛,然而此时也顾不上了,她用尽力气,终于把人拉了上来。
谢孤峤似乎已经脱力,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他浑身湿透,闭着眼睛,晕湿的睫毛像两面小扇子,在眼底投下浅浅阴影,眉弓、鼻尖和下巴都在不断往下低着河水,他的脸惨白如雪,完全褪去了血色,就连唇色也是白的,整个人呈现一种冰雕般的脆弱感。
他一身黑衣破破烂烂,全是撕裂的伤口,有龙爪的抓伤,银线的割伤,火焰的灼伤,龙尾扫出的瘀伤,血迹被河水冲刷后,只留下发白泡皱的伤口,这些伤口层层叠叠,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块是完好的,才过了这么一会儿,又隐隐有金色的血珠渗出。
云千息说,妖脉血流尽,妖就会死。
她哆哆嗦嗦撕下襦裙的边缘,想缠裹住他身上最深的几处伤口。
她才一起身,他就倒了下去。
“谢孤峤!”
他倒下去的瞬间,沈云烟心跳几乎骤停,猛地跪坐在他身侧,探了探他的鼻息。
那一点点的气息喷在她指尖,她的手指情不自禁的发抖。
她如今才懂了,什么叫做气若游丝。
她一个劲的安慰自己,他们已经逃出妖界了,只要带着他回到玄清观,玄清观会有最好的伤药来治他,他们一定会没事的。
走了一趟妖界,她身上除了一片蛇鳞,什么都没留下,连治伤的药都没有,只能简单处理了他身上几处伤口,期间他像是没有反应的娃娃一样任她摆弄,她的心还是不受控制沉了下去。
弄好之后,她起身眺望四周,眼见四面都是荒山,竟见不到玄清观的影子。镇妖塔一倒,玄镜碎裂,那高耸的地标也看不到了。
玄清观和夜阑城位置几乎相对,而他们在河里游了很久,游动中被河水一直冲向下游,河岸两侧看不见玄清观和夜阑城,她猜想,他们应该被冲到了下游很远的位置,就连那些修士们的营地都看不到了。
他们该怎么回玄清观去?一直沿着上游走,也许路上能碰到一两个修士,问他们求些伤药,最好能送他们一程。
她看了看躺在地上的谢孤峤,他好像睡着了,闭着眼睛安静的躺着,沈云烟每次看向他,心脏不受控制的骤沉,她很怕他睡着了再也醒不过来,很怕她一回头,他就没了呼吸……
她指尖颤抖着把人扶了起来。
她想,他的状态太差了,她能走,他却不能。
她得找个暖和点的地方暂时先安置他,再自己出去求救。
她下定决心,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试着将他扶起来。
用力、用力。
她的腿颤抖着,咬着牙,用上了全身力气,猛地发力——
砰。
两人一起仰倒了下去。
他实在是太沉了。
沈云烟从来不知道,他竟然有这么重,像是一整块秤砣猛地压在了身上,她视线扫过他劲痩的腰身,破烂衣服中露出线条流畅的肌肉,身材好得过分。
按理说不应该啊……他虽高但不胖,怎么也不该这么沉。
她哪里知道,这人一旦昏迷,压在她身上的都是蛇身本来的重量,能不沉么?
挪不动他,只能想办法把人唤醒。
她翻身凑到他面前,拍他的脸颊,先是很轻的力道,接着又不由加重了力道,拍的他的脸颊发红,他还是没有反应。
她咬牙牟足了力气,一巴掌下去——
她的手被人抓住了。
虚弱的声音响起,“别打了,痛。”
她的动作顿住,眼泪噼里啪啦的砸在他脸上,“太好了,你醒了。”
落在唇上的泪滑入口中,味道咸得发苦,他眉心蹙了蹙,“别哭。”
她手忙脚乱的擦去泪,“我这是高兴。”
她将眼下的情况跟他说了,“所以,我要找个地方先安顿你,但是我挪不动你……”
他说声知道了,配合她的力气起身,这一次两人终于站起来了。
沈云烟只觉压在身上的力量轻了不少,但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重也是很沉的,她扛着他,摇摇晃晃往荒山靠近。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道,“前面有个山洞。”
她举目望去,只见枯草衰藤,乱七八糟生长,夜阑河北岸虽然会下雪,但很多植物都不落叶,只是颜色褪去鲜绿,变成一种霜白的惨绿色,漫山遍野都覆盖着这种绿,一时也没看见山洞在哪里。
她下意识偏头看他,想看他视线的方向。
他的眼睛是闭着的。
她心一紧,低声问,“山洞在哪里?”
他微微抬起头,似乎在感受气流中的风声,“在西边。”
她没有挪动脚步,而是死死盯着他,“你的眼睛怎么了?”
他看向声音的方向,似乎想向她露出一个安慰的笑,还没笑出来,唇角先溢出了金色的血,点点滴落在她手上,那血是冰冷的温度,她却觉得自己仿佛被烫伤一样,心沉沉的痛。
“是蜂刺。”他说,“取出来就没事了。”
她回想起两人跳进河中时,游了一段,他的身体瞬间僵硬,当时她察觉到了,却无法发问,莫非是那时候中了玄蜂的蜂刺?
她咬牙,“先去山洞。”
“嗯。”
在他的指引下,沈云烟找到了那个山洞,低垂的藤蔓和荒草将洞口遮得严严实实,若不是有他,她根本发现不了。
进了山洞,洞中大而空旷,石壁嶙峋,因为临近河岸,土壤有些潮湿,她扯下许多枯藤干草铺在地上,尽量弄得舒适了,才扶着他躺下。
“那根蜂刺在哪,我帮你弄出来。”
他摇了摇头,“等妖力散了才能取出。”
沈云烟皱起眉。
总觉得不太对劲,可她对妖物的这些东西实在缺乏了解。
她说:“我想出去找人求救,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可以吗?”
他笑了笑,“云烟,别把我想的这么弱。”
是熟悉的谢孤峤语气。
她也跟着笑着,心中的阴云消散些许,是啊,他是那么强大的人,他在妖皇和万千妖族的围攻下也能带走她,他不会这么轻易就丢了命。
也许阎王也是要怕他的。
她站起身,想了想,又将那枚金色鳞片塞进他手心,“你先保管一下。”
说着,也不容他拒绝,快步走出去了。
天边浓云涌动,一丝日光也无,天地间一片萧索,一出了山洞,河边的冷风刮得人浑身刺痛,空气尤为潮湿,仿佛有一场雨将下未下。
这寒冷的潮意钻入骨头,更让人觉得冷,沈云烟推算着日期,应该已经过了立冬,快到十一月中旬了。
她在妖界足足待了半个月,也不知道玄清观怎么样了,她沿着山路快步疾行,既然人族修士已经聚集在夜阑河岸,这附近应能碰上巡视的弟子才对。
她走了好一段路,风里传来人声。
她心中一喜,刚想迎上去,听得他们说道,“你们听说了吗?梵音寺竟然出了一个妖物!”
“一念老和尚竟然收妖为弟子,那个叫谢孤峤的,他是妖啊!”
“前几天就听说了,这狗.日的竟然是妖皇的内应,!”
“要让我撞上这妖物,我非把他撕成碎片才解恨!”
“也不知道这厮躲到哪里去了,玄清观都出了悬杀令,要他的人头,咱们找了这么久还找不到人。”
“说不定逃回妖界去了。”
“我看未必,他这么熟悉人界的情况,说不定找个地方躲起来,等着妖皇进攻,他好给妖物领路啊。”
“咱们再四周找找,说不定能找到这妖物,到时将他剥皮剖心,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沈云烟越听越是心凉,脚步情不自禁的后退,眼看这伙人上前来了,她赶紧藏身在了一处山凹的大树后,隐约看见这些人有和尚有道士,也不知道是哪寺哪观的,他们并未发现她,而是急匆匆往前搜寻谢孤峤踪迹去了。
沈云烟惊出了一身冷汗,心怦怦直跳。
她想到了妖皇的话,他公开了谢孤峤的身份,还说他是妖族的内应,说他不容于妖界,不容于人界,竟然都是真的!
为什么连玄清观也……
难道是那些长老?他们个个顽固不化,对妖恨之入骨,他们也听信了妖皇的话?
如果天下的修士都信了他是妖,是妖皇的内应,他们还能去哪里?
沈云烟心乱如麻,看向那伙人去的方向,他们好像往下游去了。
谢孤峤还在山洞里!
她拔腿就往回跑,心中默念着,千万不要出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