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沙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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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见沙子的哭泣声，尽管已经被海浪淹没。
--“被他们踩在脚下的时候，你会痛么？”
--“痛啊，当然会痛啊。”
--“那你为什么不尝试呼救呢？”
--“因为我的声音太小了，没有人能够听见。”
我总是会想起师颖。发呆在想，做梦也在想。我总是会想起来我和师颖进行这一段对话的时候，她脸上悲凉的笑容。
师颖死了。跳楼。摔在我的面前，血肉模糊。
就在今天上午，周日，是家长开放日。很多家长都目睹了这一幕。校方来不及封锁消息，没多久，我就听到了警鸣声。
我是第一个被警察带走的。因为我身上的血迹，他们觉得我受到了惊吓，需要接受心理疏导。其实我并不害怕，因为我身上沾着的都是我好朋友的血，我怎么会害怕呢？
没有人会拒绝善意，我也一样。比起待在冷冰冰的校园，我更喜欢呆在这里。尽管破破烂烂的，墙角还在往下滴着水，但手中捧着的牛奶是温热的，蹲着和我说话的女警姐姐也很温柔。
我没有刻意装成一副害怕的模样，只是呆呆的一直望着前方。我在想事情，想很多很多事情，在想学校，在想师颖。我的脑子乱糟糟的，所以我需要一点时间去理顺一下大脑中的毛线团。旁边的女警姐姐却好像会错了意，可能觉得我恐惧到无法交流，说话的声音更是轻了几分。
宁安偏南，又靠海，到了雨季几乎遇不上几天太阳。今天早上倒是出乎意料的是个大晴天，空气都暖洋洋的。可是师颖跳了楼，在我面前，逆着光。我一下就觉得阳光有些刺眼。我在想，如果早上也在下雨就好了，那样没准我还能看清师颖的表情。她会在想什么呢？是解脱，亦是怨恨？还是在急速下坠的过程中根本来不及思考任何东西。
不过我又很快想到，如果是下雨天的话，师颖就会被淋湿。那样还是晴天好了，我可以不去思考她究竟在想什么，我还是更喜欢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感受到的是这个世界的温暖。
善良的人在离开时，太阳也会给她送行。
雨声最大的时候，女警姐姐的安慰被一阵敲门声打断。声音很小，几乎被噼里啪啦的雨声掩盖。开门的是一位很年轻的警察，他面对着我，摇了摇手上粉色的笔记本，说找到了关键性证据，需要和我聊一聊。
我认出来，那是师颖的日记本。师颖喜欢童话，小时候就常常幻想自己长大后可以像公主一样漂亮、幸福，连最珍贵的日记本上都印着她最喜欢的公主。
师颖的什么东西都被她们扔掉过了，唯独这本日记没有。她藏在抽屉的最深处，没有人能发现的地方。这本日记她用了很久，从我认识她的时候就开始在用了。纸张已经泛黄，边边角角都向内卷着。我时常看到她在皱皱巴巴的纸上涂涂画画，问她为什么不重新换一个本子。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她说，因为舍不得，因为这本日记上记载着她所有美好的回忆。
我戴上警察递来的塑胶手套，翻开了日记本的第一页。
虽然我曾很多次看到师颖在这本本子上增添内容，但这是我第一次翻开这本日记。师颖的字写歪歪扭扭的，那是她总是反反复复长冻疮的缘故。她总是和我抱怨手疼得握不住笔。我送给过她一个热水袋，她不舍得用，回家送给妹妹用，结果不小心烫伤了妹妹的手，还因此被妈妈大骂了一顿。
我一页一页地往后翻，很慢，每一页都要停顿很长时间。透过这些文字，我看到了师颖的过往。这一次我好像陪在她的身边，陪着她一点点长大。然后慢慢枯萎。
原来这本日记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在用了，上面记录着的，全都是她认为的，温馨的时光。若不是知道真实的她的痛苦，仅仅根据这些文字，我还真会觉得她是个幸福的女孩。
不过也是，十几年的快乐都没能填满这个小小的本子，她又怎么会真正幸福。
我合上日记本，一点点褪去在汗水的浸润下已经紧贴在我皮肤上的手套。我将手套整齐地摆放在本子旁边，问面前的警察这本日记里有什么问题。他刚刚来找我的原因是在这本日记里发现了重要线索。但至少在我看来，师颖记录下来的名字都是真正对她好、爱她的人，没有人有作案动机。
对面的警察说，因为太正常，所以不正常。因为她太幸福，所以不会有自杀的可能。
他说，这是一场他杀。
我安静地看了他几秒，然后才笑着说：“我还以为会像以前一样，用学生压力太大自杀草草地糊弄过去。”
警察都是敏锐的，他几乎在瞬间就察觉出了我话里的含义。他问我师颖有没有在学校里得罪过什么人，或者学校附近有没有出现过什么可疑的人。
我沉默着，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非常正直的眼睛，我猜，他肯定刚刚任职不久。
我一一否认掉了他的所有问题。只是说，师颖有一点自闭，不爱说话，所以学校里的很多人都不是很喜欢她。
在房间又一次陷入沉默时，我听到外面传来的，女人凄厉的嘶吼声。那真是快要把喉咙喊破的力道。我认出来那是师颖的母亲，那个瘦瘦小小的女人，高龄生下两个女孩，身子骨一直很差。师颖的父亲在她们上下学的时候就去世了，只剩她母亲一个人拉扯两个女儿长大，每天早起晚睡，照顾女儿的起居。好不容易等到孩子都上了寄宿制的高中，却又收到了女儿死亡的噩耗。
任谁看，都会觉得这真是一个可怜的小太婆。
对面的警察打开门走了出去，我跟在他的身后，第一眼看到的是站在瘫倒的女人旁穿着校服的师筝。或许是听到这边的动静，师筝转过头，正好和我的眼睛对上。她的眼睛红红的，应该是刚哭过。
师筝和师颖是双胞胎，姐姐懦弱，妹妹沉默。倒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们来认领师颖的尸体。”站在我旁边的警察忽然开口，“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啊，以后看到妹妹的时候怎么能不想起姐姐呢？”
“我可以去看一看师颖吗？”我不喜欢听别人感叹命运的不公。所以我适时地打断了他，向他展示了一下我一直放在口袋里的护身符。
“我想给她送个东西。”我说。
“当然。如果家属同意的话。”
我点了点头，知道家属当然不会拒绝。师颖的母亲见过我，知道我是师颖的好朋友。
和一位崩溃状态中的中年女人交流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不过好在旁边还有一位保持清醒的高中生。最后交流出的结果，是我和师筝一起进去。
尽管在我进来之前她已经见过一次，可是师筝还是在看到那一床起伏的白布时红了眼睛。
“她死了。”在我思考应该把护身符放在哪里的时候，站在我身后的师筝突然间出声。她们的声音太像了，我差点以为是师颖在说话。
“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结果吗？”我轻轻地抬起师颖交叠在腹部的双手，放在她身侧，没回头，“你现在又在难过什么呢？”
“毕竟现实和想象不一样，真正看到她躺在这里的时候，还是觉得，好不真实啊。明明今天早上刚在学校里跟我见过一面，现在就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再也动不了，再也说不了话了。”
“这里有监控。”我掀开师颖的外套，提醒她。
她不说话了。
狭小的房间里一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我摆弄师颖外套时发出的衣物摩擦声。
被什么硬质的东西卡了一下，不过好在口袋足够宽松。把护身符成功放进师颖外套内兜的口袋后，我忽然开口：“你们准备怎么处理尸体？”
“火化掉吧，脑袋都稀碎了，放棺材里也不好看，她肯定也不希望自己最狼狈的模样被保存下来。”
“准备什么时候？”
“就这两天吧，早处理完大家都早放心。”
“我听说，人死后是有魂魄徘徊在尸体旁的，你不想让她再多看这个世界两眼吗？”
“你什么时候开始迷信了？”我听到师筝自嘲般的笑声。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她既然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那肯定是没什么再想看的了。还不如让她早点投胎，过上新的人生。”
“也是。”我点点头。
师颖的双手已经被我重新放回腹部。和我刚看到她的时候的姿势一模一样，就好像她一直安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人动过她。
我和师筝沉默着，一前一后矗立在师颖的尸.体旁。站了很久，师筝才忍不住打断我：“你还不走吗？我都没再听到我妈的哭声了。”
我知道她还有话想要单独和师颖说，所以我告诉她自己还有最后一句话想要说。
“说吧。”
“师颖。”我握住少女的手，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她滑嫩的指尖。
“恭喜你自由。”我望着她平静苍白的脸。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沙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