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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枝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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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桓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露丝了。
他时时会站在街边,或是在有意识地往外瞧,祈望着能看到那个俏皮的金色身影,看到的却只是那些来往的人流。
那个男人的死并没引起多大波涛——即便他有着声誉,那也都不是什么好名声,反而有人大为称赞凶手的行径。
当程桓不知多少次看向窗外时,在柜台外软椅上坐着的王廷,终于忍不住了,敲了敲红木柜台:“喂,想什么呢。”
眼见他系烟膏的手哆嗦一下,王廷睨了他一眼,抿了口烟后朝外瞧了几眼:“外面看到什么了?”
“跟你没关系。”程桓把绳子最末端系好,扔到王廷身上。
王廷嬉皮笑脸地接下,抛耍着那油纸包:“好好好,我不管你。”
“别在我这抽。”
“我没说要在这里抽,我记得上次你那要杀人的眼神,啧啧,简直吓人。”
程桓没理他,自顾自收拾着柜台里的东西。
“对了,忘记跟你说了,那个法案可能要批下来了,你可能会关店。”
程桓手里的活停了下来,“《排华法案》吗。”
“对啊,上次泰晤河里的案件被人指控说是我们干的,哎呀,平时死那么多人不管,这次死了个白人就重视起来了。”
攥着檀木盒的手指动了动,“……所以我们会被逐出去吗?”
王廷长叹:“或许吧,唉……何以为家啊。”
他的感叹程桓倒是没什么感觉。
即使离开这里,家里也还有资产可以继承,但离开了,就见不到露丝了。
这是他绝对不想碰见的结局。
王廷走了,程桓在店里守到日暮,关上了店门。
露丝没来。
之后,程桓偶尔会到教会门口,在暗处偷偷窥伺,只为了多看露丝两眼。
他没敢与她搭话——上次女孩进入他的店铺借用缝纫机的事情传到了那个被称为“莱姆豪斯之虎”,也就是她父亲的耳里,听说女孩又被暴打了一顿。
极端种族歧视者是这样的,总是觉得自高一等。
又是一个重复无趣的晨,程桓早已习惯了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也习惯那种等待和期盼的感觉。
他撑着脸颊在店里看着那张记满数字的纸张——上面记满了他和少女见面、触碰、三围的数据。
他又想她了。
梦到她的次数也变得更加频繁。
或许是佛祖也听到了他日日夜夜的念想,他的视线内,终于闯进了一抹暖色。
程桓的心顿时飞到了冒着气泡的玻璃外面。
远远看着就好了,他是那么想的,只是身子还是忍不住随她而去,离开了柜台,离开了店面,偷偷跟在了少女的身后
露丝在她店门对面的鱼铺停下,挑选着熏鱼干。
程桓缩着身子远远地站着,倚靠在墙上佯作无关人等。眼睛却不经意地掠过,大胆落在她的脸侧。
他无法不被她吸引。
却又只能形同陌路。
那视线锐利,直白,不加掩饰,没人能忽视掉,露丝亦然。蓝色的眸子闪烁,不敢看他,是与他的直白截然不同的畏缩。
她卖了几日却依旧没卖掉的锡纸攥在掌心,付掉熏鱼干的钱后,女孩的视线飘到了鱼店放在柜台上的玫瑰花束上。
那花没有被精心照料,锈黄色镀上了娇弱的花瓣,蔫了大半,变得又干又脆。
她拈起一片凋萎的花瓣,却被那店主厉声呵斥:“别揪我的花!”
少女吓得手一抖,花瓣飘落在了马路上,被经过的行人碾过。
“你好……这束花多少钱?”她小心翼翼地询问,摊开手心,露出剩余的锡纸,“这些,够吗?”
“不够不够,你快走吧,别把那家伙引来!”老板没好气地挥手赶人,“那我才不想损失什么东西!”
话里头说的是伯尔,为人横行霸道,是不允许别人忤逆他的——即便自己的钱没带够,他也绝对要用最低价把想要的东西拿到手。
程桓握紧了手,又松开。
少女诺诺收回手,点了点头,收下包好的熏鱼干,转身走远。
程桓看见她离开,便要走回自己的小店。
“噢,小姑娘!我记得你,你是不是经常去教会帮忙?”
“先生……您是?”
程桓顿住了步子。
“哈哈,果然是。实话说,我真的很想跟你聊聊。你的金发与这莱姆豪斯街实在不相配。要跟我去酒馆喝一杯吗?”
“谢谢您,先生,我还要回家做饭。”
“走嘛,没关系的。”
“王廷。”
王廷正说着话靠近露丝,就在即将碰触到少女的时候,之中插了一个人进来。
程桓别开王廷,抓住王廷的衣袖将他往一边扯,语速极快,“我在等你,你忘了我们的约定?”
“诶诶诶,我还没说完。”王廷别过头回去看露丝,露丝还站在原地,惶惶不安地看着把王廷扯远的程桓。
直到看不见了,露丝这才转身回家。
她已经很多天没去过杂货店了。
她手里还攥着一些锡纸,那是她唯一计生的法子。
自从上次借缝纫机导致程桓被扣上“自命不凡,妄想谄媚白人”的帽子,她就没再敢来杂货店。
她尝试把锡纸卖给其他店主,打听是否真的有商人在大批量回收锡纸,得到的结果果然是否认的。
程桓骗了她。
她回到了家里。
可刚到门口,她就听见了酒瓶碰撞橡木桌子的声动。她捏紧锡纸,掌心微微渗出了冷汗。
父亲的友人,不,应该叫做狗腿,那个男人看见了她经常出入东方人的聚集地,于是跟伯尔告了状。
即使生活在莱姆豪斯——这个充满东方人的街区,白人和黄人的生活区域也是隔着整整一条街道的。
她抹了抹额上的冷汗,不动声色地打开家门走了进去。
没事的、没事的……她在心中暗暗安抚自己。
她已经很久没去了,没事的……
只是——“露丝,过来,给我倒酒。”
男人坐在老旧的桌板前,面上酡红,桌上瓶瓶罐罐充斥。露丝抑着恐惧缓慢走到桌前,尽量让自己的脚步平稳,掌心的锡纸已经被汗水浸得软塌塌的。
她捏着瓶口,往杯子里倒着琥珀色的液体。
液体溅起的泡沫在杯沿溢开,伯尔眼神半眯,带着几分醺然,“你最近去哪儿了?”
她低声答:“没去哪儿。”
男人嗤笑了一声,手指敲了敲桌面,“没去哪儿?那我问你,上个礼拜,你频繁去码头做什么?”屋内的空气骤然紧绷,窗外风声呼啸,她屏住呼吸,不敢回应。
“我一直都在码头呀,那边水手多,锡纸也……”
“你再跟我说码头水手多?!”伯尔猛地一砸啤酒瓶。露丝的小小身躯也被吓得猛然一抖,“你分明就是跨过那条街去找东方人了!找的是谁!”
“我没有……”
“露丝,你知道那个男人要给我多少礼金吗!可他死了!死了!他不嫌弃你来历不明的身世,他愿意接纳你!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男人猛砸着桌板,抓起手边的空酒瓶丢了出去。“你就是那个女人带给我的灾厄!”
露丝吓得手一抖,酒水撒到了伯尔的手上。
啪——空酒瓶砸在露丝的脚边,溅起碎渣。
露丝面色惊恐,双手紧张地互相摩挲:“不,父亲,我不知道。”她极力想让自己笑,可脸颊像是麻木了一般,无论如何都没法笑出来。她只能极力平息自己,用食指和中指勾住腮帮,再往上提。
“你这个杂种!都是你害得我名声狼藉!你母亲也是个荡/妇!”
她不是。
她不知道。
露丝泪流满面,不断地摇头后退。
可她退无可退。
很快,男人拿起了床铺下的皮带。
不!露丝惊骇地瞪大眼睛!
“不,父亲,你看,你的皮靴上有灰!”她可怜巴巴地指着那莫须有的灰尘,掀起裙边,跪下替男人擦干净,“父亲你看!干净了!”
可没用的。
她的胳膊被人抓住,男人狠狠将她拽起,像丢垃圾一样丢在了另一边。
皮带抽打在自己身上,男人神情狰狞,甚至比神曲里配图的恶魔更加渗人。
好痛、好痛……
除了痛,露丝再感受不到其他。
羞辱和疼痛排山倒海地朝她袭来,那些痛苦在身上留下显性痕迹,她以为这么多年早已习惯那样的谩骂,但她仍忍不住痛叫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伯尔总算是解了气,夺走脚边那坨软绵绵的锡纸,大步阔绰地打开门,去酒馆潇洒。
原地,只剩下一个如同残破人偶的少女。
她双眸空洞,浑身都在疼。
她慢慢爬了起来,隔着布料揉了揉自己,意识恍惚。
她打开家门,随着意识而去。
穿过码头,穿过长街,她不知道无意识的自己该去哪里,总之,比待在那个家里要好。
终是,她倒下了,倒在了一个半掩的店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