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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回笙 ...

  •   虽然此次嘉庆之行中姜思齐居功至伟,然而毕竟他之前官升得太快,吏部官员权衡之下,只将他官加一等考评上等,从六品升至正六品。又因他在礼部奉职,如今仍旧没有资格列位朝堂之上。目下庙祭已过,今年又无科举,是以姜思齐公事上倒称得上清闲,只是私下里推测局势挑选人手,诸般事物芜杂林总,忙得不可开交,直到一日池凤翎派人过来请他过府一叙,这才恍然省得原来不知不觉时日已滑出了正月。因池凤翎品级太高,姜思齐不过区区一介六品,正月里事情又多,自回京后两人才不过匆匆两次晤面,因此他对这次相约也郑重待之,及应约这日特地换过衣裳,备齐礼物方得出门。
      尚未至府门前,他便远远见一道熟悉身影正翘首相盼,却是老熟人近卫于赫亲自侯立门前,见到他至乐不可支,笑道:“可算把您盼到了,少主正在后花园等候。”边说边将他向后引去,一路指点亭台楼阁兴头头为他解说。他只信步相随,心潮翻涌。
      姜思齐此前也曾来过郡王府,可均是与世子在正堂相谈,这后园尚是初次造访,然而他此刻目之所及,庭院幽深,清雪飞檐,却一如记忆中明晰.
      这处府邸还是当年池凤翎之父池熙建府时所建。杨季昭少年时常来此处求教,到得十六岁出京远去西北,再回京时池熙已就藩温南郡,此处府邸便就此空出,他也再不曾来过。当年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有朝一日故地重游时,当中竟会相隔一世。

      在于赫聒噪的声音里,他终于步入当年曾流连的后花园。
      此时瑞雪初霁,日光微煦,一树红梅旁支斜逸的探进雪中,恰似银缎里流入抹胭脂,旷逸下暗掩风流。
      一座孤亭自红梅白雪间支棱而出,亭中有人正自负手而立,见到他抬眸一笑,眉宇间光华流转。
      二十余年世事东流,容颜暗换。
      斯人非故。

      饶是他心绪如何沉稳,此刻也不免波出些许涟漪,一时今昔何年之感油然而生,惘然少顷方抱拳道:“见过世子。”
      池凤翎并未错过他眼底微现的迟疑,只含笑与他见礼。姜思齐目光一溜,但见多日不见池凤翎略见瘦削,人却平添几分锋锐之气,便知他这段日子多在御前伴驾,看模样日子也不见得舒坦,也不点破,当下两人略略寒暄一番。池凤翎得知何子安被安置妥当,点头道:“幸得殷侍郎上书,如此甚好。”又长长叹了口气,“只是可惜了何知府之女,为一纸虚名终生无寄,可惜,可恨!”说着一拳砸向亭柱,这下力气极大,檐角积落的雪花顷刻扑簌簌飞落满庭。
      姜思齐见状不免又是一怔。何媛落发出家为时人称颂,在李兆新那里更换了迭声的“好”字,不想池凤翎金尊玉贵的人物竟会为此愤激,待要相劝,目光忽落上他淤青一片的指背,心底一声无声叹息,这阵子说顺了的套话再难出口,沉沉道:“事已至此又奈何?有朝一日时移势易,或许能将她接出来姐弟团圆。”
      池凤翎这段日子着实受了不少腌臢气,借这一击纾解多半,指上虽痛面色却已缓和不少,闻言点头道:“只盼如此。”他是洒脱利落之人,既揭过此节便不再提,道:“我知道宣游两位总兵年前便已到来,可忙起来难得脱身,竟未得一叙游总兵便回西京去了,甚是可惜。”说到此处眼睛发亮,笑吟吟的道:“只怕他如今瞧不上我,见面就连翻白眼,这旧情不叙也罢。”两人相对大笑,均记起之前池凤翎假扮清敏恩客气倒游帧之事。
      姜思齐自然知道所谓难得脱身云云纯是诳语,真正缘由却是池凤翎如今身处尴尬之地,对这等手握重兵的大将自该离得越远越好以避嫌疑,沉吟道:“说起回西京,世子近来常在陛下左右,却不知陛下可有欲令世子返温南之意?”这话甚是直白,但两人一路走来经风过雨,如今也不需绕圈子。
      池凤翎笑容渐收,目光隐现苦涩,“这倒看不出来,反倒是命我在绿池斋相陪。偶尔皇上还令我读些奏本,且还数次垂询。”绿池斋乃是当朝天子最喜欢的一处书房。凡有不决之事,池霖必在此地斟酌考量,便是太子也鲜少得入,却让池凤翎相陪,这其中之意实在太明显不过。
      姜思齐虽已猜到皇帝已有易储之意,却想不到竟会这般全无掩饰,甚觉诧异。须知太子身为嫡长,并无明显失德之处,更无其他皇子,池凤翎不过是皇帝同父异母长兄之子而已。弃嫡长子取侄儿,普天之下绝无此理。池霖虽贵为皇帝此事也绝难随心所欲,又怎能大剌剌的竟如板上钉钉一般?若令阖朝上下对此并无异议,只有东宫或叛或死。池崇性格懦弱,叛逆之事是万万摊不到他身上,如此只有……
      他凛然一惊:难道皇帝竟想杀掉他唯一的儿子?
      这念头委实匪夷所思,他摇摇头,只觉万般不可能,可偏偏这种不可置信的念头直达心底,令他心脾结出一片寒冰。
      他慢慢抬头,迎面撞上池凤翎目光。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震惊与悚然。他登时明白面前这位世子殿下原来对此亦有同样推测,只是这话却是万万说不出口的。
      池凤翎嘘了口气,心底百味陈杂,连苦笑的力气都挤不起,半晌方低声道:“这也还罢了,终究是后面的事。不过不知为何,最近皇上忽对神佛之事起了兴趣,还问我对此事如何看。”
      姜思齐心中一凛,“世子如何回答?”
      池凤翎肃容道:“我只说此事不可知,不可说。”说着眉头微蹙,又想起皇帝在听到他回答时不虞的神色。皇帝是他在京城最大的倚仗,绝不可开罪,然而此事关乎社稷,要他违心奉迎却又实难做到。
      姜思齐点了点头,于此亦身有所感。他虽知池凤翎所对必不趁皇帝心意,然而前朝正是因为举国敬迎神佛狂热之至,以至国库空虚民弃其业最终倾覆。殷鉴于前,此事决计不能开头,想到埋在府中树下的那具乌沉木棺椁,心中一团乱麻,道:“世子所言不错,只愿陛下一时兴起。”
      池凤翎缓缓摇头,“我怕并非如此。”顿了一顿道:“陛下已屡次召殷大人入宫,晤,怕也在商量此事。”说到此处面上稍稍一热。他在宫里呆得久了,多多少少也瞧破殷浮筠与皇帝怕是有些瓜葛,要不然殷浮筠也不能数夜留宿宫内,有两次翌日清晨还换了衣服。只是此事天知地知人不能知,然而不知为何此刻面对姜思齐,竟稍稍有些心怯。
      姜思齐嗯了一声,全不曾留意他神情有异,心中暗思:殷浮筠是皇帝面前第一得意人,且是礼部侍郎,若皇帝果有求神问佛之心,令其上奏本以刺探群臣确是再恰当不过。哼,池霖这昏君这方面心思动得倒快!

      池凤翎不知对面人已给皇帝挂好面昏君的牌子,正欲开口,忽闻不远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却是守在门口的近卫于赫匆匆奔进,见到他俯身见礼,“少主,这个这个,有客来访。”他口中称客,脸上却堆出苦色。
      池凤翎微觉诧异,待要发问,突然有个吱吱哇哇的声音如乌鸦般惊起,“我找小姜!别糊弄人,我就不在大堂等!”池凤翎只听得头两句便恍然大悟,剑眉一挑,眼瞅姜思齐似笑非笑。于赫也扁扁嘴,两眼卡巴卡巴的向他望来。
      姜思齐被两人瞧得头皮发麻,心底暗骂一句这个混账玩意儿,勉强挤出笑容,自牙缝里慢慢挤道:“世子恕罪,下官……”几个字还没慢慢磨蹭完。那头有人已冲入园内,当先之人一眼扫见他即刻大呼小叫起来,“小姜你在这里!”说话间便呼哧带喘扑到亭内,上前一把抱住他腰,回头瞪向紧随其后之人,哇啦哇啦的道:“我说他就在这里!”
      这青天白日之下强闯郡王府还敢这般嚣张的,天下除了李一大官人更有何人?
      他身后那侍卫正是欧阳。本来他请李一在正堂等候,谁想李一竟执意要入花园。以他武功强行拦人自然不难,只是此事终有不妥,略一犹豫间竟被李一寻个空子进了园内,此刻见到他冲撞少主,不禁手足无措怔在原地。池凤翎却只笑笑,挥手道:“无事,你下去吧。”瞟了一眼满脸不忿的李一,见他衣冠不整左眼乌青,嘴角也挂着血丝,显是吃了大亏,不由暗笑:嘿,不知在哪里倒了霉,他这是来找靠山啦。
      虽然李一此举十分无礼,他却并不生气,反倒是胸口大石不知怎地被掀开了大半,心情居然变得大好,只负手而立笑吟吟凝视对面两人。

      年前周大学士已告病致仕,李一回来后便被即将离京的舅家抓了去,姜思齐也仅在正月里与他见了一面,这还是回京后两人再次相见,便被他象蚂蟥一样叮住,一时他活活掐死这祸害的心都有了,又觉得交友不慎,自己亦是混账透顶,只是此刻也来不及自怨自艾,先向池凤翎告个罪,拉住李一背心象扯破抹布也似将他从自己身上拖开,冷喝道:“世子在此,你竟敢如此无礼!”
      李一若是肯听进话那也不是李一了,何况他早就对姜思齐的黑脸习以为常,犟着脖子道:“我不管,你得替我报仇!”
      姜思齐强摁住他脖颈朝池凤翎硬是一揖,道:“世子,今日天色不早,下官这就告辞。”转身拖着李一想走。他是恨不得插翅离开,可池凤翎却不给他这个台阶,伸手拦下他,笑道:“又忙些什么,正巧李兄也已来了,不如留下来一道用晚饭可好?”李一后颈沉重无比,嘴里犹呜呜的道:“小王爷,这饭就不吃啦。小姜你得替我报仇!”池凤翎哈哈一笑,“姜大人且放手,让李兄慢慢道来。又不知何人胆大包天,竟敢得罪李兄?”
      他发了话,姜思齐只得松手,看到李一逃出掌心,又朝自己抛来个洋洋自得的眼神,气得直磨后牙槽,沉着脸道:“世子问你话!”只见李一还在哼哼,“我不管,你得替我报仇……”当真是火冲天灵盖,飞起一脚踹上他屁股,“闭嘴!还不快说!”
      李一捧着屁股蹿出老远,嘴里哎吆哎吆不绝,“又要闭嘴又要快说,小姜你真是难伺候。”一眼瞅到他攥起拳头,这才缩起脖子老实道来:“我在赌场被人讹了钱。那坏蛋还我把揍了一顿。”他话音未落,那边于赫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姜思齐一言不发手探腰间,这下却摸个空,方记起郡王府前已经佩剑卸下,手指捏得嘎巴嘎巴作响,“你说在哪里?”
      李一死到临头犹不自知,一扬脑袋大声道:“我在赌场被人坑啦!你得帮我!”
      姜思齐面色铁青,想起他上次吃亏找自己帮手是因为在妓院里争风吃醋与人打架,这回更好,干脆换成赌场,一时怒火燎燎险险将胸膛炸开,见池凤翎笑而不语神色悠闲,分明一副坐观好戏的姿态,更觉这面皮都丢到了井底,怎么也捞不起来了,半天才吐出口浊气,咬牙道:“荒唐!你身为朝廷命官……”突然想起李一如今已无官身,生生折住话头,忍气道:“你怎会去那等地方?”
      李一气咻咻的道:“还不都是你的错!”
      姜思齐不免一怔,“此话从何道来?”
      李一两条眉毛耷拉下来,闷闷的道:“都是你,害得我认识了宣美人,结果他这趟进京我连个人影也没有摸着,每次去都被他的兵拦下来,说是将军有事,有事,有事!其实哪有屁事,我知道,他就是不想见我,呜呜……我这心里烦得紧,不去赌场怎么行!”
      姜思齐被他噎得喉咙生疼,默默的道果然这两年没有苦读圣贤书,如今我这涵养实在太好,换从前这厮早就被拖下去打个千八百军棍,看他岂敢再冒半句胡言!

      李一言语间涉及朝廷大员,此事纵然可笑,传出去却也不妥。池凤翎轻咳一声,岔开这个话茬,“赌场虽多三教九流之徒,可以李兄何等人物,他们又怎敢招惹?”也不由他不奇,李一虽无正式官职,但一瞅这架势,人人都知定是天字头一号纨绔。如今勋贵子弟就算聚赌亦多开在自家中,寻常赌场出没的有身份的至多不过是土绅小吏,他把舅舅的牌子亮出来就能吓得人一溜跟头,如何反倒吃了大亏?
      李一愤愤的道:“还是世子您明理!”(姜思齐:……)“我在逍遥坊已耍了几日,本来挺乐呵,不想今个儿上午来了个家伙。老子赌什么他就偏要反着来,他来之前老子明明手风正顺,偏这兔崽子来了之后老子就开始输,一连输了二十把,这不是邪门是什么?老子让他滚,这卷须崽子非但不走,反倒把我揍了一顿,天下就有这般不讲理的恶人!不行!小姜你可得给我做主!”
      于赫听他语焉不详,知其中定有蹊跷,说不定李一仗势欺人想混赖账,却碰上个硬茬子,又听他在自家少主面前满口老子长老子短,不由幸灾乐祸:这下姜先生非气爆不可,你这家伙左眼已青,这下右眼也不保啦。
      他等了半晌却不见姜思齐动怒,暗叫稀奇,余光窥见他面现沉思之色,眸子渐渐凝紧,忽沉声道:“你去那家赌坊叫做逍遥坊?”
      李一点头,“是啊,到底是京里的,可比大宁府的强多啦。”
      姜思齐对这等废话充耳不闻,只追问道:“你为何叫那人卷须?”
      李一也不知他打听这细枝末节做什么,心下不耐烦起来,嚷嚷道:“他络腮胡子都打卷啦,不叫他卷须崽子叫什么?喂,你别磨蹭,快跟我去报仇,晚了他可就跑啦!”
      他这般理直气壮看得于赫眉心直跳,心道姜先生不把你劈成八块就是他发善心啦,怎会与你去那牢什子赌场胡闹?
      只是他虽机灵过人,这回却料错了。不过短短须臾间姜思齐竟怒气全消,神色已全然沉肃,对李大官人不过轻斥一声,便转身向池凤翎拱手,一本正经的道:“殿下,李一虽是可恶,也未有正式官身,然而终究是吏部记录在册之人。这殴打朝廷官员并非小事,下官怕是要前去看一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回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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