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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从说再见到再见(二) ...

  •   那个与杨文鑫分别的夏日,并非白欢青春疼痛的终点,而更像是一场漫长寒冬的序曲。
      高中校园里的暗流,从未因一场毕业而平息。那些曾经因嫉妒白欢特立独行、或因她与杨文鑫那段引人注目的恋情而滋生的恶意,在白欢“恢复单身”后,变本加厉地倾泻下来。
      言语的嘲讽升级为更隐蔽却也更伤人的孤立和造谣,偶尔,在放学路上,白欢还会遇到不怀好意的围堵。掌心的旧伤早已愈合,留下了一道浅白色的疤痕,像一枚沉默的印记,提醒着她这个世界的粗糙。
      而家庭,从来不是白欢的避风港。
      母亲得知白欢“在学校又惹麻烦”(尽管她从未主动提起)后,那通歇斯底里的电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听筒里传来的不再是单纯的责骂,而是具体而残酷的安排——“你张阿姨那边说了,有个不错的人家,儿子在县里开修理厂的,彩礼能给这个数……你赶紧给我回来,把亲事定下来,别再外面丢人现眼了!”
      那串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白欢耳朵生疼。
      白欢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感觉自己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或者一颗即将被按进既定模具里的螺丝钉。
      退学。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坚定地冒了出来。
      不是妥协,是反抗。用最决绝的方式,反抗这令人窒息的一切。
      白欢没有告诉任何人,默默地办理了手续。班主任惋惜地看着这个成绩中上、却总带着一身刺的学生,试图劝说,但白欢的眼神平静得可怕,那是一种看透了现状、并且不惜一切代价要挣脱出去的决绝。
      离开前,白欢还想见一个人——季野。那个初中时唯一能理解她几分古怪、高中虽不同班却依旧保有默契的朋友。在她灰暗的青春里,季野是少数能让她感到一丝温暖的存在。
      然而,白欢得到的消息却如同晴天霹雳。季野出事了。因为他隐藏至深的性向被家人偶然发现,暴怒的家人将他锁在了家里,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扬言要“治好”他。
      白欢站在季野家院外,看着那扇装着冰冷防盗网的窗户,心里最后一点对这座小城的留恋也消散了。她不能就这样走了。她不能把季野一个人留在这个牢笼里。
      在一个没有月亮、只有风声呜咽的深夜,白欢带着事先准备好的工具,像一只敏捷的猫,悄无声息地潜到季野的窗下。老旧的防盗网锈迹斑斑,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借助工具,一点一点,锯断了那几根禁锢着自由的铁条。
      当季野苍白的脸从窗口探出时,两人甚至来不及多说一句话。白欢用力拉了他一把,两个年轻的身影迅速融入漆黑的夜色中。
      在即将启程的火车站,凌晨的站台空旷而冷清。灯光昏黄,拉长了他们孤单的影子。
      “接下来去哪?”白欢问,声音有些沙哑。
      季野摇了摇头,脸上有逃出生天的后怕,也有对未来的茫然:“不知道,先离开再说。总会……有地方的。”他看向白欢,眼里充满了感激和担忧,“你呢?一个人……行吗?”
      白欢扯出一个算不上好看的笑容,拍了拍自己那个瘪瘪的背包,里面只有几件简单的衣物和她所有的积蓄——一小叠皱巴巴的钞票。“放心,我命硬。”她顿了顿,看着季野,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季野,我们都得好好活。活得比他们都好。”
      火车汽笛长鸣,像是吹响了奔赴未知命运的号角。他们用力地拥抱了一下,然后转身,踏上了不同的列车,奔向各自渺茫却又必须前行的未来。
      白欢选择了一座以速度和机遇著称的南方大都市。这里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充满了现代感的喧嚣。然而,这片繁华与她无关。
      “高中辍学”的经历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白欢牢牢地挡在大多数工作的门槛之外。
      白欢去餐厅端过盘子,在便利店当过收银员,甚至去服装批发市场做过打包工。微薄的薪水勉强糊口,却支付不起一间像样的房子。
      最终,白欢在城市边缘的“城中村”里,找到了一个栖身之所——一个仅有六平米、由阳台改造的隔间,月租三百元。房间里只能放下一张窄小的床和一个捡来的破桌子,没有窗户,终年不见阳光,空气中永远弥漫着隔壁传来的油烟和潮湿的霉味。
      白天,白欢奔波在求职的路上,一次次被拒绝,简历石沉大海。夜晚,她回到这个逼仄的空间,听着隔壁的吵闹声、楼下的麻将声,常常对着斑驳的天花板发呆。
      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家人的电话却像催命符一样准时响起。母亲不再提嫁人的事,转而开始无休止地索要钱财,理由五花八门:家里要修房子、弟弟要交学费、父亲身体不舒服……每一次接完电话,白欢都感觉像被打了一顿,浑身无力,胃里翻江倒海。
      失眠成了常态,在那些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黑夜里,过去校园霸凌的阴影、家庭带来的屈辱、以及对未来的恐惧,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白欢紧紧缠绕,几乎窒息。
      转机发生在一个极其偶然的日子。
      白欢又一次求职失败,漫无目的地走在一条充斥着各种设计工作室和画廊的街道上。橱窗里陈列着光鲜亮丽的设计作品,与她灰头土脸的形象格格不入。
      白欢在一家名为“素裹”的设计工作室外驻足,被里面简洁却充满力量的陈设所吸引。鬼使神差地,白欢推门走了进去,不是求职,只是想看看。
      工作室不大,只有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穿着亚麻长裙、气质沉静的女人在整理资料。看到白欢进来,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她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略显疲惫的脸庞,没有流露出任何轻视或好奇。
      “有什么事吗?”女人问,声音温和。
      白欢一时语塞,她不知道自己来干什么。慌乱中,她看到旁边桌上散落着一些设计草图,脱口而出:“那个……Logo的负空间处理,如果线条再流畅一点,会不会更好?”
      女人愣了一下,走到桌边,仔细看了看那张草图,又抬头看了看白欢,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她并没有因为一个陌生女孩的贸然点评而不快,反而饶有兴致地问:“你懂设计?”
      “不懂。”白欢老实地回答,“只是……感觉。”
      女人打量了白欢片刻,目光锐利却又带着一种包容。她看到了白欢身上的窘迫,也看到了她那双眼睛里不同于常人的清醒和一股不肯服输的倔强。
      “我姓苏,是这里的老板。”女人说道,“我这里正好缺一个打杂的助理,整理图纸、跑腿对接材料商之类的,工资不高,活很杂,你愿意做吗?”
      白欢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生怕晚一秒机会就会溜走。
      就这样,白欢留在了“素裹”。工作确实琐碎辛苦,薪资微薄,但她无比珍惜。
      白欢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周围的一切。她仔细整理每一位设计师的图纸,观察他们的构图、用色和创意逻辑;她主动承担起对接材料商的工作,摸清了各种纸张、布料、金属材料的特性和价格;她帮设计师们买咖啡、订外卖,默默地记下他们的工作习惯和审美偏好。
      白天,白欢是工作室里最沉默、最勤快的助理。夜晚,白欢回到那个六平米的隔间,用那台从二手市场淘来的、运行缓慢的旧电脑,搜索免费的线上设计课程,自学Photoshop、Illustrator、CAD……
      每一个快捷键的熟悉,每一次操作的练习,都让白欢在深夜里感到一丝踏实。困了,就用冷水洗把脸;累了,就看看窗外城中村那片被切割成方块的、同样疲惫的天空。
      原生家庭的催钱电话依旧会来,白欢不再崩溃大哭,只是沉默地听着,或者直接挂断,然后将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化作屏幕前更加专注的目光。
      在“素裹”工作快一年时,机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
      工作室接下了一个为某个新兴轻奢香氛品牌做小型视觉焕新的订单,项目不大,但要求很高,主打“年轻化”和“独特质感”。然而,负责这个项目的主设计师,却在关键时刻被竞争对手高薪挖走,留下一堆半成品和烂摊子。
      工作室里一时间人心惶惶,苏老板眉头紧锁,临时调派其他人接手,却总是差强人意,眼看交稿日期临近,客户已经表现出不满。
      那个晚上,白欢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她等所有人都走后,打开了工作室的电脑,调出了那个香氛项目的所有资料。
      过去一年,白欢整理过这个项目的所有前期调研、竞品分析和创意草图;她跑遍了全城,为这个项目寻找合适的拍摄道具和印刷材料;她甚至在下班路上,会特意去观察这个目标消费群体常去的场所,留意他们的穿着打扮和消费习惯。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白欢心中滋生。
      白欢熬了一个通宵,将平时积累在笔记本上的零散想法系统化,结合低成本可落地的执行思路,整合成了一份简洁明了的设计方案。
      白欢没有使用多么华丽复杂的软件技巧,而是用手绘草图搭配精准的文字说明,清晰地阐述了如何用极简的图形、大胆的撞色和可回收材质的巧妙运用,来塑造品牌“特立独行又不失温度”的视觉形象。
      第二天清晨,白欢顶着两个黑眼圈,将这份打印出来的方案放在了苏老板的桌上。
      苏老板来的时候,看到桌上的方案,有些疑惑地拿起来。她看了很久,久到白欢站在一旁,手心都快掐出印子。
      终于,苏老板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白欢,有惊讶,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这是你做的?”
      白欢紧张地点点头。
      “为什么想到做这个?”
      “我……我觉得这个思路可能行。而且,用的都是我们现有资源和低成本材料,能控制在预算内。”白欢的声音不大,却带着笃定。
      苏老板沉默了片刻,然后拿起方案,说:“好,我去跟客户谈。你准备一下,如果客户同意,这个项目,由你来跟进。”
      客户被打动了。他们欣赏这种未经雕琢却充满锐气的创意,以及方案中体现出的对成本和落地性的精准把控。项目交给了白欢。
      那段时间,白欢几乎住在了工作室。她带着苏老板分配给她的一个小团队,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与摄影师沟通拍摄角度,与印刷厂反复确认色彩和材质,甚至亲自去现场监督搭建一个小型的快闪展示空间。白欢身上那股不服输的、坚韧的、干脆利落的劲儿,以及对自己想法的坚持,反而赢得了合作方的尊重。
      项目最终顺利完成,效果出乎意料地好。客户非常满意,不仅付清了尾款,还表达了长期合作的意向。
      庆功宴上,苏老板端着酒杯走到白欢面前,看着她依旧平静却明显多了几分自信的脸,笑着说:“白欢,你是一块璞玉。从你第一天进来,我就知道。”
      那一刻,白欢知道,她人生中的第一道微光,终于穿透了厚重的阴霾,照射了进来。
      此后的三年,是白欢野蛮生长的三年。
      那个香氛项目成了白欢职业生涯的敲门砖。苏老板开始将更多重要的项目交给她,她也从未让人失望。
      白欢的设计风格逐渐成熟,带着她个人鲜明的印记——冷静克制的外表下,蕴藏着细腻的观察和蓬勃的力量感。
      白欢尤其擅长为那些小众的、有独特故事的品牌做视觉策划和空间设计,总能精准地捕捉到品牌内核,并用视觉语言将其放大,赋予其“温度”和“态度”。
      白欢的名字开始在设计圈内小范围地流传,作品也几次登上了行业内有影响力的杂志。有人评价她的设计“像荒野里长出的花,带着刺,却生命力惊人”。
      白欢没有停止学习。利用工作之余,她报读了成人本科设计专业,系统地学习理论知识,弥补学历的短板。
      当白欢拿到那张沉甸甸的学位证书时,内心异常平静。这不仅仅是一纸文凭,更是她向过去那个被迫中断学业的自己,递交的一份答卷。
      经济独立带来的最大底气,是让白欢终于有力量彻底斩断原生家庭的勒索。她换掉了电话号码,拉黑了所有试图联系她索要钱财的家人。
      第一次拿到足够丰厚的项目奖金时,白欢给自己租了一个明亮的一居室公寓,有巨大的落地窗,阳光可以毫无遮挡地洒满整个房间。站在窗前,俯瞰着城市的车水马龙,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和安宁。
      甚至,命运还让她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与过去做了了结。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在一个行业交流会上,遇到了当年带头霸凌她的那个太妹。对方似乎家道中落,没有了往日盛气凌人的态度,此时此刻只是在低三下四的到处攀关系,看到白欢时,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甚至还想上前套近乎。
      白欢只是平静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恨意,也没有任何波动,就像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后来,那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白欢的工作室信息,竟然试图在网上散布一些不实的谣言,诋毁白欢的声誉。
      这一次,白欢没有选择沉默或硬扛。她冷静地收集了所有证据,咨询了律师,然后发出一封措辞严谨的律师函。谣言很快平息,对方吓得删除了所有内容,再无音讯。
      用法律武器干净利落地维护了自己的权益后,白欢站在自己工作室的玻璃窗前,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她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躲在街角无声哭泣的十七岁少女。
      她终于长大了。长成了能够保护自己,能够掌控人生,能够在荆棘丛中,按照自己的意愿,倔强绽放的样子。
      过去的伤痕并未完全消失,掌心的疤痕,心底的某些角落,依旧存在着。但它们不再疼痛,只是化为了白欢生命底色的一部分,让她更加清晰地知道自己是谁,要往哪里去。
      八年的时光,将那个带着一身尖刺、仓皇逃离故乡的少女,打磨成了眼前这个眼神坚定、步履从容的设计师白欢。她的世界里,不再只有生存的挣扎,开始有了创造的快乐,有了安定的底气,也有了……偶尔,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会悄然浮现的一丝,关于那个初夏香樟树下的、模糊的怀念。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从说再见到再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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