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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残碑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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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襄常去南市的木雕铺子。胡匠人正雕着一尊药师佛,木屑簌簌落下。“为何不用枣木?”她随口问。老人指向伽蓝寺的飞檐,眼中闪过怀念:“永宁寺的梁木全是百年枣木,虫蚁不蛀……就像李将军的性子,宁折不弯。”
武定二年的柳絮飘进伽蓝寺西廊时,云襄正给新刻的碑文拓片。春阳透过槐树枝桠,在"大魏故李公讳"的"李"字上投下细碎光斑,第十七个凿头又在此处崩断。
"这青石料里掺了铁砂。"胡匠人啐掉石粉,黧黑手掌托着碎屑如捧舍利,"永宁寺塔基用的铁砂,还是俺二十岁那会儿亲手筛的。"他摩挲着腰间皮囊,里头沉甸甸的,似是装着当年营建塔基的青铜量器。
云襄指尖摩挲着碑文凹陷,嗅到淡淡松烟混着槐花香。转头望见个戴竹笠的僧人在扫落叶,簸箕里除了柳絮,竟掺着晒干的连翘花。
当夜更阑人静,云襄拎着药囊路过造像坊。忽听坊内传来金铁相击之声,昏黄窗纸上映出个佝偻身影,正举着錾子往铜模上敲打。她借着月光细看,发现那铜模纹样竟与李之心的玉簪头如出一辙。
"女施主识得这药师佛手印?"扫叶僧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竹帚扫过青砖发出沙沙轻响。云襄瞥见他执帚的右手小指残缺,指根处却缠着褪色的五色缕。
次日晨雾未散,云襄被急促的叩门声惊醒。崔寡妇怀中的稚童腕系五色缕,绳结与当年残塔老丈所编如出一辙。孩子掌心紧攥的青铜箭镞泛着绿锈,云襄解绳时触到发烫的皮肤,恍若摸到邙山古战场的余温。
药炉腾起白雾时,云襄发现箭镞凹槽沾着暗红粉末。菘蓝叶煎水泼上去,竟泛起诡异的靛蓝色——这是当年邙山变异菘蓝才有的反应。崔寡妇嗫嚅着说废窑常有戴帷帽的匠人出入,夜半能听见青铜浇铸声。
七日后逢寒食,云襄借口采买艾草来到南郊。废弃的永宁寺砖窑青烟袅袅,两个匠人正抬着陶范往窑口送。她佯装绊倒撞翻陶范,流出的铜汁在沙地上凝成狰狞的夔纹——与河阴之变刺客匕首的纹饰分毫不差。
"姑娘仔细烫着。"戴帷帽的匠人伸手来扶,袖口滑落处露出腕间烙印。云襄瞳孔骤缩,那是军械监罪囚才有的火印。
当夜三更,云襄伏在伽蓝寺藏经阁梁上。月光漏过窗棂,正照见扫叶僧褪下竹笠,后颈飞檐状旧疤在烛火下泛着红。他正用残缺的手指研墨,药香混着松烟味漫开——竟是拿菘蓝叶与煅牡蛎粉制的止血墨。
"大师这墨方缺了味紫珠。"云襄跃下房梁,将晒干的药花搁在经案上。僧人笔尖一颤,墨汁在《金刚经》扉页洇出个塔形墨痕。
"施主可听过'青铜吞血'的典故?"他忽然开口,声音像是钝刀刮过青石,"永安二年军械监以人血养铜,说这样铸的箭镞能避邪。"扫叶僧摩挲碑上“李”字凹陷:“军械监以罪囚之血祭炉,美其名曰‘铸魂’。”他从陶罐倒出带锈箭镞,“实则贪墨铜料,掺入废矿以次充好——李将军便是因此殒命邙山。”
云襄按住腰间药囊,里头青铜箭镞突然变得滚烫。扫叶僧从陶瓮捧出半枚杏花玉,玉断处镶着邙山铜,铜纹蜿蜒作连理枝。烛火跃动间,铜纹竟似当年永宁寺塔的飞檐斗拱。
"当年元颢焚城前夜,有人在这碑上刻了整宿。"僧人枯指划过经案,留下道带血的指痕,"刻坏几把凿刀,指甲全掀翻了。"
晨钟余韵中,扫叶僧的竹帚在青砖上拖出最后一道弧线。待雾气散尽,经案前只余半盏冷茶,砚台边赫然躺着泛黄的《烟花帖》残页。云襄指尖抚过"永宁寺塔心木径二丈四"的批注,那蝇头小楷的收笔走势,与当年李之心校注《洛阳伽蓝记》时如出一辙。
廊外忽起簌簌声。云襄抬眼望去,扫叶僧正将银杏叶堆扫作莲花状,破裟扫过处露出青砖上的星宿图纹。"大师可知此叶妙用?"她倚门轻扬手中残页,"九蒸九晒配伍地榆炭,止血生肌之效犹胜胡商药。"
竹帚蓦地顿住。一片金叶随风卷入经堂,恰恰覆住残页上"永宁寺"的"永"字。扫叶僧背光而立,掌心银杏叶在朝阳中透出经脉,恍若用金丝绣就的河洛舆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