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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Breath 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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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这个六月,她刚高考结束,而在昨天,伯父伯母带她去跟离异带着八九岁小孩的男人相亲,她全程被当哑巴,即使她本来就是聋哑人。
在场所有人不问她一句喜好、不听她一句意见,正如没有人会问超市里的商品你是否愿意被买入卖出,自然也没有人问她你是否愿意同面前秃顶啤酒肚牙齿发黄的男人结婚。
她被待价而沽——
没结过婚,彩礼加一万;
先天聋哑,彩礼减两万。
加加减减,最后大伯母拿她模样好看且从来没有谈过恋爱说事儿,让彩礼不是负数,甚至讨价还价到了三万六,刚好能给堂哥盖上新房的最后一片瓦。
伯母效率奇高,当晚就和男方定了结婚日子,仿佛她是清仓货品,要抓紧时间甩卖才不会砸在手里。
眼泪无用,讲理无用,从小受尽欺负和冷眼的明月在某个瞬间祈求这个世界上会有守护神,可是守护神已经在奶奶去世那年出现过一次了,还会出现第二次吗?
她擦干眼泪假装温顺,将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装进行李箱,仿佛已经接受要从这个家搬去夫家的现实。
然后在所有人睡下的深夜,明月拎起行囊,踩着星光和自由,深一脚浅一脚奔向未知前程,心脏砰砰直跳。
只是当她站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她像失去锚的小船浮浮沉沉,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于是,走投无路的十九岁小姑娘打开手机,带着满怀歉意去抓唯一也是最后一根浮木。
只是在她的信息发出去之前,她先看到那人发来的信息:【暑假去做人工耳蜗手术,好不好?】
守护神第二次出现了。
他是这些年资助她读书的人。
天知道,明月有多想说好。
做人工耳蜗手术,就可以听见声音,就可以像健全人一样,就可以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可是指尖按下去,拼出的字音却是拒绝。
人工耳蜗手术动辄几十万,她没有钱,她长大了,也理应不该再花他的钱。
所以她带着要把她淹没的歉意和感激,问:【叔叔,您能帮我找一份兼职吗?麻烦您了,不好意思。】
等他回音的时间仿佛静止,明月的眼睛紧紧盯着手机屏幕。
直到手机在掌心震动,她的小船找到锚点了——
【槐城有家民宿,是我朋友开的,如有需要,可以去碰碰运气。】
从得知自己要嫁人开始、全身凉透的血液,在这一瞬间沸腾。
火车站的广播,明月听不见,她只是看到大屏幕上显示,去往槐城的列车将在凌晨出发。
【谢谢您!我这就出发!】
槐城以旅游闻名,夏天正是旺季。
明月没有买到硬座,在车厢晃晃悠悠的交接处,看窗外风景变换,看列车从黑暗驶向黎明,恰如她的人生。
山路蜿蜒,满目绿意。
日暮时分,手机导航提示:“您已到达目的地,感谢您的使用。”
明月听不见,她只是再次确认:自己面前这座连招牌都懒得挂、生怕被人发现的院落,就是民宿“一个夏天”。
她迟疑着进门,穿过长廊,视野由暗到明。
恰好一个端着果盘的女孩路过,与她对上视线:“你好,请问要住宿吗?”
明月先天聋哑,会读唇语但不会说话,与人交流要么打字、要么写字。
她把写了字的便签本递到女孩面前,嘴角抿出一个小心翼翼的笑,手里的便签本上写着:“您好,请问这里招工吗?”
女孩歪着脑袋打量她,下一刻恍然:“你就是来应聘的小姑娘对吧?我们老板跟我提过了!跟我来!”
明月跟在女孩身后,右转进入拱门。
“我叫小满,你叫什么?”
明月在便签本上写:“明月。”
小满看向明月,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衣服黯淡、神色黯淡、脸色还透着一点营养不良的黄,似乎没有办法和她的名字产生关联,但是她的眼睛漆黑、剔透、倔强也坚韧,完完全全撑起了这个名字。
傍晚时分,院落的草坪里已经亮起星星点点的暖光。
目光所及,大片绣球花盛放,蓝紫、浅黄、淡绿、深绿层层叠叠,青石板在这其中铺成小路,雨天一定更漂亮。
露天的座位上有人聊天,烧烤炉上的烤串正在滋滋冒油,不远处的年轻人围在一起,男生抱着弹吉他唱歌,猫猫慵懒卧在猫架上,狗狗追着飞盘嬉戏。
空气里都是自由。
如果可以不考虑明天、不考虑赚钱、不用工作,明月想过这样的生活。
她忍不住想,这家民宿的老板一定是个肆意而为、随心所欲的人。
而后,她看到小满径直走向坐在藤编摇椅上的男人。
男人身量颀长,着宽松白色衬衫、浅色长裤,薄薄一册书扣在脸上,似乎是睡着了,微微后仰的姿势,更显脖颈线条流畅、喉结清晰凌厉,皮肤不见阳光般白皙。
微风拂过,有绣球花的花瓣落在他身上,像一个轻而又轻的吻。
明月的脚步和呼吸一起放轻,看到他用来盖脸的、书的名字,是:《当呼吸化作空气》。
小满带着歉意告诉她:“我们老大今天飞机刚落地。”
她说完,又转过头喊正在睡觉的男人:“哥,醒醒,人来了。”
明月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他就是资助人叔叔的朋友吗?
男人听见声音,抬手拎起扣在脸上的书,露出他挺直的鼻梁、优越的高眉骨、和过分浓密的眼睫毛。
明月看到一张睡眼惺忪的英俊面孔,男人看起来二十出头,神清骨秀,眉眼周正,骨相无可挑剔。
他从摇椅上坐直,模样懒散,随手捋了把散落额前的碎发,明月发现他有好漂亮的美人尖。
“人我带到了,”小满笑着看了眼明月,为照顾她、特意放慢语速让她读唇,“我去忙,你们聊。”
明月点点头跟小满道谢,脑袋里有根神经慢慢抻直了。
高考结束当天,她沿着学校外的商业街,一家一家问:您好,请问您这里招暑假工吗?
只是当她走进那些门口摆着“招工”的饭店、快餐店、小吃店,老板们看着她,说辞高度一致:“你听不见又不会说话,来了不给我们添乱吗?”
眼下,她背着寥寥几件行李的书包,风尘仆仆站在陌生男人面前,忐忑着在便签本上写下一行字举到他面前:“您好,请问您这里招工吗?”
她站着他坐着,所以可以将那张俊脸尽收眼底。
男人抬眸,视线相对的刹那,明月心脏没来由地漏掉一拍。
她从没有见过他,却似乎在哪里见过他的眼睛——睫毛浓密的桃花眼,在他冰冷白皙的脸上,不显多情、只有冷淡。
仿佛隔着时间的薄雾,看不真切、也无处捕捉。
她静下心神,不让思维发散,继续在便签本上写:“我叫明月,今年19岁,请问我可以来工作吗?我力气很大!”
男人接过,看到原本薄薄的便签本已经变得很厚,上面写满了:
【您好,我是聋哑人。请问西瓜可以切开卖吗?麻烦您了。】
【您好,我是聋哑人。请问肉夹馍可以只加菜吗?麻烦您了。】
【您好,我是聋哑人。我的嗓子很痛,还发烧了,请问我需要吃什么药呢?】
没有一个字提到“苦”,可是每一个字都很苦。
他抬头,确定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嘴唇上,才开口淡声交代:“去给小满帮忙吧,她会告诉你需要做什么,做一休一,月薪三千。”
明月原本已经做好被拒绝、被嘲讽的准备,听他这样说,怀疑是自己读错了唇语。
男人眼神询问:怎么。
明月下意识就打手语:“我是聋哑人,我的耳朵和嘴巴都是坏掉的。”
他是否是把她当健全人了,才给她这样高的报酬呢?
她打完手语,才想起,健全人是看不懂手语的,就在她要重新写字的时候,她看到顾翊打了个手势——
那双修长漂亮的手,拇指和食指圈成两个套在一起的环,而后向着两侧打开两下,是手语的“没关系”。
明月怔在那里。
为什么一个健全人,会手语、也能看懂手语?
目光相对的刹那,她再次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哪里见过这双眼睛,又或者是被这双眼睛注视过。
他看着她:“我们这儿不用耳朵和嘴巴干活。”
第一次被平等对待。
第一次有人告诉她:我们这儿不用耳朵和嘴巴干活。
明月鼻子竟然泛酸,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好半天才打了个手语:“我很能吃苦的。”
男人目光平静,长长的睫毛被落日镀了一层柔和的暖光,显得有些软。
他轻而郑重道:“不用你吃苦。”
明月怔住。
她听不见声音,却笃定那道声线一定柔和,此时如同雨滴落在她的心间,漾起无法平息的涟漪。
男人压低视线,目光清澈如水,为了照顾她,薄唇开合的速度很慢:“还有什么想问的?”
明月刚要摇头,抿了抿唇,看向他。
“我可以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
他是第一个愿意给她工作的人,她想要知道她的名字。
她掀开自己的便签本准备让他写字的时候,他已经把手伸到她的面前,掌心朝上,纹路干净。
他在自己的掌心写字,为了让她看清,一笔一划,写得很慢。
眼前的画面变成电影里的慢镜头。
明月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每道比划都好像写在了她的心上。
顾翊看向她,即使她听不见,还是说给她听:“顾翊。”
……
橘子色调的落日里,有人正在唱歌——
多遥远多纠结多想念多无法描写
疼痛和疯癫你都看不见
想穿越想飞天想变成造字的仓颉
写出能让你快回来的诗
需要你需要你需要你想逆转时间
回到最开始
有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