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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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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H市,像一个朦胧的梦。暑气尚未张牙舞爪,却已悄然在拂晓的风里洇开一层粘稠的底色,无声无息地附着在皮肤上。
清晨五点,天色初现,将这座城市浸泡在一片朦胧的淡青色雾霭里。大多数高中生尚且沉溺在周末尾声的酣眠,惠临路街角那间名为“靳妈”的早餐店,却已在蒸腾的白汽中苏醒了。
狭窄拥挤的空间里,热浪裹挟着浓郁的食物香气汹涌翻滚。铝制蒸笼层层叠叠,垒得比少年的肩膀还要高出一截。靳东泽利落地揭开最顶上一层,“嗤——”一声,积蓄已久的水蒸气瞬间喷薄而出,如同挣脱束缚的暖云,带着葱花、肉馅和新鲜面皮的浓厚气息,在昏黄的灯泡下翻涌、升腾,模糊了墙壁上经年累月的油渍,也模糊了他清俊却略显疲惫的侧脸。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边缘有些脱线的深蓝色围裙,是战场里最醒目的旗帜。
“东泽,把那笼梅干菜包挪到最上头,老陈叔赶早班车,顺道来取,说是带去工地的午饭。”母亲的声音穿透锅碗瓢盆的交响,从灶台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平时具有穿透性的声音不太一样,多了一丝疲惫。铁锅铲与锅底碰撞出清脆的“叮当”声,是这黎明序曲里最踏实的伴奏。
“好嘞,妈!”靳东泽应得干脆,没有丝毫拖沓。他熟练地侧身,手腕一沉一抬,沉重的蒸笼便在他手中轻巧地转了个方向,稳稳落在最高处。动作间,指腹不经意蹭过滚烫的笼壁,瞬间烙下几道淡红的印痕。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习惯性地在围裙上蹭了蹭——这点温度,早已成为他掌心皮肤的一部分,是他“摸”了无数个凌晨与黄昏后,身体自动生成的记忆。那一道道红印像是勋章一般篆刻在他的手上
这家开在惠临路街角的早餐店,招牌上"靳妈"两个字被岁月磨得发浅,它像一枚朴素的徽章,刻印着母子俩日复一日的辛劳。
靳母亲手点卤的豆腐脑,嫩滑如凝脂,卤汁咸鲜恰到好处;她包的小笼包,皮薄馅大,汤汁丰盈,一口下去,满嘴都是熨帖的暖意。靠着这两样招牌,这家小店成了附近街坊邻居心中雷打不动的“定海神针”。
说是早餐店,实则从晨曦微露一直忙活到华灯初上,一日三餐都供应。母亲常说:“多做一点是一点,多挣一分是一分,你爸一个人在外头风吹日晒的也不容易。”这句话,像一颗沉甸甸的种子,早已深埋在靳东泽的心底,生根发芽,长成了支撑他早起的信念。
当墙上的老式挂钟指针终于艰难地爬过九点半,汹涌的人潮才渐渐退去。店里弥漫着一种大战后的疲惫与松弛。靳东泽甩了甩有些发酸的手臂,走到角落“啪嗒”一声打开那台蒙着薄灰的旧电视机,屏幕闪烁了几下,稳定下来,恰好是一个音乐节目在直播。画面中,是某个富丽堂皇的演播厅,背景是巨大的三角钢琴。
“……让我们再次以热烈的掌声,祝贺本次全国初高中生钢琴比赛的总冠军——安耀!”男主持人声音洪亮,尾音上扬,带着职业化的激动。
镜头瞬间聚焦。一个少年步履从容地走上台,身姿挺拔如小白杨。他接过主持人递来的奖杯,对着镜头,绽开了一个笑容。那笑容温润,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气息,像初春融化的雪水,清澈透亮。淡蓝紫色的丝绒西装衬得他本就白皙的皮肤近乎透明,聚光灯下,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晕里,美好得有些不真实。台下掌声雷动,如同潮水般将他包围。
安耀。
靳东泽在心底无声地默念了一遍。果然,人和名字一样,耀眼夺目。像一颗遥不可及的星辰,隔着电视屏幕,也能感受到那份清冽而遥远的光华。他下意识地搓了搓自己带着薄茧、还残留着面粉和油渍的手指,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的距离感悄然弥漫开来。
同一时刻,帝都那座金碧辉煌的音乐厅后台。喧嚣与掌声被厚重的门板隔绝在外,长长的走廊铺着深暗的红色地毯,吸音效果极好,踩上去如同陷入一片寂静的沼泽,将所有脚步声都吞噬殆尽。
安耀独自站在走廊尽头,冰冷的奖杯被他紧紧攥在手心,金属底座硌得指骨生疼,那深入骨髓的凉意,仿佛正顺着指缝一丝丝钻进他的血液里。方才舞台上如潮的掌声和灼目的灯光,此刻像褪色的旧照片,只留下一种虚幻的疲惫。
皮鞋踩在地毯上特有的沉闷声响由远及近,规律得如同节拍器。安耀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猛地绷紧了脊背,肩胛骨像被无形的线向后拉扯,挺得笔直。这个姿势,是无数次面对父亲检查时,刻进肌肉里的本能。
安父的身影出现在拐角。他穿着剪裁考究的深色西装,面容严肃,一丝不苟,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精准地落在儿子身上,没有半分获奖后的喜悦。
“错了两个降B调的装饰音。”安父的声音不高,甚至没什么起伏,目光比聚光灯还灼人,眼神却似冰锥般冰冷,狠狠刺痛了安耀紧绷的神经,“我平时就是这么教你的?回去把李斯特《钟》的华彩段,练五十遍。明天早上上学前我检查。”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不带任何情绪,却重逾千斤。
奖杯被父亲随手从安耀手里抽走,像对待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直接塞进旁边助理的怀里。水晶底座与助理手中硬质金属公文包的棱角□□撞,发出一声清脆又刺耳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突兀地回荡,刺得安耀耳膜生疼。
“耀耀今天已经很棒了。”安母温柔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安抚的意味。她款款走来,带着一身高级香水的优雅气息,抬手细致地替安耀整理着被奖杯压出细微褶皱的西装领口。她的指尖冰凉,掠过安耀颈后那片被挺括衬衫领口反复摩擦出的、尚未完全愈合的淡红色印记时,安耀忍不住轻轻瑟缩了一下。为了这场父亲无比看重的比赛,他连续三周,每天坐在琴凳上的时间超过八小时。枯燥重复的音符,严苛到分秒不差的节拍,早已将那块娇嫩的皮肤磨破、结痂、再磨破。安母的指尖停顿了一下,那优雅的香水味里,似乎掺杂进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轻得像羽毛拂过,却沉重地压在安耀心上。
坐进那辆线条流畅、内饰奢华的黑色轿车的后排,安耀才感到一丝短暂的窒息后的喘息。他把微烫的额头抵在冰凉的深色车窗上,目光茫然地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车窗外,一个街心公园闯入视野。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正大笑着追逐一只风筝。风很大,鼓荡着他们身上象征着青春的白色T恤,像一张张饱满的帆。他们奔跑着,跳跃着,毫无顾忌的笑声如同清脆的风铃,被阳光撞碎,洒落一地细碎的金芒。那笑声穿透隔音极好的车窗,微弱却清晰地钻进安耀的耳朵。
他看得有些失神。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身下昂贵的真皮座椅。小学三年级那次短暂的“叛逆”倏然浮上心头——他偷偷把钢琴谱换成了心爱的《海贼王》漫画,藏在琴凳下。被发现时,父亲暴怒的神情他至今难忘。那本承载着自由与冒险梦想的漫画书,就在他面前,被父亲修长有力的手,一页一页,撕成了漫天飞舞的碎屑。从那以后,他的天空只剩下黑白琴键构筑的牢笼,再也没见过风筝真正自由翱翔的样子。
他并没有在父母身上感受到爱。没有爱的人注定成为笼中鸟,失去在蓝天下展翅飞翔的机会。
午餐选在了一家提前数日预约的网红生腌海鲜餐厅。巨大的银盘里,被精心摆盘的各类生腌海鲜,在精致的灯光下闪烁着冷艳诱人的光泽。安耀沉默地拿起刀叉,机械地将盘中昂贵的艺术品切割成小块,再麻木地送入口中。浓烈的酱汁掩盖不住生食特有的、带着海腥气的冰凉口感,滑过喉咙时,激起一阵生理性的不适,胃里隐隐翻腾。耳边,父母正低声讨论着下个月欧洲巡演的行程安排、合作乐团、曲目细节,每一个音符都精准地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盯着铺着洁白桌布上的繁复暗纹,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远。去年冬天,因为过度练习导致的扁桃体发炎和低烧不退,他在医院住了几天。那个总是笑眯眯的护工阿姨,看他没胃口,偷偷从外面给他带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稠稠的褐色卤汁里,漂浮着切得细细的榨菜丁和翠绿的香菜末,淋上一勺红亮亮的辣油……那霸道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咸香辣味,瞬间唤醒了沉睡的味蕾,暖意从喉咙一路熨帖到冰冷的指尖。那是记忆里难得鲜活的、带着温度的滋味。
“耀耀?怎么不吃?是今天的生腌不合口味吗?”夏母关切的声音终于将他从回忆里拉回。她注意到了他面前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盘子。
安耀猛地回神,几乎是仓促地摇头,声音有些干涩:“没有,妈,我…不太饿。”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掩住眼底真实的情绪。桌布下,他的指尖却用力掐进了自己的掌心,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印。他不敢说,其实他一直讨厌这种生冷的、带着腥气的海鲜;就像他不敢说,他内心深处,其实根本不想学钢琴一样。有些话,在这个以音乐为名、以荣耀为重的家里,说出来就像弹错一个最基础的音符,是需要被严厉“纠正”,直至完全“正确”的。
下午的航班准时起飞。巨大的空客A330轰鸣着穿透厚重的云层,将帝都的繁华远远抛在下方。安耀靠窗坐着,望着窗外翻滚的、无边无际的云海发呆。阳光刺眼,将云朵染上耀眼的金边。他知道,当飞机降落在H市的那一刻,等待他的,依旧是那座空旷冰冷的琴房,是永无止境的练习曲目,是父亲精确到秒的时间表,是母亲毫无作为的温柔体谅。他的生活,像一首早已谱写好的奏鸣曲,每一个音符、每一个休止符,都清晰刻印在日程本上,不容丝毫偏差。
他漫无目的地打开朋友圈,看到发小兼同桌郑丁发的豆腐脑照片。
图片里是一碗淋着红油、撒着葱花榨菜碎的热气腾腾的豆腐脑,朴实无华,却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安耀盯着那张图片看了很久,指尖在冰凉的手机屏幕上摩挲了一下,仿佛能感受到那碗豆腐脑的温度,肚子也不合时宜的发出了声音。他静静地看着窗外,看不出来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