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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 3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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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怔住。
她又唱了一段词,唱得并不好,有些词记不清,只能含混着哼过去,有些调也不对,听着别扭。
这是听得不多,没机会学。她神情放松,享受其中。
“里边没养戏班,但在城中找个好的不难,明儿就能送进来。你还喜欢听什么,要不要把时兴的曲目送过来?”
“没那闲工夫。”她趴伏在案上,闭着眼闷笑,反问他,“你难道不是小心翼翼活着?怎么我说这些话,你竟然没有感悟?”
是,他也是从小察言观色,四处攀靠山,就怕哪天被斩了。
可他说不出口。
她接着奚落:“呵,男人,要那点面子有什么用?我倒愿意说实话,你有没有空听呢?‘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这话说得好啊。没有智慧也得拼命找智慧,不然怎么活得下去,只能白白地送死。谎没那么好编,总要自圆其说,才能叫人信服。我要让他相信我是神仙,就得提早把每件事,每样东西,都想好了,再摊到他面前,让他亲眼看见,亲耳听见,往我要的方向去想。乖孙儿,学着点,你要糊弄人,就要把这个世界编整齐了,面面俱到,处处合理,才不怕被人揭穿。譬如今晚,就算他不要命,到处乱说,老货只会恨他,不会怪我。我提早告诉了,说我怀疑他是朱靖?余孽,得亲自验一验。泼的颜料里掺了朱砂?,砸的是古兽牙笔搁,黄迎是不带偏袒的人证。不点灯是为了引他现原形,布置这背窗的局,是为了这个……”
她一面说,一面走动,用脚尖挑起几乎与墙融为一体的桃木剑。
他不由自主接道:“这里建造的时候,用了不少能镇宅、辟邪的雷击木。”
“孺子可教,不错!赏你几个钱,接着!”
驱邪降福钱一串。
想要宁王一家的命,不是吹牛,真能做到——老神仙最恨的人,就是多次夺舍的朱靖,皇上也恨!
她不是靠运气和小把戏让老神仙坚信不疑,更不是下蛊,她是真的凭本事做到了。
早上发现旧情人就是害她的祸首,肝肠寸断,由爱转恨,恨到吐血,几个时辰后,她就能心思缜密地打击、报复、羞辱。
等等,还有他,守卫说她早知道褚牧会来。
褚牧完全被蒙在鼓里,她算计的是他,她料定他会来,算准了他会用褚牧做遮掩。
他自认没有露出什么痕迹,她究竟是凭什么猜到了这一步?
他摸着手里的铜钱,陷入了沉思。
她很友善地安慰:“男人见多识广,谋的是大处,我们陷在内宅,只好谋这些细处。方才行事那么仓促,我又没打招呼,看不出来不要紧,往后你就明白了。”
警惕!
她是在哄你,好叫你忘了先前的利用、耍弄,还有那句带着羞辱的“乖孙儿”。
理智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点心机,但心在这样一番揉捏下,舒坦到不愿意再紧绷。
算了,他们都是夹缝里求生的人,应该感同身受,多一些包容。况且他是男人,实在没必要跟她这个吃尽苦头的女人计较。
冷风又起,她坐直了,拿起斗篷来穿。斗篷厚而重,人又是坐着,穿起来并不顺利。
他紧攥着铜钱,把要去帮忙的冲动掐住了。
她将斗篷披好,回头问他:“那件紫貂,怎么没影了?方才我给你脸上贴金,你总要有点表示。”
他感觉背上发痒,忙说:“这件也是我叫人去做的,领扣镶的是松脂金珀。”
“你该走了。”她没垂头去看领口,也没去摸,很笃定地说,“这原是为惠贵人预备的东西,人已经走了,我捡来罩一罩,欠的是她,你不能白赚这个人情。”
她猜得没错,料子有料子的规矩,按位份排得清清楚楚。九月她还没有这样的风光,说是一应花销比照柳仙人,但有久隆在,她什么份例也拿不到。
她是七窍玲珑心,骗不过。他只能说回实话:“给你做了一身银鼠皮,从头到脚。紫貂要晚些时候才能送来。”
她撇嘴一笑,又见嘲讽。
他干脆坦白:“先前那件,你说不要,已经给出去了。我这就叫人去催,赶几天工……”
她摇摆脑袋,冷笑道:“我又没追着你讨,你慌什么?侧妃生育有功,是该重赏!殿下该走了,娇妾幼子,等着你回去关爱呢!”
这讥讽尖锐有力!
她险些被打死,罪魁是久隆,但还有荣氏?在里头掺和。
他无言以对,不敢再留,打算从后窗翻走。
她随意一瞥,见到这佝偻身躯,不由得收敛了脾气,好意劝道:“有些事,说出来,没你想的那么难。”
“多谢。”
他已经要走了,她在他碰到窗框前,又说:“你不应该留在这,也不该这么窝囊。大破大立,晓喻新生。难道没读过这句?”
他像是被她过了病气似的,莫名就烦躁起来,赌气说:“先前你问像不像,答案是像,我和他有三分像,但更像楚王。”
“过来看看。”
她站起,亲自动手点了桌上的灯。
他说完就后悔了,可是她动得太快,分明是不许违逆的架势,迫使他不由自主地朝她走。
她有些急切,等不到他完全靠近,举起灯台来照他的脸。她嘴角含笑,耐心解释:“先前也没有要羞辱或连坐的意思,在这里讨生活,认衣裳就够了,一直记着穿这团龙袍的人就是你。没有仔细打量过,当真不确定你长什么样。”
她的脾气跑了个精光,眼神柔和,眉毛服帖乖顺,没了玉姑的跋扈,也没了初来时的僵硬。
她在细看他,细到每一处都停留许久。
他开始慌张,喉咙干涩,不受控地清嗓子,咽口水。
她随口说:“往后夜里别乱逛,着了凉,不是那么好玩的。”
“哦。褚家的男子,都有些相似,因此我一早以为你画那些神像,是为了……”
“讨好。哈,难怪画了那么久也没人来找茬,果然是当局者迷。”
“虽是人祸,也有天意。他娶的那位,面相不好,迟早要出事。你趁早丢开手,好好往下过,将来……”
将来我会保护好你。
喉咙痒,唇发干。他舔舔嘴,见她看到此处,又慌到必须咳嗽才能缓解。
她又笑,和和气气说:“那是个厉害人物,我记得那时我……病了,她这个大善人特意来安慰,说了许多好话。我算是长见识了。”
“这样的人,将来不会有好下场!”
他必须说点什么来缓解尴尬,她却眉舒目展,十分自在地端详,而后撤走灯,后退,回到椅子那,缓缓说:“是有些像,但没有超过该像的分量。褚痝,你不可能是楚王的种,他是为了王妃才抛下家国远渡,眼里没别人。倘若是意外的结果,他会把你也带走,你别忘了,他除了是个深爱妻子的好男人,还是个重情义的侠客。你别着急说话,等着!”
她从温鼎里拎出茶壶,倒了一杯,顺手递给他,像话家常一样,悠哉地说:“我嫌盖碗麻烦,你凑合着用。在老东西眼里,楚王比儿子好用,比儿子贴心,一提这个弟弟,不是欢喜就是流泪。当年的宁王,是因为出言冒犯楚王世子才被匆匆打发走,你们这些子孙,凑一起也不如他重要。这么说吧,倘若你是楚王的孩子,这会高坐的人是你,背地里抹眼泪的人是你老子。这事不难,你爹想不通,是多情必多疑。他不去怀疑别的儿子,专盯着你,一定是你母亲特别,特别到让他万分在意,容不下一点儿瑕疵。倘若不是她特别,那就是你特别,特别到让他纠结万分。你是个聪明人,自己会判断,我就不打听,也不啰嗦了。”
“那我呢?我这么聪明,怎么会困在这么蠢的事上?”
她看着他,眼里有怜悯。他回神,摇头道:“这是顽话,你不用放心上。”
她没笑话,也没恼,等他平静下来,她才说:“没有谁能真正随心所愿,总会缺点什么,一直想,一直得不到,就在心里打成了结。这没什么不能说的,譬如我,小时候很想要一对金银铃铛,跳百索时系在脚腕上,既热闹又风光。好笑吗?”
他摇头。
她没有要刨根问底的打算,说完这句,立刻催:“你该走了!端王殿下,像我们这样苟且偷生的人,有能耐,还能忍,这可不一般。你该走了。”
前者是夜深了,该尽早离开这里了。
后者是他不年轻了,该抓紧离开这里了。
他懂,但他暂时做不了决定。
她将灯吹了,两人之间又恢复了昏暗。
他照旧沉默,她平平静静说:“大不了一死,再难,能难得过……我们吗?不要指望坏人能转心肠,不管用,我试过,惨败。 ”
他猛然惊醒,压声问:“你想尽快把我打发走?”
她哈哈笑,指着左面说:“我读的书少,总还知道有个词叫东窗事发。你放心,我只有一个人,没那个能耐弑君。你猜东猜西,难道不知道我对皇后使的是什么招?他们用‘疑心病’对付你,你也回敬一个试试。”
他一直等到翻出窗了才答,声小,夹在北风里,她不确定是“好”,还是“不好”。
随他去吧,随风去吧。
她垂头,再拿一只水碟,重新调朱砂。
端王走了许久,她停笔,望着烛火出神。
不画了,是要走了吗?
黑暗中,一枚短箭迫不及待朝她射去。
万江花了很多功夫来瞄准,想的是一击毙命,但偏偏她在这时侧着弯腰去脚边找东西,原该射破喉咙的箭,扎向了左肩。
厚重的斗篷挡了一截,箭头仍深深地刺了进去。
她痛得险些昏过去,牙齿打战,叫了一声“来人”,但显然不够大——只怪她太自大,把人赶远了!
她用尽全身力气滚到了桌下,踹翻书案给自己做盾。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因此万江顾不得其它,立刻从暗处走出,翻窗进来,朝书案后冲去。
“得喜,得喜!”
“叫破喉咙也没用,你的死期到了!受死吧,毒妇……”
她狠心将箭拔下,拿它指着万江,抓紧说:“有冤诉冤,你让我死个明白!”
他要是忠心为主,就不该在这时候给宁王惹麻烦。她实在不知两人先前有什么过节,必须抓住一线生机。
“好,我让你死个明白。黄泉之下,记得到听溪面前谢罪!”
“谁?我并不明白。”
伤口处很快被血完全浸湿,她转头盯着,示意他往那儿看,毫不掩饰虚弱,诚心说:“我逃不了了,你既是为报仇而来,总该把原委交代清楚。至少让我到了地底下,能明明白白忏悔。”
万江一提那个名字就悲痛难忍,此时已泪流满面,恨道:“若不是你,听溪就不会死得那么惨。”
她飞快地猜:“听溪是谁,向明月,还是三圆?到底是哪宫的人,你先说清楚,我不服,不可能认罪!”
疼痛让她说话含糊不清,她强打起精神,把后边几个字咬重点,让他听见。
万江越发恨她,伸手来掐。
“得喜……”
这妖女到底在念什么咒?